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馮清開始支支吾吾的,忽然起身道:“我先去上學了!” 許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說清楚,不準走。還是你想讓我跟你到學校里去,親口問問你們的老師,到底是怎么回事?” 馮清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丟面子,要是jiejie鬧到她學校去,她以后還怎么做人?她悶悶道:“其實,我就是把錢拿去報名了……” “報名?”許鹿和李氏異口同聲地問道。 “就是有個公司,要選新人拍廣告,報名費五十。選上的話,可以跟他們長期簽約。我就是想去試試……” 李氏摔了筷子,氣得發抖:“馮清,你不好好念書,卻要去當那種不入流的女明星。你忘了我和你爹從小是怎么教你的?!” 李氏的脾氣向來溫順,很少發這么大的火。馮清有點嚇到:“娘,我學習成績又不好,明年畢業,最多出來當個小職員,多辛苦???我對做生意的事情也沒興趣,為什么就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如果我成功了,就可以賺很多錢,jiejie也不用那么辛苦……” “你還敢說!”李氏斥道。 許鹿倒不在意馮清以后做什么,這是個人的自由。但她覺得這個公司很可疑,什么事都沒做,先要人交五十塊錢,像是行騙一樣。 “這公司你調查過了嗎?確定可靠?”許鹿問道。 馮清躲在她身后,怯怯地看向李氏:“當然了。聽說當時成立這個公司就是為了捧蘇曼姐的,你看她現在多紅啊。而且那天,我還看見大哥在那,他說公司他也入了股份,我才答應交錢的啊?!?/br> 聽說馮祺也參與其中,李氏的臉色更難看:“你大哥就是個紈绔子弟,他的話你也能信?我不管你怎么想,趁早打消那些荒唐的念頭,去把錢要回來。否則你就別認我這個娘!”說完,她也不吃早飯了,憤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許鹿知道背后捧蘇曼的人肯定是傅亦霆,這么說,他們兩個人是出現問題,蘇曼才會找別的投資人。據王金生說,蘇曼跟了傅亦霆兩年,到底是因為什么,兩個人才徹底分道揚鑣的? 傅亦霆……這三個字如羽毛一樣劃過她的心房。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想起那晚的露臺,那個人。 “姐……”馮清還想為自己爭取。許鹿說道:“按娘說的辦吧。那個圈子太亂,不適合你?!?/br> 馮清撇了撇嘴,收拾東西,出門上學。 第二十二章 許鹿到了工廠的辦公室,把外面的大衣掛在衣架上。她定了一份報紙,每天吳廠長都會幫她送到桌面上。 她坐下來翻開報紙,看到上面有條新聞。法國爆發大規模的留學生愛國運動,抗議法國在中國各通商口岸強占租界,亂征關稅。法當局抓捕了很多愛國學生,引起國內輿論的強烈關注,這幾天報紙都在報道這件事。 報上呼吁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幫忙奔走救援,連政府都在各方的壓力下,發表了聲明,稱會全力與法國政府交涉。 這時候的愛國熱潮,學生和工人都是先鋒。許鹿很佩服他們的熱血和敢于犧牲的精神。換成是她,沒那個膽量去跟時局抗衡。她沒多大的理想,就想安安穩穩地過個小日子,然后賺錢養家糊口。跟這些人一比,她就顯得很渺小。 她翻到后面,有個版面介紹蘇曼的民新電影公司,正在招募新人演員??磥眈T清所說的事是真的??刺K曼的意思,是想要轉到幕后當老板了?,F在的電影公司競爭激烈,很容易就被淘汰,做個明星的確不是長久之計。 吳廠長拿來一個裝滿的開水瓶,放在地上,說道:“大小姐,姚老板來了?!?/br> 許鹿連忙站起來:“快請他進來?!?/br> 姚光勝只帶了一個秘書,坐下之后,對許鹿說道:“沒有打擾到你吧?” “不會,姚伯父怎么這么見外?!痹S鹿坐在姚光勝的對面,給他倒了茶。 姚光勝說明了來意。上次他在馮家紡織廠下的訂單,拿到北方去賣,銷路也很好。與上海的新潮不同,北方很多地方還在穿傳統的衫裙和旗袍,相比于洋布,綢緞和棉布更加吃香。這次姚光勝又要北上,所以想跟許鹿定五千匹布。 “合同我已經擬好帶來了,你看看,沒有問題的話,簽字就行了?!币鈩偈疽饷貢押贤旁诓鑾咨?。 “五千匹!”吳廠長忍不住重復了一遍。這么大筆訂單,他以前都沒有見過,因此激動得手指微微發抖。許鹿卻面色沉了沉:“姚伯父,我能不能單獨跟您談談?” 姚光勝知道她有話說,向身旁的秘書使了個眼色。秘書便跟吳廠長一起從辦公室退了出去。 許鹿起身,鄭重地向姚光勝鞠了躬,然后說道:“姚伯父,很感謝您對我們紡織廠的幫助。當初我遍尋父親昔日的合作伙伴,只有您肯伸出援手,現在還愿意下這么大筆訂單。但我想問一句實話,您選擇我們,真的是看中紡織廠的實力,還是有人授意您這么做的?因為您明明有很多大廠可以選擇,而且之前與我父親合作的次數也不算多?!?/br> 姚光勝顯然沒想到許鹿會這么說,坦然地笑了笑:“小婉,你多慮了。我與你父親雖有多年的交情,但我并不贊同他的經營方法,也不想他忙活半日仍是虧本,所以才鮮少在紡織廠下訂單。至于當初給你五百匹布的生意,的確有幫你一把的意思。我也是白手起家的,非常明白年輕人的感受。于我而言,若是你做得不好,不過是丟了五百匹布的生意,損失很小。但于你的人生而言,這或許會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這些就是我所想的,并沒有別的目的?!?/br> “姚伯父,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痹S鹿連忙解釋。她只是猜測姚光勝是受了傅亦霆的指使,才三番五次光顧他們的生意。她不想越欠越多,越來越還不清。 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姚光勝擺了擺手:“我明白的,你不想憑白地受惠于人,欠人恩情,以后難報。但事實是,現在大的紡織廠基本是洋人控股,成本和人工昂貴,而本土的民營企業,技術方面差點。你們恰好在這方面做到了平衡,紡織廠在你的帶領下,也變得井然有序。我決定把這筆生意交給你們,完全是出于商業的考慮。我這么說,你可以放心了吧?” 許鹿點了點頭,把吳廠長叫進來,讓他跟姚光勝的秘書商定合同的事情。 只要這筆生意做成,馮家今年能過個好年,也許很快,就能搬回原來的洋房里去了。這么想一想,著實令人興奮。 等送走了姚光勝,吳廠長又回到許鹿的辦公室,說道:“大小姐,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br> “你說?!痹S鹿抬頭看他。 “是這樣,紡織廠現在有起色了,為了應付更大的生產需要,咱們是不是要擴建廠房,招募工人?按照我們目前的規模,工人恐怕會有些吃力。機器也需要維護和更新?!?/br> 許鹿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就擴建的話,需要不少的錢。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們賬上沒有富余的錢?,F在考慮這些,有些cao之過急?!?/br> 吳廠長繼續建議道:“您看看能不能讓日升洋行先投資我們呢?他們買下一半的股權,若為了工廠的前景更好,沒理由反對的。聽說之前傅先生不計成本地扶植了很多民族企業,把我們的想法如實告訴他,他會同意的吧?” “你怎么知道傅先生的事?” 吳廠長笑道:“前段時間我去商會聽講座,認識了幾個民營企業的老板,聽他們說的。不僅如此,這些年,傅先生還資助了很多學習成績優異但家境貧寒的學生出國留學,這些學子學成以后,很多都回來報效祖國。我覺得傅先生的行為真的很令人欽佩?!?/br> 許鹿微微失神。一個在法租界的公董局占有一席之位的華董,暗中卻在扶植民營企業與洋人相抗衡。難怪那么多高位的人看他不順眼,他所做的事情跟他所處的地位,真是相互矛盾的。 可那么多弱小無助的人,正因為有他的庇護,才有了喘息的機會,才擁有繼續做夢的權利。連她也在他編織的夢境里,迷失過。 “這件事讓我想一想,你先去忙吧?!痹S鹿吩咐道。 在工廠忙了一天,許鹿中午只倉促地吃了兩塊面包填肚子,到了傍晚已經饑腸轆轆。她走出工廠,想叫輛黃包車回家,一輛汽車卻在她面前停下來。穿著西裝的王金生從車上下來,走到馮婉的面前。 “王秘書?”許鹿在這里見到他很意外。 王金生行了禮:“我去馮家找過您,他們說您在這里。馮小姐現在有空嗎?有件很緊急的事情,想請您幫忙?!?/br> 許鹿點了點頭,王金生請她到車上談。 開車的不是袁寶,而是另一個眼生的司機。王金生請他到外面去望風,然后回頭對許鹿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有一份緊急的文件想要發往日本,因為其中涉及到一些很隱秘的事,所以想請馮小姐幫忙翻譯?!?/br> “這不難,你把文件帶來了嗎?” 王金生搖了搖頭:“文件不能帶出來,在傅公館,所以請馮小姐跟我走一趟?!?/br> 許鹿本來是不想去的,去傅公館意味著要見到傅亦霆,她還沒想好怎么面對他。王金生似乎知道她的顧慮,說道:“六爺不在,他去法國了?!?/br> 不知為什么,許鹿聽到這句話,心里頓時覺得空落落的。 他在,她不知所措。他不在,好像把她心里的某個地方也帶走了。以現在的交通情況,去法國,大概要幾個月見不到了吧?這么想完,她就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打算不見他的了,他在哪里又有什么關系。 王金生把許鹿帶回傅亦霆的書房,他開了燈,空蕩蕩的房間,因為沒有主人而顯得格外冷清。屋中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桌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王金生給許鹿拿了杯紅茶,走到書柜前面,打開玻璃門,取出一份黑皮的文件。他交給許鹿,說道:“就是這個。馮小姐今晚能翻譯完嗎?” 許鹿翻開看了看,總共就三頁紙,并不算多,扉頁的標題是:“致日本愛國會各位企業家同仁?!?/br> 傅亦霆的筆跡,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僵在那里。愛國會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全世界各地都有分會。匯集了很多留學生,華人企業家,科學家,學者,各行各業都有。他們密切關注著祖國的動向,并且為愛國運動而奔走。因為勢力強大,不受當局掌控,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愛國會不被官方所承認,甚至因為組織了幾次大規模的游行和反抗運動,而被政府列入通緝的名單。 王金生說道:“這就是不能找別人的原因。六爺也是愛國會的一員,還是上海分會的會長?!?/br> 許鹿倒吸了一口冷氣,腦海中浮現上次大劇院的事情,也沒有多問,向王金生要了本字典,認真地翻譯起來。 紙頁上工整有力的字體,仿佛把他的世界揭開了一角給她看。他呼吁日本的愛國會同仁,也為法國政府逮捕的留學生們出一份力,他說這些學生英勇無畏,是國之希望和未來,應該不惜代價,不遺余力地去解救他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br> 許鹿曾以為這些事情離她很遠,可是那激揚文字,仿佛能點燃她心中冷卻的某個地方,連血液都跟著沸騰起來。樸素的語言,最能反映內心真實的情感。生于和平年代的她無法明白那種切膚的痛,無法體會無數人前仆后繼所為的光明。 可現在她好像懂得了,再渺小平凡的人,都在竭盡所能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終有一天,這些小小的火苗會燃燒成一片熊熊大火,點亮這片山河。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第二十三章 屋里的老爺鐘敲了九下,許鹿掩嘴打了個哈欠,合上文件。 從一個目不識丁的小混混,到如今能寫一手工整的字體,流暢的文章,這個人背后所下的苦工,難以想象。她原以為書柜里成排的書都是擺著看的,他哪能看懂那些四書五經。 可她錯了,她一開始就沒有完完全全認清這個人,沒有走進過他的精神世界。 因為翻譯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現在疲憊感一下子涌了上來。許鹿仰靠在沙發上,想閉目養神,卻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王金生走進來,取了一個毛毯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他從桌上拿起文件,旁邊放了兩份稿子,一份有涂改,另一份是謄抄的,字跡娟秀,頁面十分干凈。 “金生哥!”袁寶跟進來,叫了一聲。王金生立刻回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兩個人輕手輕腳地從房間里退出來,袁寶拉著王金生說道:“你怎么自作主張???被六爺知道了……” 王金生把眼鏡摘下來,抽出手帕擦了擦:“我覺得馮小姐應該更了解六爺一些。報紙上總是六爺能被人看見的地方,但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才是真的他?!?/br> “普通人知道六爺是那種身份,早就嚇呆了吧?你確定更了解六爺之后,她不會逃得遠遠的?” “不會?!蓖踅鹕隙ǖ卣f道,“馮小姐不一樣。從她接下這個工作的時候我就知道?!?/br> 袁寶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的自信,雙手插在口袋里,吹著哨子:“反正六爺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們可得把馮小姐盯好了。那個凌老板,還有邵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六爺是真的心大啊,一點都不著急,好像媳婦不會跟人跑了似的。這就是戲文里說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王金生笑了笑,覺得這個形容還挺貼切的。 許鹿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她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整了整頭發和衣服。王金生親自開車送她回去,路上再三道謝。 “王秘書不用謝我,別把這件事告訴六爺就行了?!痹S鹿看著窗外說道。 王金生從后視鏡里看她:“如果這是馮小姐的意思,我會照做的?!?/br> “多謝?!?/br> 許鹿回到家,悄悄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換好睡衣,坐在桌子前,要把耳釘摘下來,發現有一只不見了,就在屋里四處找。這時,李氏來敲門:“小婉!” 許鹿以為李氏又要追問她這么晚回來的原因,無奈地去開了門。沒想到李氏心急如焚:“小婉,小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現在還沒回家!” 女學一般下午就放學了。 “晚飯也沒回來吃嗎?”許鹿問道。 李氏搖了搖頭:“這個孩子,真是擔心死我了。我還在她大衣口袋里看到了這個?!?/br> 許鹿接過來一看,是高樂舞廳的票根。一個女孩子,跑到舞廳去干什么?而且這么晚了,還沒回來,這著實令人擔心。 許鹿換了身衣服,套上大衣,對李氏說道:“娘,讓丁叔跟我去找她?!?/br> 李氏忙不迭地去叫了丁叔,送到門口,叮囑他們路上多加小心。 高樂舞廳在霞飛路上,是上海四大舞廳之一,出了很多當紅的歌星和舞女。門口擺著巨幅的海報,有高昂的樂曲聲傳出來。許鹿和丁叔被門口穿著黑制服的保鏢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