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司機應了聲“好”, 黑色轎車緩緩駛離,慢慢消失在趙秋華的視線里。 她來過青園,那時候的青園還叫菁園,沈鴻菁的菁,那時候的肖子俊買下這塊地的時候意氣風發,一心想要做第二個利嘉仁,卻沒想地產業和樓市雙雙大跌,他不僅把自己的積蓄賠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 若不是她和沈鴻基幫忙,肖子俊說不定直接從世貿大廈跳下去了。卻沒想,這塊地兜兜轉轉居然到了她兒子手上。 趙秋華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青園門口,保安盡職盡責地站著崗,目光嚴肅地看著一個個過路的行人。 趙秋華邁開右腿,又收了回去,她面上露出掙扎的神色。最終,還是沒有走過去。 周思甜下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景象,趙秋華在距離青園不遠處的地方來回踱步,時不時看一眼大門,再看看手腕上手表。 因為距離太遠,周思甜看不清趙秋華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 “好久不見?!敝芩继鹱叩节w秋華身邊,“哦,不,我忘了,我們上次在港督府宴會上才見過?!?/br> 如今的周思甜早沒了在清河鎮時那一副村姑樣,一身剪裁出色的棕色大衣,里面是修身的羊絨裙,一根淺灰色的圍巾松松垮垮地圍在脖子上,時尚而有氣質。按照劉志東的說法,周思甜長了一張高級臉,若不是香江模特行業并不是太發達,以周思甜的條件必然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國際超模。 “是你……”趙秋華神情復雜地看了周思甜一眼,“看來你過得不錯?!鄙蚣耶吘故亲鰝髅叫袠I的,手底下也有幾家娛樂小報,對于這個大女兒的現狀,她還是了解幾分的。 肯吃苦、敢打拼,因為上次李錚實驗室開幕的事,被媒體解讀為身世不凡,使得娛樂圈里的人見到她都客氣三分,可以說是一路順風順水。 “是不錯?!敝芩继鹱彀途o緊抿成了一條直線,大地色的深色眼影稍稍遮住了她泛紅的眼眶。 為什么,為什么做了這種事,她還能這么坦然地面對她。哪怕是一聲對不起,也會讓她好過些。 “小錚并不想見你?!敝芩继鹫f道。 趙秋華聞言,晃了晃神,她右手緊緊攥著手里黑色的漆皮包,直到指甲與漆皮摩擦發出“滋啦”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我離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小錚他為什么……”趙秋華開口道。 沒等她說完,周思再也忍不住吼了出來,“為什么?你問為什么?你關心過他嗎?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嗎?小錚很聰明,很認真,他為什么次次考試都考不好?你想過嗎?你問為什么?我告訴你,因為爸爸死了,mama走了,我們只剩下自己了,自己不努力,等著外面那些豺狼虎豹把我們吞了嗎?” 周思甜的情緒很激動,比起偽少年李錚,周思甜才是承受壓力最大的人。 親母失蹤,將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里,哪怕李父對她再好,周思甜的不安全感還是沒有絲毫減少。隨后繼父死亡,弟弟生病,她一個人面對覬覦李家漁船的清河鎮眾人,再接著親父為救她而死,她卻還得眼睜睜看著那些人給他安上殺人的罪名,無能為力。而弟弟為了自己選擇背井離鄉偷渡香江,路上還差點死亡。 別人一輩子恐怕都不會經歷的事情,周思甜十八歲就全部經歷了個遍。她能不怨嗎? “爸爸死了?什么意思,李強怎么了?”趙秋華一下子就抓到了周思甜話語中的關鍵詞,她面色大變。 “爸爸死了,就在四個月前,他出海沒再回來。小錚不敢接受事實,大晚上拉著船出去找爸爸,差點也死在海上?!敝芩继鹛ь^,努力讓快流出來的淚水倒回去。 趙秋華終于維持不住她臉上平靜的面容,她身子晃了晃,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憨厚老實的男人,李強對她很好,真的很好。他對待她永遠是小心翼翼的,一個漁民的妻子卻從來沒有洗過衣服,這在其他人眼中,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在和李強相處的十多年里,趙秋華無數次想要說服自己,和鎮上的其他女人一樣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但是每當看到那些女人為了柴米油鹽忙忙碌碌,為了一毛錢討價還價的模樣,她就覺得害怕,她仿佛看到了法國諷刺文學中的婦女形象,那個她學生時代最厭惡、最不齒的形象。 但是他怎么會死呢?趙秋華感覺整個人腦袋都是懵的,他怎么會死呢?!自己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絲著力點。 “他真的死了?”趙秋華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問道。 “是鄭叔叔把爸的船帶回來的,上面沒有人?!?/br> 趙秋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沈家,她依稀還記得在她離開時,周思甜在她身后大喊道:“不要再來找小錚了,他已經放下了,他不想見你?!?/br> 當神情恍惚的趙秋華再一次打碎家里的花瓶后,楊婉茹忠于忍不住吼了出來,“你存心的是不是,這是阿睿給我買的生日禮物!” 沈科瑞,沈鴻基的與前妻生的兒子。沈鴻基與前妻是典型的商業聯姻,兩人貌合神離,在生下沈科瑞后就正式分居各玩各的。沈鴻基當初為了能迅速辦好離婚手續,沒跟家里人商量就同意了將兒子的撫養權交給前妻,使得沈家一度淪為上流社會的笑柄。 這也是楊婉茹不滿意趙秋華的最大原因。 “對不起?!壁w秋華低聲道,說著她蹲下來就想撿東西,卻因心不在焉被花瓶割破了手。 楊婉茹氣了個倒仰,“好了好了,你別收拾了,等下沈鴻基回來看到你這樣,還以為我虐待你了?!?/br> 趙秋華緩緩站了起來,她站在沈家空曠的客廳里,看著面色不善的婆婆,假裝什么都沒看到的公公,以及匆匆忙忙跑過來的下人,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周思甜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血順著她手上的傷口慢慢流下,一滴滴滴在地板上。 *** 李錚不知道她這輩子的母親已經上門來,他來到了玖龍東環門大街。 這是一個還算繁華的大街,比起香江市中心,這里多了點歷史的味道。街邊大都是私人小店,小店看起來有點年頭了,并不那么光鮮亮麗。街道中央有一座極具華國特色的建筑物,兩座石獅威武地立在大門兩旁,李錚抬頭看去,大門門匾上寫著“某某某古玩市場”。 “東環門大街64號”李錚喃喃自語著,一家家找過去,古玩市場門牌上是58號,想來就在附近了。 再向前走,李錚終于在一個老舊賓館樓的后頭,看到了東環門64號的標志。 只是這單元門是鎖著的,李錚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小弟弟,你找誰?”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子一手夾著一根女士香煙,一手拿著鑰匙開口道。 第73章 李錚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并不怎么欣賞這種穿衣風格。 看著李錚皺著眉頭一臉嚴肅的表情,徐文倩下意識地扔掉了手里的煙, 同時用腳踩滅煙蒂。不知道為何,被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看著, 她有上學時做壞事被老師抓到的感覺。 “請問仲彭住這里嗎?”李錚目光掃過女人手上的鑰匙, 禮貌地問道。 徐文倩愣了一下, “???哦。你找仲老師?”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李錚幾眼, 隨即拿出鑰匙開門,“你跟我來吧?!?/br> 老舊的防盜門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防盜門的下半部分已經掉漆了,露出深褐色的鐵銹。 看來這位曾經的香江大學教授過得并不是十分如意。 “仲老師住五樓?!毙煳馁辉谝箞隼锕ぷ? 自是練出了一雙火眼金睛,這少年全身上下雖然不是商場里的常見的奢侈品牌, 但這材質和剪彩絕對不是什么大路貨。 “你找仲老師有什么事嗎?”徐文倩小心翼翼地問道。 李錚看了她一眼, 嘴角微微勾起,“仲老師?你是他學生?” 徐文倩立刻搖頭,“哪能啊,我這樣像是個學生嗎?我弟弟在他那兒補課。仲老師講課水平不錯的, 就是性子倔了點?!?/br> 李錚一眼掃過去, 樓道里的墻體斑斑駁駁,許多墻面已經脫落, 露出凹凸不平的水泥面,樓梯扶手已經地面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 “到了?!毙煳馁煌A讼聛?,她上前敲了敲門。 “仲老師, 你在嗎?”徐文倩在門口大聲喊道。 門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隨即“咔嚓”一聲,門被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兩人眼前。 這個男人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黑色外套,頭發大半已經花白,一副金絲邊眼睛架在鼻子上??吹叫煳馁簧磉叺睦铄P,他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過。 “仲老師,這個小弟弟找你?!毙煳馁凰坪鯇χ倥砗苁亲鹬?,說話間也帶著些拘謹。 仲彭目光落在李錚身上,兩人靜靜地對望了一會。 忽然,李錚笑了。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找錯了?!闭f完,他對著摸不著頭腦的徐文倩笑笑,隨即干脆地轉身離開。 仲彭沉默地站在原地,他的手緊緊拽著門把手,大拇指被門鎖的彈簧卡住卻猶不自知。 “仲老師!”徐文倩看著仲彭手里滲出的血絲,不由驚叫出聲來。 李錚的腳步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回頭。 仲彭目光緊緊盯著李錚的背影,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直到李錚的身影即將要消失在樓梯口,仲彭才猛地從家中沖出,站在樓道間大聲道:“李錚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嗎?” 徐文倩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她看看仲彭再看看李錚。 先生?她和仲彭做了這么多年的鄰居,可很少從仲彭口中聽到先生這兩個字。 她隱隱猜得出,仲老師以前應該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因為每當過年的時候,總會有幾個衣著不凡的人上門來拜訪他,她注意到那些人對仲老師的態度都很尊重。 眼前這個少年和她弟弟一般年紀,為何能讓仲老師口稱先生? 李錚緩緩轉過身來,“我的實驗室還缺幾個人手,本想問問仲教授有沒有興趣,但現在看來仲教授并不適合這個位置?!?/br> 剛剛門一打開,李錚就聞到了一股子濃重的酒味。他透過門縫看到屋子內客廳地面上,七八個酒瓶或立或躺散落在四周。 李錚聽徐明生聽過仲彭的經歷,對他也報以十分的同情,但是一個沉迷于酒精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好的學者。所以李錚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仲彭呆愣在原地,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早已沉寂的心中似乎有火焰要迸發出來。 “仲老師……”徐文倩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仲彭轉過頭來看她。 徐文倩就是一怔,她……從未從仲老師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神采。 隨著李錚一步一步向走下樓梯,仲彭眼中的神采越來越淡,他無數次想邁開腳步,但此時他的雙腳似乎像灌了鉛一般,格外沉重。 徐文倩看看仲彭,再看了看樓梯口,咬了咬牙,快步向李錚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李錚先生!”她有一種感覺,如果年輕的小先生就這么離開,她或許這輩子都不再從仲老師眼中看到這種神采了。 只是她一跑出大門,就看到了滿臉血的弟弟跌跌撞撞地向這邊跑來。 “阿??!”徐文倩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凈凈,她快跑上前,用衣袖去擦弟弟臉上的血污。 “阿健,發生什么事了?你不是應該在上課嗎?” 徐文健搖搖頭,他拽著徐文倩往里走,“姐,先回家?!?/br> 這時候一群混混模樣的人也追了上來,他們將姐弟倆團團圍住,“呦,偷錢偷到我們兄弟頭上了,膽還真肥哦?!?/br> 徐文倩一把將弟弟護在身后,像一只被護犢的母獅子,惡狠狠地盯著眾人。 剛剛徐文健滿臉是血地跑過他身邊的時候,李錚就不自覺停住了腳步,他自認為是個四講五美的好同志,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不介意搭一把手。 看到徐文倩護著那個徐文健的模樣,李錚的心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他仿佛回到了他剛重生回來的那一天,周思甜也是這樣護著他的。明明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卻偏偏要做出一副兇狠的模樣,將自己最重要的人護在身后。 李錚暗自反省了一下自己以貌取人的壞毛病,隨即走到街旁的小店里打了個電話。 “這錢明明是你們敲詐來的!我……我只是……”徐文健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徐文倩一聽,心涼了一半,她賠笑著對一眾混混說道:“抱歉各位大哥,多少,我馬上把錢還給你們?!?/br> “為什么要還!姐,我不讀書了,我不要你的錢!”徐文健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緊緊攥著口袋里沾著血的錢不肯松開。 “啪”徐文倩一巴掌打在弟弟臉上,她再次轉頭對那些混混賠笑,隨后從自己包中拿出一沓錢,想要遞過去。 徐文健的眼睛突然變得通紅,他猛地從徐文倩手中搶過錢,隨即快速向李錚方向跑來。 “媽.的!”小混混們氣急,他們丟下手中的煙,快步追了上來。 這時候,警笛聲遠遠從街口傳來,小混混們腳步一頓,他們對望一眼。 “小子,有本事別住這,否則吞了我們的,我們會讓你加倍吐出來!”說完,小跑著四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