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明日各大報紙的頭條一定會對今夜的事大書特書,不知會引起多大的波瀾。 許鹿第一次地深切地體會到,在這個亂世,沒有自保的能力,生命之火就如隨時都會熄滅的火柴,脆弱得可怕。 *** 傅亦霆站在汽車旁邊抽了兩根煙,耳旁不斷地有哭聲傳來,哭得他心煩意亂。外人看他什么都有了,簡直無所不能,但其實他離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還差得很遠。 玻璃門內走出來一隊人,為首的留著兩撇小胡子,個子不高,膀大腰圓。他徑自走到傅亦霆的面前,皮笑rou不笑:“傅先生,我正四處找您呢?!?/br> 這位是治安廳的廳長黃明德。治安廳是市政府下轄的保安機構,但權力還伸不到租界來。黃明德這么早收到消息,帶人趕來,傅亦霆也覺得很意外。 怕不是有什么人在通風報信? “黃廳長找我有事?”傅亦霆一邊抽煙一邊問道。 “聽說是傅先生讓劇院的人把緊急出口打開的?您可知道這么做,會把那些射殺吳秘書的罪犯放走!”黃明德聲色俱厲地說道。 傅亦霆滿不在乎地彈了彈煙灰:“按照黃廳長的說法,為了抓住人犯,就要讓上千的良好市民沐浴在槍林彈雨中,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你們政府就是這么保護人民的?您說明天報紙頭條如果以這個為版面,對市政府的形象會有什么影響?” 黃明德一噎,拉了拉制服的下擺,態度軟了點:“傅先生言重了,市政府當然首要保障市民的安全。不過,我得請傅先生跟我走一趟,配合調查?!?/br> 聞言,傅亦霆身后的保鏢都站了上來:“黃廳長,這里可是租界的范圍內,你們治安廳的手還沒那么長吧?何況我們六爺是什么身份?豈容你們說帶走就帶走?” 傅亦霆掐了煙頭,瞇眼看著遠處的燈光,淡淡笑道:“黃廳長這話我不太明白,吳秘書被殺,您請我調查什么?難道您懷疑人是我殺的?” “這話我可沒說。發生槍案的時候,您恰好跟吳秘書在一間包廂,我只是請您回去協助調查,耽誤不了您多少時間,請吧?!秉S明德抬手,一副不容置疑的態度。他身后那數十人的治安隊,也都十分戒備地看著傅亦霆。 他們市政府在華界,都知道傅亦霆在租界里手眼通天。來之前廳長已經交代過了,若他態度強硬,非不配合,雙方也只好動手了。 這時,巡捕房的人也從劇院里出來,看到雙方劍拔弩張的,走到傅亦霆的身邊問道:“傅先生,需要我們幫忙嗎?”租界的巡捕房和治安廳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治安廳雖名義上管著整個上海,但在租界的勢力范圍內,還是巡捕房的權力更大。 傅亦霆輕松地說道:“沒關系,黃廳長要我配合市政府的工作。我跟他們走一趟就是?!?/br> 黃明德聽到他這么說,松了口氣,他還真怕在租界動手。他們坐上一輛汽車就走了。 袁寶辦完差事回來,聽說六爺被黃明德帶走了,怒斥一眾保鏢:“你們是吃干飯的啊,姓黃的他媽有什么權力帶走六爺!” 保鏢們委屈地說道:“看黃廳長那架勢,六爺今天不跟他們走,要在這里動手呢。六爺也是不想巡捕房的兄弟們難做,才跟他走的。寶哥,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袁寶想了想,說道:“去,把六爺的律師都叫來,我這就去一趟公董局。我不信有公董局的人出面,姓黃的敢不放人!”他狠狠地把外套摔在地上,鉆進車里,用力一踩油門,轟地一聲,汽車便飄出去老遠。 *** 黃明德覺得傅亦霆肯跟他走,一定是心虛,心里洋洋得意。想著明日他將傅亦霆請到治安廳的事情會傳遍整個上海,就猶如在他的履歷上添了光輝的一筆。 他把人帶到治安廳的辦公室,其實就是個審訊室,又找了兩個有經驗的主任作陪,故意不開大燈,只開了桌上的一盞臺燈。燈光昏暗,只夠雙方看清楚彼此臉上的表情。 傅亦霆坐在簡陋的靠背椅子上,神態悠閑。黃明德從手下那里拿過一個黑色的文件夾,裝模作樣地問道:“請傅先生回答幾個問題。據我所知,上海大劇院,傅先生也是股東吧?” 傅亦霆不避諱地點了下頭。 “今夜傅先生換過包廂?為什么要特意換到跟吳秘書一間?” “我換個包廂也值得黃廳長親自過問?”傅亦霆雙手抱在胸前,“黃廳長覺得,我提前得知有人要殺吳秘書,不知道那包廂危險,特意跟他一起同生共死?” 黃明德也知道這個邏輯說不通,清咳了一聲:“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另外我發現您在匯豐銀行的個人賬戶上,總有大筆不明去向的支出,有時候是幾千,有時候是幾萬,請問用來干什么了?” “無可奉告?!备狄圉獢蒯斀罔F地說道。 黃明德知道傅亦霆很不好對付,否則市政府盯了他幾年,也不會才挖出這么點東西。就算懷疑他暗中支持什么革命勢力,也沒有實證。但他不甘心就此放過,公事公辦地說道:“傅先生,今晚的案子可不小,十幾條人命。吳秘書是什么來頭您也知道,南京政府肯定會派人來過問的。您最好是配合我們調查,以期早日抓到真兇?!?/br> “可我累了,在我的律師到來之前,我不會再回答您的任何問題?!备狄圉]上眼睛,擺出一副不再開口的態度。 黃明德簡直氣得七竅生煙,還沒有人進了治安廳敢這么囂張的,真想給他點顏色看看??蓪Ψ绞钦l?上海灘最有頭有臉的人物,真要動私刑或者做點什么事,誰也擔不起那個責任。 傅亦霆的律師來的很快,三個律師都是上海響當當的人物,平日都沒人敢得罪。為首的段一鳴年過四旬,曾是公派留學生,英國名校的法學博士,擔任過南京國民政府的首席法律顧問。上海市政府也邀請了他幾次,都被他拒絕了。 誰能想到,他居然是傅亦霆的律師? 段一鳴坐在傅亦霆的身邊,推了推眼鏡,對黃明德說道:“黃廳長,我對您無端扣押傅先生的行為表示強烈的抗議。傅先生是上海聯合商會的主席,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您此舉對他名譽造成的傷害,能負全責嗎?” 黃明德皺了皺眉,惡狠狠地看向傅亦霆。對方正嘴角含笑,雙手枕在腦后,翹著二郎腿,好像正在聽好戲。他堂堂的治安廳廳長,帶個人回來,還要被責問! 段一鳴翻了翻黃明德對傅亦霆的指控,神色更加不悅:“傅先生名下的資產全是個人合法所得,他拿去做什么,你們治安廳無權干涉吧?難道他捧個明星,打麻將輸點小錢,也要一一向你們報備?黃廳長,您再用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扣著傅先生,明日我會向市政府提出嚴正抗議?!?/br> “段律師,這是何必呢?有話咱們好好說?!秉S明德笑道,“那不是小錢,是好幾千,好幾萬。我覺得有必要弄清楚用途?!?/br> 段一鳴冷冷地說道:“在黃廳長眼里也許幾千幾萬很多,但對我的當事人來說卻不值得一提。請黃廳長去租界的公董局打聽打聽,一場牌桌一夜的流水是多少,再來跟我說話吧?,F在我能把我的當事人帶走了嗎?” 一個段一鳴黃明德都快招架不住了,還有另外兩個名律師正虎視眈眈,他頓覺頭大,只想趕緊把這幾尊大佛給請走,抬手道:“您請!” 第十四章 傅亦霆從黑漆漆的治安廳大樓出來,天色已晚,袁寶和王金生都在鐵門外等他。段一鳴什么話都沒有說,自己坐上車走了,另外兩個律師則跟傅亦霆打過招呼,也各自離去。 袁寶不禁嘀咕道:“這個段律師,當初是他自己要來跟我們簽合同的吧?現在成天擺個臭臉!要不是他業務過硬,誰愿意受他的氣?!?/br> 傅亦霆不在意地笑道:“段律師的確厲害,三言兩語就說得治安廳放人了。有才的人難免傲氣,不用跟他計較。走吧,我們回去?!?/br> 王金生給傅亦霆開了車門,傅亦霆問道:“馮家姐妹安全地送回去了?” “是。就是馮二小姐嚇得不輕,我向馮夫人解釋了一下,他們原本也聽說了劇場的事情,很是擔心?!?/br> 傅亦霆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回到傅公館,洗完澡出來,時鐘已經過十一點了。 傅亦霆躺在床上,枕在手臂,再次用手摸了摸脖頸。剛才泡在浴缸里,他后知后覺地回味過來,那種柔軟的唇瓣貼在肌膚上的感覺,銷魂蝕骨。先前他一門心思都放在劇場內,接著又被請到了治安廳,尚無暇去細想當時的情景。 此刻心頭一片燥熱,像有只貓爪不停地撓他的胸腹。 他松了松浴袍的領口,翻了個身,忽然看到身邊躺著一個女人。一頭蓬松的短發,穿著跟他同款的白色棉質浴袍,嬌羞地抬頭看他。眼睛像是山林中的鹿一樣,純凈無瑕。 他微愣,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那人不答他,只是手臂纏繞上他的脖頸,粉嫩的嘴唇嘟起,主動吻了上來。 傅亦霆沒有躲,甚至內心還有期待,主動摟了她纖細的腰肢。就是這種柔弱無骨,綿軟溫香的感覺,他從回到家便一直在回憶。 這時,敲門聲響起:“六爺!” 傅亦霆猛地回過神來,再低頭看懷中,什么也沒有,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場幻覺。他皺眉,直直地坐起身,惱怒地翻開抽屜,四處找煙,喝道:“滾進來!” 袁寶被他的口氣嚇了一跳,偷偷開了道門縫:“六爺……” “什么事?”傅亦霆靠在床頭,聲音冷硬如冰。 “這個……剛剛葉公館派人送來的?!痹瑢毷掷锬弥粡堈埣?,戰戰兢兢地遞了過去。 傅亦霆抽出里面的硬紙,掃了一眼。葉秉添要在葉公館辦一場宴會,也沒具體說是請誰,什么內容,只是請傅亦霆出席。 原本葉三爺辦場宴會也是尋常的事,只是他已經很久沒請過傅亦霆了,此次特意邀他出席,想必有什么用意。 “您說這三爺的時間也是掐得準,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這個時間送,好像知道您在家一樣?!痹瑢氄f道。 傅亦霆心中清楚,今夜黃明德忽然出現在租界,是有人透露了風聲。在上海有多少人仰他鼻息,就有多少人恨他入骨。這幾年,他跟葉三爺之間也早不是當初那樣了。首先是經營理念不同,他自己分出來單干,還有立場相背而馳,葉三爺跟政府人員關系密切,而現在的政府多是些唯利是圖,賣國求榮的小人。 但他始終相信,葉三爺會提防他,卻不會找人對付他。 “睡覺吧?!备狄圉獙⒄埣矸旁诖差^,躺了下去。 袁寶“哦”了一聲,關上門出去了。六爺剛剛從治安廳出來的時候,明明還很平靜,這會兒是在跟誰生氣呢? 傅亦霆閉上眼睛,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海里輪番涌現各路人馬,無法靜下心來。還有那種莫名的,無法解釋為躁動還是焦慮的情緒,全因為這一晚而發生了變化。 在馮家,許鹿同樣輾轉難眠。當時在劇場的感覺實在太深刻了,所有畫面如電影的慢鏡頭一樣在她眼前回放,她根本睡不著。 傅亦霆的風衣被她疊整齊了,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她想著一定要把風衣洗好了送回去,再當面道聲謝。 第二日,許鹿頂著兩個熊貓眼起床。馮清昨夜是跟李氏一起睡的,已經好多了。她一見到許鹿就問:“姐,昨天救我們的那個人,是誰?” 許鹿一邊刷牙一邊含糊地問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救命之恩,當然得跟人家道謝啊?!瘪T清站在她身邊,說道,“若不是他及時趕到,我們說不定都出不了那個劇院。丁叔今早去買早餐,聽說死了不少人,租界和華界都驚動了?!?/br> 許鹿漱口,淡淡地說道:“他就是日升洋行的老板傅亦霆。爹的醫生也是他找的?!?/br> 馮清拉著許鹿的手臂,驚到:“姐,那就是傅亦霆?怪不得這么厲害。咱們得好好謝謝人家,要不然你以身相許好了?!?/br> 許鹿瞪了她一眼:“你胡說什么呢?刷牙去?!?/br> “怎么是我胡說?人家冒著生命危險救你,還把你抱下樓,要說對你沒有點意思,我可不信?!瘪T清義正言辭地說道,“戲文里都是這么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br> 許鹿腦海里不由地閃過昨夜的畫面,一時也有些晃神。他抱她只是因為她的腳受傷了,應該沒有別的意思。但當時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穿過槍林彈雨的感覺,只要想起,她便會不由地心跳加速。 “你看你看,還說沒什么?”馮清起哄道,“姐,我看你倆真的挺般配的。這種男人,絕對不能放過?!?/br> 許鹿不想跟她多費唇舌,徑自打了水洗臉。李氏站在門邊,將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對傅亦霆救了兩個女兒也十分感激,但馮家是清貴人家,傅亦霆那樣的出身和背景,跟他們家根本不是一路的。 老爺知道了,也絕對不會同意小婉跟他在一起。 早上吃的是豆漿油條和小籠包,現在馮家條件好一些了,沒那么拮據,不用再緊巴巴地過日子。許鹿讓丁叔出去買了份報紙,果然各大版面都在說昨夜的事情。還有人干脆寫文章大罵那個吳秘書,說他是漢jian,賣國賊,死有余辜。 早飯吃到一半,吳廠長跑來了。 “大小姐,您快去看看吧?!眳菑S長喝了口茶,說道,“您讓我向之前的原料商下訂單,我定金都付好了,他們的負責人過來說要漲價。我跟他們說了半天,他們就是不肯妥協?!?/br> “這幾戶原料商我爹用了好多年,怎么突然提要漲價的事情?付了定金,臨開工才說,他們不怕違約?”許鹿問道。 吳廠長也覺得奇怪:“誰說不是呢?好端端的忽然變卦。他們說今年各地棉花欠收,繼續用之前的價格他們要虧本,非要我們漲價不可。做生意怎能如此兒戲!” 許鹿卻覺得肯定又是有人從中作梗,棉花又不是這個季節才收的。無論如何,她要親自過去看看。 她跟吳廠長一到了紡織廠,看到兩伙人站在廠房前面,正在爭執。吳廠長幾步走過去,喝道:“怎么回事?你們不去干活在這里吵吵嚷嚷的?!?/br> 其中一伙人是紡織廠的工人,他們指著另一伙人說:“吳廠長,這群人不知是打哪里來的土匪強盜,二話不說地要把我們庫房里的原料全都搬走!大家伙肯定不能同意,他們就說是跟您談好了!” “對啊吳廠長,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對面那伙人也是振振有詞:“我們要漲價,吳廠長不肯同意。為了彌補損失,只能把之前交的一部分貨先搬回去,我們也會把定金退還。哪里不對?” 雙方各執一詞,吳廠長根本勸不住。 這個時候,一輛汽車停在工廠的外面。傅亦霆經過這附近,遠遠看到紡織廠亂作一團,就讓袁寶把車開過來。袁寶探頭看了看,對傅亦霆說道:“六爺,不好,里面好像快打起來了,馮小姐也在!要不要去幫忙?” 傅亦霆看到那嬌小的身體被擠來擠去,正要去開車門,忽然聽到她大喊一聲:“都不要吵了!” 他又把手放了下來,吩咐道:“先看看?!?/br> 許鹿站在兩伙人之間,因為個子不高,剛開始實在不起眼。她喊完之后,眾人都看向她。她對吳廠長說道:“讓工人們都回去干活,這里我來處理?!?/br> 吳廠長點了點頭,招呼工人們回廠房去,然后又站在許鹿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