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馮先月掩飾了臉上的幾分尷尬,說道:“原想著你應該在忙,就先到家里來看看你爹?!彼蚵牭郊徔棌S的生意很不錯,之前姚光勝還給了一筆大訂單,足夠五房換回原來的洋房。但是他們還住在這個破落的巷弄里,可見手上應該留著一筆錢。 許鹿對李氏點了下頭,李氏便起身回到房里去了。 “我想您是為了民新跟馮記的糾紛來的吧?馮記欠了民新多少錢?”許鹿也不跟他拐彎抹角。 馮先月有點難以啟齒,但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也顧不得什么臉面不臉面的,就說道:“總共是十萬?!?/br> 十萬!許鹿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可絕不是一筆小數字,傅亦霆建新廠也不過花了這個數額。馮祺再昏頭昏腦,也不至于跟人簽了一筆這么大款項的投資合同,就拋諸腦后。 “大哥怎么說?這合同真的是他簽的?”許鹿又問道。 馮先月用拳頭捶了捶桌面:“我問過這逆子,他說根本不記得了。但白紙黑字擺在那兒,人家拿去告我們,肯定是要輸的。小婉,大伯現在實在拿不出這筆錢,你也不想看著馮祺去坐牢吧?之前都是我們不對,可你看在你爹的份上,幫我們一把吧?!?/br> 許鹿誠懇地說道:“大伯,并非我見死不救,我接手紡織廠才幾個月,這么多錢肯定是湊不出來的。您倒是可以去找律師幫忙,看看那份合同到底有沒有蹊蹺,這是我唯一能給您的建議?!?/br> 馮先月一下子站了起來:“這么說,你就是不肯幫忙了?你就一點兒不顧親情?” “抱歉,愛莫能助?!痹S鹿說的是實話,就算紡織廠效益尚可,這么短時間要她拿出十萬,也是難如登天。她若有這筆錢,也不用對馮先月賣馮記的事束手無策。傅亦霆建新工廠,她也不用借錢了。她沒有那么同情心泛濫,說白了,馮祺坐不坐牢,對她半點影響都沒有。 馮先月面色鐵青,終于拂袖而去。 李氏這才從房間里走出來,小聲說道:“你大伯父向來驕傲,從來不輕易求人。他這次恐怕真的是走投無路了?!?/br> 許鹿喝了口水:“娘,您就別cao心他們了。當初分家的時候,他們霸占洋行,我們沒有一點好處。如今他們有難,卻提什么一家人,要我們想辦法,沒有這種道理。別說我沒錢,就是有錢,都未必考慮借給他們?!?/br> “若是沒有跟你邵伯父那邊鬧成這樣,倒是可以請他出面幫幫忙。我們和你大伯總歸是一家人,都姓馮?!?/br> 許鹿有時候覺得李氏就是太善良了,別人對她的不好,她很快就忘記了。這種性格也不能說不好,人要是總活在恨里,就太累了。許鹿也不想跟李氏說得太明白。在李氏眼里,大房當初只逼他們交過廠子,暗中使絆子的事一概不知,所以才會覺得他們可憐。 馮先月和馮祺會如何,許鹿一點都不cao心。倒是大房如今住的那處洋房也是祖父留下來的,她就怕到時候馮祺拿不出錢,要把那洋房給賣了。 第二天,她打了個電話到南京的別院。她本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傅亦霆真的接了。 “喂?” “你在忙嗎?”那邊好像還挺吵的,像來了不少人。 傅亦霆頓了一下,嘈雜聲就小了:“在談事情,怎么了?” “你認識什么律師嗎?我有些事情想要咨詢一下。我們家現在跟邵家的關系不太好,不想麻煩他們?!?/br> “你去找段一鳴吧,我把地址和電話告訴你。不過他那個人不太好相處,你就算說是我介紹的,他可能也不太會給面子。倒是業務能力沒有話說,上海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备狄圉f道。 許鹿聽過段大律師的名字,笑著說道:“沒關系,我姑且試試吧。馮記洋行的事情,恰好是他出面的吧?” 傅亦霆“嗯”了一聲,把段一鳴的住址和電話報給她,許鹿拿筆記了下來。 “是遇到什么難事了?”傅亦霆敏銳地問道。 許鹿回答道:“不,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忙吧,我不打擾你了?!?/br> “馮婉?!备狄圉辛艘宦?。雖然他現在有些焦頭爛額,政府的人天天都要找他談話,可還是愿意幫她解決任何問題??伤看斡龅絾栴},都會習慣性地把他推走。 許鹿聽出他口氣里的無奈,握著話筒說道:“有些事,我真的可以自己解決。不是怕麻煩你,而是我不希望自己事事都要依附于你,久而久之,我會變得一無是處,你也會厭煩。我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而不是原地踏步,甚至倒退回去?!?/br> 這才是愛情的意義。 她不指望這個想法他能全盤接受,至少她自己得堅持這個底線,否則真正在一起之后,他的強大,會讓她越來越意志薄弱,最后變成一棵只能躲在大樹底下的小草。喜怒哀樂,全憑他來支配,沒有自我。 傅亦霆那邊沉默了一分鐘,才說:“我知道了。等我回去?!?/br> “嗯,我會再給你打的?!痹S鹿說完,掛上電話。 她按照記下來的電話號碼撥過去,接到段一鳴的辦公室之后,是個女秘書接的。她的聲音非常職業化,先是問了許鹿有沒有預約,然后又問她的名字。 “馮小姐是第一次打電話到我們律所吧?有些規矩您可能不太清楚。段律師不太接私人的事務,除非您與他有私人的關系。第一次預約恐怕要到三個月以后才能排上。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會安排您與他見面的事情,到時候再另行通知您?!?/br> 許鹿聽到她不太喘氣地說完這些話,實在有些佩服??磥碜龃舐蓭煹拿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是傅先生介紹來的,想咨詢段律師一些事情。應該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br> “傅先生?”女秘書似乎有些意外,“您是說傅亦霆先生?” “是的,我是傅先生的朋友。若段律師實在沒有時間,就算了?!?/br> “請您稍等?!迸貢坪醢央娫挿畔?,但是刻意按住了話筒,所以許鹿什么都聽不見。大概五分鐘之后,女秘書的聲音才重新傳出來:“段律師同意見您,請問您什么時候有時間?” “明天早上十點?” 女秘書似乎看了下行程,說道:“明天早上十點半段律師有個會議,您有半個小時的時間?!?/br> “足夠了,謝謝?!痹S鹿說道。 女秘書放下電話,敲門走進段一鳴的辦公室。她泡了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說道:“已經幫那位小姐預約好了,明天早上十點到十點半。不過您為什么要見她呢?” 明明這幾天推了好幾個電話,有些還是以前的主顧。 段一鳴頭埋在桌上的文件里:“你可能不太了解傅亦霆這個人。如果只是普通的關系,不會把人推薦到我這里來。我總要賣他幾分臉面,見一見也無妨?!?/br> 女秘書還是不明白,段律師向來不賣任何人情面,偏偏對傅亦霆例外。就因為傅亦霆有錢有勢?可上海灘有錢有勢的人那么多,別人來找段律師,也不見他假以辭色。 段一鳴不想解釋得太明白,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 第二天,許鹿在九點四十分到達了段一鳴的律所在的大樓,這棟大樓位于南京路上,高層能看見江景,位置十分優越。上海能在這里開得起律所的人,恐怕五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段一鳴曾經是南京政府的顧問,聲名在外,因此很多大的官司都來找他,業務能力自然是不用說的。這樣的大律師肯抽空見她,已經是給足傅亦霆面子了。 許鹿坐著電梯到達律所的那一層,在前臺報了姓名。 那位女工作人員起身說道:“段律師已經在辦公室了,馮小姐直接進去吧。左手邊第一間辦公室就是?!?/br> 段一鳴的律所還有其它的幾位律師,只不過他名字最大,把別人的風頭都搶了。 許鹿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請進?!?/br> 這間辦公室的裝修風格是英式的,十分符合主人的身份。書柜里放著一本本很厚的法典,還有各種文件夾。段一鳴站在窗前,手插在褲袋里,聞聲轉過來。他穿著得體的西裝,個頭不高,有點瘦,臉上透露著股中年男人的精明。 許鹿很難把這位律師跟段碧心那樣嬌氣的小姐聯系在一起。 “馮小姐,請坐。需要喝咖啡或者紅茶嗎?” 許鹿坐下來:“不用麻煩,我只耽誤您一些時間,問幾個問題?!?/br> “請說?!?/br> 她提了民新公司和馮記洋行的糾紛,段一鳴也有所耳聞。畢竟是他出面把馮記洋行的股份買下來,傅亦霆如今又不在上海,所以后續的事情他還會關注。他聽完許鹿的意思,言簡意賅地問道:“馮小姐的意思是,民新公司可能涉嫌偽造合同?” “這個我不確定,但依照我大伯父的說法,我堂兄不承認在清醒時簽過這份合同。如果合同是偽造的,是否有辦法鑒別出來?” “可以通過筆跡鑒定?!倍我圾Q說道,“不過這種技術存在一定的錯誤率,不能成為很有利的呈堂證供。目前的情況對馮家很不利,但據我所知,蘇小姐的目的在于錢,未必愿意把事情鬧大。打官司需要時間,也需要錢,律師費更是不低。馮小姐若是想幫馮先生,不妨去暗中調查一下蘇曼小姐的近況,或許會有所幫助?!?/br> 做律師這一行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消息總是比普通人靈通一點。但出于職業cao守,段一鳴也只能提點到這里了。 好在許鹿聰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說道:“多謝段律師。我需要付您多少費用?” 段一鳴公事公辦地說道:“我的咨詢費,會向傅先生討的。慢走?!?/br> 許鹿知道這筆費用她未必能給得起,而且段一鳴似乎知道自己跟傅亦霆的關系,也沒再客氣,告辭離開。 第四十九章 許鹿回去之后,讓大黑幫忙找了家靠譜的偵探社,暗中調查蘇曼的事情。 那偵探收了豐厚的報酬,又知道對方的來路,幾天之后就到工廠來找許鹿。 “我可是連續跟了幾天,防著蘇曼小姐的保鏢,給您挖出一個大料來了!”偵探從大衣里掏出一個信封,抽出幾張照片,“您大概不知道,這個民新公司的幕后大老板是誰?!?/br> 許鹿拿起黑白照片,上面都是蘇曼跟各種男人在一起約會的場景。后面的幾張,則是她出入同孚里,神色匆忙的模樣。民新之前應該是傅亦霆在投錢,后來許鹿就不知道了 不過蘇曼依舊出入同孚里,說明跟葉三爺之間應該還有聯系。之前就聽說,蘇曼是葉三爺推薦給傅亦霆的,想必兩個人有某種利益牽連。許鹿一下有了猜測:“民新公司莫非是葉三爺的?” 偵探露出驚訝的神色:“您怎么知道的?普通人可猜不到這一層?!?/br> “實不相瞞,我與這個蘇小姐有過幾面之緣,對她的背景也有一點了解?!?/br> 偵探露出了悟的神色,繼續說道:“那就難怪了。民新公司實際上的活動非常少,主要是葉三爺利用這個蘇曼小姐,來幫他接觸各種名流富豪,然后從他們身上榨取各種好處。馮家的大公子不過是著了他們的道,不過也不止他一個,很多人都是受害者。但這些人明知道被騙,也敢怒不敢言,因為懼憚葉三爺?!?/br> 許鹿收起照片:“多謝,你的情報對我很有用?!?/br> 偵探臉上有種莫名的興奮:“這次跟蹤蘇小姐,我也有了很多意外的收獲。據說不止是她,葉三爺從蘇州那邊找了很多會評彈,懂點詩書的雛兒,給一些名流或者他們的公子當情人,套取情報,再換利益。這個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不過葉三爺和青幫在上海的勢力不容小覷,有些事您知道一下就好了,千萬別湊上去?!?/br> 許鹿知道他是善意的提醒,再次謝過,起身送他離開。 她坐回辦公桌上,又看了一遍那些照片。其中一張應該是在咖啡店,蘇曼對面坐著一個低著頭的女子,看側面有點熟悉。許鹿仔細辨認,猛地拉開抽屜,拿出里面的一張照片,仔細對比。 茉莉?居然是茉莉?邵子聿在外面養的小情人怎么會跟蘇曼在一起?但許鹿很快反應過來,只怕這個茉莉的作用跟蘇曼一樣,都是葉三爺的眼線。 她覺得這件事需要跟傅亦霆說一下,可能傅亦霆早就知道,也許他根本被蒙在鼓里。 許鹿拿起桌上的電話打到南京的別館,可是這次沒有人接,連王金生和袁寶都不在,可能是出去忙了。她掛了電話,思量著要不要跟邵子聿提個醒。雖然馮家現在跟邵家的關系降到了冰點,但沖著邵華早些年對馮家的幫助,她也應該略盡綿薄之力。 否則變成馮祺如今這個光景,進退不得,就麻煩了。葉三爺的野心,看起來真是不小,背后的目的,也讓人不寒而栗。 許鹿從名片夾里,翻出邵子聿的名片,還沒打過去,桌上的電話鈴聲就響了。 “喂?”許鹿接起電話。 那邊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馮婉,是不是你把茉莉藏起來了?除了你,沒人知道她跟我在一起?!?/br> “你別著急,出了什么事,慢慢說?!?/br> 邵子聿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焦慮:“我已經三天沒有看見她了。跟她一起失蹤的,還有一份機密的文件!你對我有什么不滿,盡管沖著我來,這樣背后使陰招,算什么?還是傅亦霆指使你這么做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這件事根本跟傅亦霆無關?!?/br> “別裝了!那份文件跟傅亦霆有關,一旦曝光,他會有大麻煩,所以你們就用茉莉來對付我!這件事若被我爸知道了,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你也別想好過!” 許鹿不跟他做口舌之爭,平靜地說道:“有些事在電話里說不清楚,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們盡快見個面。我給你看些東西,你就知道了?!?/br> 邵子聿跟她約了一個鐘頭以后見面,地點在他的律所附近。許鹿拿上照片,跟吳廠長交代了一聲,就離開紡織廠,去他說的那家咖啡館赴約了。 她提前二十分鐘到,抬手看了下表,先進去找了個靠近大門的位置,點了杯紅茶。 過了十分鐘之后,大門被推開,邵子聿到了。 許鹿舉起手,邵子聿坐在她對面。他似乎瘦了不少,眼睛下面有兩道青影,低聲道:“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別再玩花樣了,快把茉莉交出來?!?/br> 許鹿把照片拿給他:“你先看看這個再說?!?/br> 邵子聿疑惑地接過照片,喃喃問道:“這個是誰?是那個電影明星蘇曼?茉莉怎么會跟她在一起?” 許鹿喝了口紅茶,心平氣和地說道:“這是我找偵探偷拍的,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我的堂兄因為跟蘇曼有些糾紛,我就找偵探查了她。發現她是葉三爺的眼線,專門利用女色接近那些名人,套取情報。這個茉莉只怕是她的一個下家?!?/br> 邵子聿臉色一變,仿佛受了打擊:“不,不可能!怎么會這樣!是不是你捏造出來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