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李朝陽著急起來,“你們別亂說呀,李錚和我們一樣,就是個學生,那些大人傻的呀,他說不讓開船就不開船,肯定有別的原因!”他站起來,大聲說道。 “切,還不是那些人好心,說什么他爸剛過世。他李錚的爸爸是爸爸,我們的爸爸就不是爸爸了,我爸前兩日為了多些收成,晚上出海差點就沒回來!”一個后排的小伙子突然站起來吼道。 李錚聞言,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轉身,突然向班級里的同學鞠了一個躬。眾人被李錚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心中被陳言話語勾起的怒火忽然就消了一半。 保持鞠躬狀的李錚嘴角微微勾動了一下,雖然上輩子他大部分時間呆在實驗室里,但二十一世紀的資訊哪是這個時代能比的。 在生物制藥領域,流傳這這么一句話,美國的無賴,華國的太極,日本的道歉,那些個不小心發生藥物實驗意外的制藥公司就靠著這些手段,一次次獲得公眾的諒解。 美國的無賴是依托其強大的綜合實力,李錚沒有這個條件。華國的太極挪移技術,太過高深他還沒修煉到這層次,唯一可以借鑒的就是小日本的道歉術了。 李錚的鞠躬保持了一段時間,見整個教室安靜如雞,他緩緩直起身子,開口道:“首先我要先說聲抱歉,因為我父親的突然去世,我一直沒心思去管船的事,也沒想過一艘船幾天沒出海,居然會造成這么大的影響?!?/br> 李錚若一開口就是辯駁,正在怒頭上的同學肯定會先入為主,認為李錚是狡辯。但李錚先是一鞠躬,眾人不知所措下怒火消了一半,再加上他的道歉,以及話語中不經意提到的李父去世的事實,這使得眾人的腦子也清醒過來了。 李錚是和他們一樣,只是個高中生,換位處之,如果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恐怕也不能這么無私地把船交出去。 班上的同學們互相看看,沒了聲響。 李錚話音一轉,銳利的目光緊緊盯住了在講臺上因為李錚瞬間扭轉局勢而浮現驚訝神色的陳言,“陳老師,您剛剛也說了,您是聽說。在自己學生面前,大肆宣揚一條未經證實過的傳聞,您認為這是一個老師該有的行為嗎?甚至我覺得,你這是故意挑撥事端,蓄意引發群體性事件!”李錚厲聲說道。 這口鍋可夠重的,剛從動蕩中走出來的華國領導層非常注重平穩,若是這口鍋扣實了,陳言恐怕連飯碗都保不住了。 李錚的聲音很大,八十年代的教學樓沒有后世那么寬敞,包括校長室在內的教師辦公室和各年級教室擠在這一小小的樓層里,且恰好校長辦公室就在高一八班的旁邊,所以李錚的話很容易就傳到了正在辦公室辦公的張校長耳朵里。 張校長聞聲而來,站在了高一八班后門門口,面色十分嚴峻。 陳言沒有發現張校長的到來,他被李錚的一番話勾得怒氣上涌,再想到剛剛在辦公室里發生的事,他看向李錚的面龐竟變得有幾分猙獰。 “就算你是因為父親去世,沒有把船交出來。但是作為一個接受過共.產主義思想教育的學生,你分不清大我和小我嘛!說到底就是自私,就是資本主義利己思想作祟!”陳言指著李錚的臉吼道。 李錚不怒反笑,陽光透過玻璃恰好照在他的側臉上,使得他的頭發絲都好像在發光。 “利己主義?照您的說法,您應該把您家分到的糧票再交點上去,畢竟您多拿了,別人就少拿了,這也是利己主義啊?!?/br> “這怎么一樣!我的糧票是交公糧換來的,我讓國家分給我的土地物盡其用,這就是為國家做貢獻,糧票自然是我應得的!而你!而你不出海卻還占著生產隊的船,使得生產隊產量下降!” 李朝陽聽不下去了,“好了陳老師,李錚都道歉了,您能不不依不饒嘛。咱上課吧?!?/br> “是啊是啊?!卑嗌系耐瑢W稀稀拉拉地應和著。 陳言面色一僵,他自認為抓到了李錚的痛腳,卻不能繼續發揮下去,實在有些不甘心。但他好歹還有點為人師表的意識,見眾人都如此表態,也不好繼續,便冷冷看了李錚一眼,不陰不陽地說道:“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但我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些人還是再好好看看思想道德課本的好?!?/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課本打算繼續講課。 李錚卻突然道:“不知道陳老師您是從哪里聽說我是占著生產隊的船不讓下海了?” 第6章 “雖然很抱歉耽誤大家的上課時間,但是有些話還是要說明白的?!崩铄P余光看到教室后門那灰色衣角,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第一,您所謂的鎖在碼頭上的船是我家的,不是生產隊的!這艘船是五年前生產隊報廢的舊船,本該劈了當柴燒的,我父親用十斤rou票換了它。這件事生產隊里的人都清楚。后面改裝加柴油機,都是我父親親力親為,幾乎榨干了我們家的家底?!?/br> “第二,我們自家船延續了鎮上漁船出海交公一半的慣例,不是因為我們應該這樣做,而是我父親當過生產隊隊長,知道沒分配到漁船的漁民們就指著這些分配過日子。漁船上交海貨數量都是有記錄的,我家這艘小船年年第一?!?/br> “第三,我和jiejie雖然還不算大人,但起碼的集體意識還是有的。我不能出船,也不能把船荒廢了,昨天晚上我就已經和鄭隊長兒子鄭曉東簽訂了租賃協議,將船租了出去?!?/br> 李錚一口氣說完,也不看講臺上陳言那張又青又白的臉,自顧自坐下 一眾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說不出話來。李家的船不屬于生產隊這件事向來只有生產隊的人知道,從來沒有擺在明面上說過。不過經此一事,想必這消息很快就會在清河鎮上傳開了。 陳言捏著粉筆頭的手青筋暴起,粉筆灰“簌簌”從其指尖落下。李錚的話邏輯縝密、條理清晰,沒給他一絲反駁的機會。 承認自己錯了?被扣上道聽途說挑撥是非的帽子,向一個學生道歉?別開玩笑了! “李錚,上課時間大吵大鬧,你給我出去站著!”陳言指著教室門口大聲道,聲音因為情緒激動,顯得有尖銳。 不過很快,他的表情就僵住了??粗従彸霈F在教室后門的灰色身影,陳言覺得仿佛有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iL?!彼麖埩藦堊?,但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張校長面沉如鐵,“陳老師你先上課,下課來我辦公室一趟?!?/br> “上課,哦好,上課?!标愌曰艁y地翻著課本,一時著急書本還掉在了地上,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下課的時候,陳言可以稱得上是落荒而逃。 “李錚,霸氣啊,我早就看不慣陳言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焙笈诺耐瑢W笑著跑過來說道。 “可不是,不就是一個大專畢業生嘛,老子以后可是大學生!” “你就吹吧你,你離大學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李錚側身靠在桌旁用舊報紙貼起來的墻上,瞇著笑眼看著同學們互相打趣,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突然,他感覺背后一陣大力傳來,李朝陽將整個人都靠在了他背上。 “你干嘛!” 李朝陽瘦得沒幾兩rou的臉上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沒啥,我總覺得你這回生病回來后,就跟神仙似的,飄乎乎的,說不定我一不注意你就上天去了?!?/br> 李錚牙根咬了咬,“快給我起來,你才要上天呢!” 李朝陽雖然瘦,但耐不住他高,整體分量可是不輕的。李錚身量小,被他靠著有些吃力。不過很快李朝陽發現,他被拎了起來。 是剛剛在課堂上沖李錚吼的那個男生,那男生很是高大,被海風吹得有些黝黑的皮膚,粗壯的胳膊,五官帶著一股農家質樸的味道,他毫不費力地將李朝陽拎到一旁。 “你太重了,會壓壞他的?!蹦猩砂桶偷卣f道。 李朝陽氣得跳腳,他……他明明很輕的,而且他也是有分寸了,可沒有整個人壓下去。 “張艋,你小子……”李朝陽想找張艋理論,同時他有意無意地將力李錚和張艋隔開,他可沒忘記剛剛課上的場景。 張艋看了李朝陽一眼,一屁股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我明天就不來上學了。我爸前兩日出海,傷了一條腿,衛生所里的張嬸說要好好養著。如果我們家沒人出海,船就要被收回去了。我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人?!?/br> 張艋黝黑的面龐下,眼眶有些微微泛紅,“我以為,生產隊的人是因為你爸以前當過他們隊長才對你們家特別優待,我不知道是這樣,對不起?!?/br> “我想讀書的,我真的想讀書的。我這次期中考試考了479分,劉老師說我能上深南大學,我們省最好的大學!讀書出來,就能當領導,和罐頭廠的那些領導一樣?!睆堲粵]給李錚說話的機會,他要的只是一個聽眾。 課間本該喧鬧的教室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安靜了下來。 “我下半年大概也不讀書了,我家里有人退休了,說廠子里的職位不等人,讓我立馬去頂上?!闭f話的是個女生,平時成績很好。 “我媽說,畢業后讓我進供銷社,說這比考大學好?!?/br> “我就更不用說了,你們都是好學生,我連大專都摸不著邊呢,能順利畢業已經是謝天謝地了?!?/br> 這就是華國的八十年代,高考錄取率不到百分之十,這百分之十里還包括了大專。很多人被高考淘汰,但更多人,他們在通往高考的路上就被落下了。 ****** “你在想什么?”周思甜推著自行車,奇怪地看向一片沉默不語的弟弟。放學的時候,李錚說什么也不肯坐車后座,她也只好推著車陪著他走路。 “我在想……未來?!崩铄P以前從沒擔心過未來,他認為憑他腦子里的東西,完全可以輕易地獲得財富、名望等等。 但是經過今日,他發現他有些想當然了。 他現在是是個未成年人,一個連監護人都沒有的未成年人。 誠然,他腦袋里有許多在前世價值千億的原創藥,但以他如今的身份拿出這些東西,猶如抱著金磚過市的孩童,就算是他自己,都能想出無數種方法奪走它們,更何況是國際上那些殺人不見血的資本大鱷。 安安穩穩通過高考,考上華清留校熬資歷,申請自己的實驗室,再開始以研發原創藥的名義將腦海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這是最穩妥的路,也是最慢的路。 就算是愛國的李錚,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在華國的科研界,論資排輩的風氣太重了,當年的他若不是頂著冷泉港的名頭回國,根本不可能申請到自己的實驗室。若是等到他四五十歲,他這輩子重生的意義何在。 至于另一條路……李錚微微抬頭看向西邊,那邊,隔著那片海,對面就是香江。 八十年代,正是香江最輝煌的年代。 第7章 八、九十年代,是香江最輝煌的巔峰時代。 這時候一個小小香江的gdp總量,相當于整個華夏大陸的20%。 這時候以后的亞洲首富還只是初露鋒芒,船王包家、沙王霍家,三十年后被稱為“傳奇”的一代還風華正茂。 最重要的是,諾華、輝瑞、羅氏、賽諾菲、默沙東、葛蘭素史克,這些世界排名前列的制藥公司都在香江設有辦事處,相對于寄封信都要一兩個月的內地來說,香江真的是方便太多了。 只是82年的香江還處于大英帝國的控制之下,一個沒有監護人的未成年人想要拿到去香江的通行證,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就算是到了香江,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重頭開始,這可不是簡單的事。 “你一個小孩子想這么多做什么,你呀,只要好好讀書??忌洗髮W,以后就什么都不愁了!”周思甜戳了一下弟弟的腦袋,隨即拍拍車后座,“上來吧,現在沒人了,不會有人笑話你?!?/br> 李錚啞然,原來她覺得自己不坐車后座是因為怕同學看到。他……他是克服不了自己的羞恥心??! 認命坐上去,東流鎮離清河鎮有五六公里來,總不能真走回去。 穿過一條弄堂,姐弟倆遠遠就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人,他垂著頭,嘴巴里還叼著一顆香煙。 李錚下車,目光掃過那人身周,七八顆煙蒂凌亂地分布在地上,看來是等了很長時間了。 “張叔叔?”周思甜略帶遲疑地叫出聲來。 張炳坤頭猛地抬了起來,看到李錚和周思甜,隨手將香煙往地上一丟,踩滅。 “甜妞,小錚……”他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說些什么。他的眼眶有些泛紅,里面分布著許多紅血絲,胡子也好幾天沒刮了,嘴巴一圈都是細密的胡茬。 “張叔叔,去家里坐坐吧?!敝芩继疬呎f著,邊上前開門。 “不……不了?!睆埍u搖頭,“我是來看李哥的。帶我去看看他吧?!彼穆曇衾飰阂种瘋?。 李錚低著頭當鴕鳥,他現在最不愿的就是見原主的熟人,特別是這種一看就不好糊弄的。但是周思甜顯然沒有接收到他的信號。 “小錚,你陪張叔叔走一趟吧,我去準備晚飯?!敝芩继鸩坏壤铄P反對,已經轉身進了家門。 李錚…… 李錚強自鎮定,抬頭對張炳坤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張叔叔,我們走吧?!?/br> 張炳坤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向著清河鎮墓地方向走去。 因為剛下葬不久,李父的墓前還放著鮮花以及酒杯,只是鮮花已經謝了,酒杯里的酒也蒸發干了。 “撲通”,看到墓碑的一剎那,張炳坤沒等李錚說話,就已經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蓋和石板相撞,發出清晰的碰撞聲。 “李哥,我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