眼看著戴維將手伸到了李錚的肩膀上，梁哲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他在下屬驚愕的目光中快步走向甲板。

    戴維說得正起勁, 只覺自己的身子被人往旁邊撥動了一下, 他露出不滿的表情回過頭去。只見梁先生硬生生擠進來他和李錚之間，正冷冷地看著他。

    戴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脖頸后面, 隨即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尊敬的梁先生，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對于這位香江的地頭蛇, 身為羅氏亞洲區執行副總裁的戴維是抱著尊重而客氣的態度的，梁氏在香江的地位好似英國的斯賓塞、霍華德。對于這種根基深厚老牌世家，他們這種拿工資的打工仔絕對不能得罪。

    梁哲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目光好似不屑地瞥過戴維，隨即慢慢轉開。

    他的目光落到欄桿外面的海面時，臉色有一瞬間的蒼白。

    戴維丈二摸不著頭腦，他什么時候得罪這位尊貴的先生了嗎？這位小先生看他的目光，就好像……好像，動物園里與同類爭奪配偶的猛禽，沒錯，就是這種感覺！

    配偶？他不由將目光移到了李錚身上。

    戴維被自己的異想天開嚇了一跳，用力晃了晃他的金色腦袋，一定是他這幾日處理文件太辛勞了，才會出現這么荒謬的錯覺。

    李錚敏銳地感覺到了梁哲身上緊張的情緒，他目光掃過梁哲扶著欄桿青筋暴露的左手，以及略顯蒼白的面色，他微微站直了身子，將自己的右手抬起，擋在梁哲的眼前。

    “不要看?！彼p聲說道。

    梁哲感受到自己的眼部與李錚手掌接觸傳來的溫潤的觸感，緊抿的嘴唇一下子放松了一下，他將自己的手覆在李錚的手之上，久久沒有動彈。

    李錚吃驚于梁哲的動作，微微長大了嘴巴。饒是他反應再遲鈍，情商再低也感覺有些不對勁起來，他不安地動了動手掌，然而覆在他手背后的手貼得更緊了。

    而被手掌遮住視線的梁哲看不到李錚現在的表情，他只是下意識地不想動，心里這么想著他就這么做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李錚的表情從驚訝變成尷尬，隨后慢慢地，他的雙頰開始變紅，隨即是脖頸。

    李錚只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猛地向頭部涌去，向來清晰的腦袋一下子變得混亂起來，好像馬達過度使用的機器，燙的好似隨時會壞掉。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海風順著鼻腔直沖大腦，他用力拽下自己的手掌，隨即強自鎮定地轉過身去面向大海，嘴里還掩飾性地說了句，“只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深市的變化還真大啊?！?/br>
    戴維眨巴眨巴他的藍眼睛，看看失落中夾雜著委屈表情的梁先生，再看看眺望著遠方好似一臉認真在指點江山的李錚。

    他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

    但是顯然，戴維的智商和情商并不足以讓他搞明白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他的好友李錚與這位尊貴的梁先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用手遮住刺眼的陽光，順著李錚所指的方向望出去。

    “很大的變化？李，我怎么沒發現？”

    李錚一滯，余光掃過面帶疑惑的戴維，和直盯盯看著自己的梁哲，干咳一聲，“你看那邊的天空?！?/br>
    “那是深市城區的方向，我記得我走的時候，深市還沒有這么多冒著黑煙的長煙囪?！边@倒是真話，李錚走的時候，長煙囪的數量顯然沒有這么多。

    戴維不由驚呼出聲來。

    “是的，真是令人懷念的景象。第一次工業革命！英國從一個歐洲強國蛻變成世界級的日不落帝國的那場偉大變革。我曾在課本上見過那時候的倫敦。巨大的工廠，長長的煙囪，被黑霧籠罩的倫敦。哦！這就是深市現在的模樣！”

    戴維說著激動了起來。

    “李，我很激動。你知道嗎？我有一種預感，我似乎正在見證一段偉大的歷史！華國正在蘇醒，這個古代歷史上的大國，正在慢慢蘇醒過來！哦，我太激動了。我得記下了，我要去拿相機！”

    戴維捂著自己的胸口，手舞足蹈語無倫次，他在旁邊一眾乘客驚愕的目光中，小跑著向船中央跑去，想來是回房間去拿相機了。

    李錚也被戴維的反應嚇了一跳，本是他隨口應付的話，卻沒想引得戴維發出了這么一番感慨，思忖著戴維剛剛的話，李錚的表情也不由變得肅穆起來。

    他看了一眼還在偷偷看自己的梁哲，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李錚開口道：“戴維說得對，我很幸運?！?/br>
    “什么？”梁哲看向他。

    李錚的眼睛笑得很溫和，他拍拍梁哲的手臂，“不要往下看，往前看，那片土地是我的祖國，它正在經歷一場巨大的變革，我很幸運也很榮幸能看到并且經歷這段光榮的歷史?！?/br>
    陽光照在李錚的身上，使他周身好像帶上了一層炫目的光暈一般，連頭發絲都會發光。

    梁哲久久不語，他看著不遠處的那片那片巨大的陸地。

    它比香江大得多。站在甲板上，梁哲能看到那一根根直聳入云的煙囪，冒出惱人的黑煙。這并不是一個能讓人心生愉悅的景象。

    但不知為何，梁哲對這片自己從未踏足過的土地，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暖暖的，沉沉的。

    “嗯，我也很幸運?！彼蝗婚_口道。

    李錚驚訝地抬頭看他，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原來……梁哲的眼睛也會笑啊。

    “哦，來了，來了，我來了！幸好我上回回去日本的時候，買了最新款的相機。這是一個多么明智的決定啊?！贝骶S抱著一個巨大的相機跑過來。

    “李，幫我一起把相機架支起來！”

    李錚……

    白天的輪船開得很快，約莫半個小時后，李錚等人就已經看到了華國的港口。

    與后世熙熙攘攘的赴港游客充斥港口的場景不同，八三年的深市港因為香江和內地政.治局面還不明朗的緣故，顯得有幾分冷清。

    輪船即將靠岸的時候，發出重重的氣鳴聲。港口處一個士兵模樣的人小跑過來，舉著紅色的旗子指揮著輪船靠岸的時間及方向。

    海東省副省長邱鄭燁以及深南地區的領導們已經在港口辦公室里坐了很久了，聽到輪船的氣鳴聲，邱鄭燁喝著茶的動作一頓，茶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是不是這艘船？”他沉著聲問道。

    港口的官員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連連點頭，“應該是沒錯了，香江和深南地區的班次就這么幾趟，這班早到了半小時！”

    邱鄭燁聞言猛地站了起來，房間內其余大大小小的省及地區官員也呼啦啦全部站了起來，二十多個人同時站起來的場景，別有一番氣勢。

    “嗯，那我們出去吧?！闭f著，他帶頭向門口走去。

    深南地區的領導走在后面，他經過港口官員身邊的時候，微微側過頭來對著港口官員囑咐道：“讓底下人態度溫和點，勤快點，要讓外國友人感受到如春天一般的溫暖！”

    港口官員聞言，立馬站直了身體，“堅決貫.徹領導指令！”

    船在士兵的指揮下慢慢靠岸，鎖鏈緩緩放下，巨大的鐵板一側重重落在岸上。

    船上三三倆倆的乘客陸續沿著鐵板走到岸上。八三年的時候，能正大光明來往于香江與內地兩地的人，都不是什么簡單人物。

    他們衣著講究神情倨傲，看到以邱鄭燁為首的一群人的時候，有些乘客就不由愣了愣，顯然是認出了邱鄭燁等人。

    “邱省長？”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cao著一口香江口音的粵語笑呵呵地走到了邱鄭燁身邊。

    他目光掃過邱鄭燁身后幾個熟悉的面容，“許書.記也在啊，你們這是？”

    邱鄭燁在成為海東省分管衛生的副省.長以前，曾在深南地區分管過招商引資。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他在那時候認識的。

    一個道德品行并不良好的香江商人。

    第85章

    這位香江商人, 名叫徐用，一個輪胎生產商。

    邱鄭燁還記得那時候第一次見到徐用的情景, 那個油光滿面的胖子穿著明顯比他的身軀小一號的衣服，白色的襯衫包裹著他圓滾滾的肚子, 紐扣和紐扣之間的襯衫被撐成一個個兩頭尖的葉子型。

    透過那葉子形狀的口子, 可以清楚地看到徐用肚子上那坨擠出來的肥rou。

    “哦, 深南地區的領導是吧。我是徐用, 香江商人?！鼻襦崯钅軓漠敃r的徐用話里聽出滿滿的自得與不屑，對自己身份的自得，對邱鄭燁等人的不屑。

    八十年代的地方官員，特別是邱鄭燁這種一二把手, 在地方上幾乎有一種說一不二的權威。但是面對這些香江商人，他們卻不得不好聲好氣地賠笑, 真tm憋屈！

    一般在內陸設廠的香江企業, 他們雇傭內地人，工人的薪資水平雖比不上香江本土，但遠比內陸工廠的工資高。

    然而徐用開的輪胎廠開出的工資卻是和內陸普通工廠的是一樣的，不僅如此, 他還壓低工廠地價, 提出極不合理的優惠政策。

    明明享受著最優惠的政策，卻給予工人最苛刻的待遇與工作壞境。

    如此人品, 著實令人不喜。

    “徐老板，你好啊?！鼻襦崯盥冻鲆粋€客氣而又疏離的笑容，卻并不接徐用的話。

    徐用的小眼睛瞇了起來, 他的目光掃過一眾深南地區官員，心下微微有些不滿，真是一群見風使舵的小人，求著自己開廠的時候，哪個不是客客氣氣的，現在自己的工廠也搬來了，這群人就愛答不理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是因為香江勞動力成本上升，工廠根本開不下去了，才冒險將工廠搬到了深南地區，想要借著這邊廉價的勞動力起死回生。

    “邱省.長啊，有些事我得跟你反應一下。你們深南地區職工很多習慣可不是很好啊，每天將孩子帶到職工食堂來吃飯，還有啊……”徐用怪聲怪氣地說著，話語中的不屑與鄙夷幾乎能溢出來。

    深南地區許多官員一下子就紅了眼，氣的。

    他們知道他們的老百姓家庭經濟困難，有點愛貪小便宜。但是也輪不上這個香江商人貶低他們，壓低的地價，減免的稅收哪個不能把這些小錢抵回來！

    聽著徐用還在賣力表演著，有些過往的香江人聽到他的話，發出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有些年輕氣盛的官員就忍不住了。

    沒等他們發作，前頭就有人喊道：“來了！來了！”

    徐用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身前的一群人就呼啦啦往前面涌去，有些人不知道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在徐用身上撞了好幾下，引得他一陣大呼小叫。

    徐用從來不是心胸寬廣的人，自認為是投資商應該被敬著捧著的他遭受了這樣的待遇，他氣得肚子上的肥rou一顫一顫的。

    他身材矮小，踮起腳也不能穿過重重人山看到那群官員迎接的人，但他想著，和他一趟輪船的，還能受這群官員這么高度重視的，肯定也是來內陸投資的香江商人。

    徐用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毒，居然這么對他，那他不介意和他的同胞講講，這里的深南人是多么得不友善！

    這樣想著，徐用肥碩的身子用力向前擠去。

    “您好啊，安多里奧先生，很榮幸再次和您見面??！”因為羅氏投資的重大意義，海東省還在華國年度總結會議上，受到了來自華京的贊揚，這使得經辦這次事件的邱鄭燁在華國上層中，大大刷了一次存在感。

    戴維熱情地出乎邱鄭燁的意料，他一改上回來訪的矜持和高傲，張開手臂用力擁抱了一下邱鄭燁，“哦，尊敬的省長，非常高興再次見到您?！?/br>
    戴維還沉浸在將見證一段偉大歷史的興奮中，他看向一眾深南地區官員的目光帶著深深的崇敬，這一群就是創造歷史的人物??！

    邱鄭燁被戴維熱情的表現嚇得一愣，不過他不愧是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很快就反應過來，露出謙虛的笑容，“安多里奧先生過獎了。深南藥物發展工廠已經建造完畢，這是深南地區第一座制藥廠，對深南地區意義重大啊。我在這里再次代表海東省及深南地區人民，感謝您信任我們，選擇我們??！”

    一套套連腹稿都不用打的漂亮話聽得戴維幾乎笑成了一朵花，這華國官員夸人的話，聽一百遍還是那么得好聽。

    梁氏還未正式確定投資方向和投資金額，因此他們來內陸的事并沒有主動通知華京方。

    然而八二年到九七年，香江問題一直是華京方面最關注的問題之一，梁氏這個香江地頭蛇自然也是華京方密切關注范圍內，特別是由于梁老先生與曾老的淵源，華京方一直對梁家抱有極大的善意與期望。

    于是梁哲等人一過深市港，華京方面就接到了電話。

    梁哲及梁氏一行和李錚一起站在比較靠后的位置。

    “你會不會不方便？”梁哲突然開口道。

    李錚那時候可是偷渡過去的，梁哲印象里似乎偷渡被抓到遣返的華國人似乎境遇都不太好。

    李錚聳聳肩，“放心，就算被遣返也不過在拘留所呆兩天，再說我這應該算是衣錦還鄉吧?！崩铄P這次是以羅氏合作方的身份回來的，應該不會有人這么不長眼找他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