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樓米白色的墻體，微微有些泛黃，李錚稍稍打量了一下，約莫十一二層樓的樣子，看來是電梯房。這附近的配套也還算完善，想來文學峰夫婦的日子過得不算很窘迫。

    馬文敏將自行車所在樓梯口后，領著兩人上了電梯。

    電梯停在九樓，這是一層四戶人家的結構，東西各一戶，還有兩戶皆對著電梯口。

    馬文敏拿出鑰匙，打開其中對著電梯口的一戶，“李錚先生，仲教授請進吧?！?/br>
    仲彭擺擺手，“我已經離開香江大學很久了，教授這個稱謂就不要提了。直接叫我名字吧?！?/br>
    馬文敏愣了一下，隨即便道：“那我叫仲老師便是，老師這個稱呼您是擔得起的?！?/br>
    “文敏，是誰??？”屋子里傳來沙啞的男聲，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子從房內走了出來。

    文學峰的年紀不大，也就四十出頭，但他的頭發卻已經白了大半，面色枯黃暗淡，寬大的夾克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仿佛會漏風一般。

    他手附在房間門的把手上，那干枯地如柴木一般的手掌令人心驚。

    “是李錚先生和仲老師?！瘪R文敏快步上前，一邊將袋子里的東西往餐桌上一放，一邊扶住文學峰。

    “文老師?！?/br>
    “學峰啊?！?/br>
    李錚和仲彭同時開口道。仲彭心里遠遠沒有他表面上表現得這么平靜。

    他記得他第一次見文學峰和馬文敏的時候，還是十三年前，那時候這兩人還是三十左右的年紀，那時的文學峰雖然遭遇了挫折，但還是對生活充滿了希望，那潮氣蓬勃意氣風發的模樣，讓他們幾個都不由心生艷羨。

    然而現在的文學峰整個人好似皮包著骨頭，雖然面上還帶著笑，但從骨子里散發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來。

    “仲老師，李錚先生?！彼⑿χ鴮扇它c頭。

    “文峰啊，保重身體??！”仲彭沉聲說道。

    文學峰微笑，并不接話。

    馬文敏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花，笑著對文學峰說道：“學峰，你先進去休息吧，我來招待李錚先生和仲老師就好?！?/br>
    后世的聯合國衛生組織早就把癌癥列入了慢性病名單，據相關調查顯示，很大部分癌癥患者不是死于癌細胞擴散而是忍受不了癌痛走向死亡。文學峰已經是肝癌晚期，他每日都要忍受癌痛的折磨，馬文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文學峰微微垂眸，余光瞥向面露焦急神態的妻子，他也不堅持，便在馬文敏的攙扶下慢慢起身，緩緩走進房間。

    將文學峰送回房間，馬文敏關上門，隨即去書房拿了一大疊資料出來。

    資料很厚，李錚一眼掃過去大概有十五厘米高。

    “這是？”

    “這是這幾年我和學峰全部科研成果了。我懇求兩位看一看?！?/br>
    李錚抿了抿嘴，拿起最上面的一冊翻看起來。

    仲彭見狀，示意馬文敏把東西放到桌子上，隨即他從最底下抽了一份資料翻看起來。

    客廳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唰唰”的翻頁聲在眾人耳邊回響。

    李錚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翻完一本，他迅速拿起第二本。

    整整三個小時，李錚一刻不停地翻閱著資料。仲彭在看到倒數第三本的時候就已經停下了翻閱，因為這份東西里涉及的基因和克.隆并不是他擅長的方面，他也就只能看出些表面淺顯的東西。

    李錚對于這方面也并不十分擅長，但他好歹有后世記憶這個大外掛，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看這份東西就容易多了。

    當看完最后一行字，李錚的嘴巴已經緊緊抿成了一道直線。這份資料從項目立項，到最后一階段、二階段論證，數據清晰，邏輯清楚，其中很多錯誤路線都標示了出來，且有詳盡的數據和理論論證，做了這么多年研究，李錚敢說能拿出這一份原稿的，絕對是這個研究成果的絕對擁有者。

    然而這些數據和結論，李錚前幾日剛在某個權威期刊上看到過，且作者并不是文學峰或馬文敏。

    “董駿程拿了你們的科研結果？”李錚皺著眉頭問道，董駿程就是當初李錚認為不錯的那位老教授，他這幾年里發表了一系列有關基因和克.隆的論文，含金量不低。

    若真的是論文剽竊，李錚真想當著他的面罵一句，這么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居然拿晚輩的科研成果充門面。

    馬文敏緊緊咬著下唇，面上的苦澀幾乎要溢出來。

    “我和學峰到香江的時候，只有學歷拿得出手，所以只能被聘為講師。講師是不能有自己的實驗室的，而學峰是個離開實驗室就不能活的人。正好董駿程和我們一樣，都對克.隆十分感興趣，學峰和他一拍即合，我們就以普通研究員的身份加入了董駿程的實驗室?！?/br>
    “那時候，我們只是形式化地簽了個聘書，里面也沒有詳細規定實驗科研成果的歸屬權問題。董駿程經常說大家志趣相投，該幫的他一定會幫，簽這個聘書也只是為了不引起其他講師非議，實驗室你們隨便用，有什么學術問題大家一起討論?！?/br>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處得很和諧，看我們忙不過來的時候，董駿程還會讓他的助手來幫忙。但是大家都是同一個研究方向的，哪有不摩擦的時候。當他發現我們的研究進程比他快的時候，董駿程的態度就明顯變了?！?/br>
    馬文敏說到這里，面色露出一絲諷刺的神色，“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文峰興致沖沖地拿著一封信出門，那是我們第一階段的研究成果。他說只要這篇論文發表，我們就能評上副教授甚至教授，那我們就可以申請自己的實驗室了?！?/br>
    “然而幾個星期后，樣刊寄到了，但是樣刊里面沒有我們的論文，取而代之的是一篇數據相似、論證邏輯相仿的署名為董駿程的學術論文?！?/br>
    “那時候學峰很生氣，拿著樣刊憤怒地闖進董駿程的辦公室。你們知道董駿程怎么說嘛？”

    李錚摩挲著手腕上的手表，他在馬文敏說到簽了聘書后，就已經猜到了結局。聘書里雖然沒有規定實驗室誕生的學術成果的所有權，但哪個打工的能說因為這產品是我做的，它的所有權就是我的。

    李錚猜想，董駿程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起了愛才之心，以董駿程的年紀來看，甚至有讓兩人傳承衣缽的想法。但是強者對弱者可能同情、憐惜并伸出援助之手以昭顯其強者的優越感，然而當他發現他以為的弱者并非是弱者，甚至比他還強的時候。

    這時候董駿程的心態就變了。

    因為文學峰和馬文敏的實驗是以其所聘研究員的身份再董駿程實驗室做的，董駿程成為這些論文的通訊作者無可厚非，能指摘他的，也就是他完全抹去了文學峰夫婦在此項科研項目上的貢獻，甚至連二作、三作都沒有給他們。

    但這種指摘，也僅僅是道德上的譴責，和文學峰夫婦的損失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

    “我記得董駿程這系列的論文，也只是做到了階段二。你們后續沒有其他資料留在他的實驗室吧？”李錚突然開口道。

    馬文敏搖頭，“我們也只做到了第二階段，后面我們自然是不肯做下去了。但我和文峰也沒有自己的實驗室?！?/br>
    她說到這里頓了頓，“我們停了兩三年，現在董駿程第三階段的結論都快出來了，我們追不上的?！?/br>
    “你們……不想試試？”

    第80章

    馬文敏愣愣地看著李錚, 直到李錚再說了一遍，她才回過神來, 面上了露出復雜的神色。

    “可能嗎？”她這是問李錚，更是在問自己。

    可能嗎？他們差的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進度, 而是整整兩三年。雖然很不情愿, 但馬文敏不得不承認, 董駿程的學術水平并不在他們倆之下, 只是他年紀大了思想有些局限，只要有人給他打開那扇大門，他走得并不比任何人慢。

    李錚剛剛也是一下頭腦發熱，話說出口才覺有些沖動。

    現在對文學峰夫婦來說, 最重要的應該是好好治病，沒什么能比命重要。

    不過既然話已經說出了口, 李錚也沒有要收回來的意思。他不免又想到了劉思朝, 如果真要搞學術競賽，那這位倒是可以人盡其才了。

    “這句承諾隨時有效，好好照顧文老師吧?！崩铄P站起來拍拍馬文敏的肩膀，“還有, 如果您有興趣入職青園的話, 我不介意預付工資?！?/br>
    從文學峰夫婦家中出來到青園的一路上，李錚和仲彭皆是沉默不語, 他們都算是這個圈子的老人了，對于這個圈子某些陰暗面都是心知肚明，但知道是一回事, 眼見著發生在自己跟前就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況，董駿程的名利雙收和文學峰的現狀形成的是如此鮮明的對比，著實令人唏噓。

    幾日后，馬文敏沒有一絲動靜，李錚雖覺得遺憾，卻也將這件事放到了一邊。他不是守護正義的斗士，若遇上不公平的事，他愿意適當地伸出援助之手，但如果當事人都不積極的話，他自然不會把自己推出去。

    然而，幾日后，李錚實驗室迎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

    李錚看著由鄭玲玲帶進來的文學峰，驚訝地將試管里的試劑灑了出來。

    文學峰？他對鄭玲玲打了幾個手勢，示意鄭玲玲將文學峰帶到會客廳，隨即轉身給馬文敏撥了電話。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會過去。李錚先生麻煩您不要答應他，我馬上過來?！瘪R文敏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李錚點頭應了，他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茶杯打翻的聲音和女人的驚呼聲，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掛斷了電話。

    李錚換下實驗室的裝備，仔仔細細涮了手，將手放在干手器下吹干，才走出實驗室。

    文學峰今天的狀態看起來比那日在其家中看到的要好上不少，他捧著一杯熱茶，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的身上，掩蓋了他身上那股子枯敗的氣息，竟顯出幾分歲月靜好的感覺來。

    李錚一時不忍心打破這種美好的畫面，他腳步頓在原地，沒有上前。

    文學峰看到了他，暗黃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李錚先生?！?/br>
    李錚點頭，快步上前，他在沙發另一頭坐下的時候，目光掃過茶幾，看到茶幾上放著一個文件袋，目光微微一凝，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文件袋上是瑪麗醫院的標志。

    “李錚先生，冒昧來訪，如果打擾你了，我十分抱歉?！蔽膶W峰客氣地說道。

    李錚搖頭，“文老師客氣了，您的到來是我的榮幸?！?/br>
    文學峰笑笑，也不接話，他拿起茶幾上的那個文件袋，打開。

    “醫生們以為我這個病人看不懂專業術語，卻不知道我是學生物的。我的肝病是遺傳的，我父親、我爺爺都是這么走的。我那時候選基因和克.隆方向，就是想幫自己做出一個好肝來，但等我真的學懂了學深了，才知道這是一件多么難的事?！?/br>
    文學峰頓了頓，繼續說道：

    “我總覺得我這輩子還沒開始，就已經要結束了。我最對不起的是文敏和我女兒。但是即使這樣，我還是想任性一回，不僅是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更是想把手頭上還做著的，腦子里還裝著的全都掏出啦，人死如燈滅，我舍不得我腦子里的東西啊?！?/br>
    文學峰說話的時候一直帶著笑容，他抿了一口水，看向李錚，“李錚先生，您相信人生而帶有原罪嗎？”

    李錚微微一怔，顯然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

    “我信?！?/br>
    “你看看我，再看看全世界那些一出生就遭受著遺傳病折磨的人。我們的原罪是跟著遺傳物質一起來到這個世上的。我希望有一天，我們生物人能改變這個現象，至少在生命上實現生而平等?！?/br>
    室內一片寂靜，連剛剛踏進門的鄭玲玲和馬文敏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李錚張了張嘴，他感覺此時此刻，一切言語都顯得如此單薄與無力。

    基因和遺傳病，人類基因組計劃為的不就是這個目的，可惜哪怕是上輩子李錚死前，人類成功繪制出了人類基因組“工作框架圖”。畫出了人類24個dna分子上90%以上的核苷酸排列順序，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從共體到個體，從理論到實際，從實驗室到臨床，都還需要很遠很遠的路。

    “我說的是不是有點多？”文學峰面上露出一絲羞赧。

    “不，您很偉大?！崩铄P沉聲說道。

    在生命即將結束前，文學峰想到的不是努力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是選擇將自己腦袋里所有有用的知識都掏出來，為人類生物學進步再出一份力。換成自己，他做得到嗎？

    李錚搖頭苦笑，他……不知道。

    “偉大？李錚先生說笑了。我不該讓文敏跟了我，我明明知道家里有這種遺傳病的，只是戀愛的時候總以為自己的運氣不會那么差。我現在只希望，以后囡囡以后的孩子不要再重復我的悲劇?！?/br>
    “我……知道了?！崩铄P認真地說道。

    雖然明知道就算文學峰再怎么努力做完他的項目，對遺傳病這個大課題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但是整個生物學的學科不就是這么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馬老師那邊……”李錚正想開口，馬文敏和鄭玲玲就走了過來。

    “我來幫你?！瘪R文敏早已淚流滿面，她用力抹去臉上的鼻涕眼淚，走到文學峰身前，“我不后悔，我從來沒后悔過。和你在一起，我是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br>
    文學峰拿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他強扯出一個笑容，聲音努力平和，卻帶著顫音，“文敏啊，你別惹我哭啊?！?/br>
    鄭玲玲緊緊握著拳頭，如果說在今天之前，她在李錚實驗室的原因多是對李錚個人的崇拜，但在今天之后，這個小姑娘心中油然萌發了一種“生物人的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