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戰敗潰退,力不能敵,魏建分不到京城的那杯羹,眼睜睜瞧著天下落入傅家手里,豈能甘心臣服?定軍帳下兵強馬壯,有地勢之利,哪怕暫時沒有出兵京城奪得天下的能耐,據地而守,也未必遜于傅家。 魏建做了十幾年的皇帝夢,雖無建樹,卻有野心,焉能俯首稱臣? 遂以魏家是文昌帝親封的王爵為由,自稱正統,登基稱帝,斥傅家為篡國之賊。 ——不管往后如何,這般乘勢稱帝,至少能過把當皇帝的癮。 第127章 內斗 自六月里爭相勤王, 卻被傅家截胡后, 魏建這半年過得很是氣悶。 先前兩回惡戰,先是在長武關折損周渭和李盛兩員大將, 又在京城外慘敗于傅煜父子之手, 得力老將死了兩位, 重傷兩位, 原本孔武的臂膀, 立時便斷了一半。 這數月間徐夔雄兵據守京城, 傅煜騰出手收整朝政時, 魏建試過反撲, 卻都敗了。 ——傅家精兵強將,麾下猛將如云,在拿下京城后, 迅速收編原本的守軍, 兵力頓壯, 那千名驍勇的鐵騎來去如電,更是令人膽寒, 如虎豹般在臨近魏家勢力的一帶巡邏。這般防線, 本就不易攻破, 更別說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趙延之。 當日魏天澤領兵折回,雖收回了被奪的城池, 卻因人手有限, 沒能將對方斬盡殺絕。 傅暲出身將門, 雖不及魏天澤那般天資出眾, 卻也是傅德明兄弟親手栽培,并不遜色多少。朱勛是傅煜特地冒險尋來的猛將,縱無魏天澤的謀略心機,卻是領兵沖殺的好手,更別說趙延之一身鐵骨,鎮守涇州許多年,極難對付。 三人雖被魏天澤驅出定軍的地盤,卻都毫發無損,每回魏建欲興兵討伐傅煜時,便伺機出擊,攪得魏建不勝其擾。 這般僵持拉鋸,小半年過去,魏建的軍隊仍沒能靠近京城半步。 一怒之下,索性稱帝。 比起傅煜在京城登基的聲勢浩大,魏建這是扯虎皮做大旗,自立的皇帝。 但在定軍周遭,此舉一出,仍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百姓如何姑且不論,單單魏府之中,就比從前熱鬧了許多。 ——為稱帝得有模有樣,魏建不止拿麾下官員草草建了個小朝廷,還打算冊立東宮。 魏從恭是嫡長子,被魏建器重栽培了許多年,原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選。但去歲長武關一役,他慘敗于傅煜手中,至今都沒能立個功勞挽回。而兩次戰事過去,原本擁護他的老將折損了數位,也令他勢力銳減。 相較之下,魏天澤擊退趙延之、收復城池,在先前的敗仗襯托下,名聲大噪。且他背后有姜邵這位岳丈做靠山,實力頗強。 為長遠計,論能耐手段,當以他為東宮。 魏建卻始終猶豫不決。 ——十余年的分離,魏天澤在他心里,是隨手安插的棋子,是傅家幫著打磨出來的鋒銳利劍,卻并沒多少父子情分。且魏天澤雖是他的種,許多主張卻與他迥異,像一根刺似的戳在他心里,怎么想都不舒服。 魏從恭看準這點,懷揣攘外必先安內的打算,使勁吹風。 這晚魏建召諸子議事,提起囂張得逞的傅煜,魏從恭便暗恨道:“當日天澤在齊州時,若能除掉此人,怎會有今日之事?!?/br> “是啊,那時傅家沒起疑心,這事理應不難?!蔽簭男薷胶?。 ——在魏天澤從天而降,奪走與姜家的婚事后,他便迅速投到了魏從恭麾下。 魏建想起這茬,也是暗惱,瞅了魏天澤一眼,埋怨道:“當時我曾數次授意,讓你伺機除掉他。沙場上刀槍無眼,他就算死了,傅家也懷疑不到你頭上。你就是不聽,偏要把他救回去!” “還有傅德清那次,追到韃靼腹地,若不是你,他也未必能活著回去。沒了他,這回咱們勤王時,也不至于被傅煜搶先?!?/br> 魏從恭補充。 原本就明爭暗斗的氛圍,在此時變得愈發僵硬。 魏天澤即便竭力忍耐,面上卻仍籠了寒色,冷聲道:“戰場上并肩殺敵,我怎能背后插刀。傅德請深入敵腹是為斬除邊患,為百姓冒死拼命。他若死了,東丹聞訊南下,只會令邊防動搖?!?/br> “所以你就救他,來咱們添麻煩?”魏從恭冷笑了聲。 魏天澤沒理他,只看向魏建。 幾乎是意料之中的,魏建冷哼了聲,“不分輕重,不明白大局。傅煜和傅德清只消有一人死了,咱們也不至于吃那大虧。我苦心安排你去齊州,叮囑那么多次,到頭來,非但沒除掉勁敵,連離間傅家的事,都沒辦成!” ——數年苦心毀于一旦,還折損了他許多眼線,魏天澤當日灰溜溜逃回來時,魏建可沒少暗怒。只是看中他一身的本事,覺得能為己所用,才揭過不提。如今吃了傅家的大虧,再說起舊事,那埋怨暗恨便難以掩藏。 他既開口,魏從恭半開玩笑地道:“莫非是惦記跟傅家的那點交情,忘了生恩?” “大哥慎言!”魏天澤橫眉。 魏從恭有點顧忌,沒再多說,只嗤笑了下,架完秧子撥完火,仿若無事地喝茶。 魏建息事寧人般拍了拍魏天澤的肩,卻仍責備道:“傅家教你的本事有用,但那些愚蠢的念頭,早該扔了。你是我的兒子,別總跟我犟?!?/br> 說罷,便商議起了小朝廷官員的事。 燭火明照,那兩位是魏建親手教出來的兒子,很會投其所好。 魏天澤站在旁邊冷眼看著,神情幾番變幻,終是心煩氣躁,抱了抱拳,只說還有件事沒辦妥,辭別魏建,自回住處。 …… 遂州月明,冬夜里濕冷得很。 魏天澤沒罩披風,隨便找個借口支開隨從,孤身走在暗夜里,眉頭緊擰。 在齊州的軍牢里謀劃越獄的事時,他便推想過回遂州后的情形——魏建的行事和性情,他借著傅煜眼線探來的消息,知道幾分。自幼淪為棋子,與生母兩地相隔,對魏建這位生父,他并沒抱多少期待,也知道貿然回去與兄弟爭利,必會處境艱難。 但他沒有旁的選擇。 身世與圖謀暴露,傅家不可能再信重于他,他也沒有面目再去見傅煜父子,和那些曾教導他、視他如子的傅家老將。 要不負磨礪、施展抱負,魏天澤只能借魏建的地盤。 卻沒想到,真到了遂州,處境比他所想的還要難以忍受。 父子生疏、沒半點情分,兄弟相爭、為權利勾心斗角,這些都無所謂??倸w是算計權謀,他有滿身的本事、有赫赫戰功、有姜家的助力,并不懼一星半點。事實上,時隔一年,他也籠絡培植了羽翼,從當初的人生地不熟的尷尬生客,搖身成為魏建的左膀右臂,全然掩蓋了嫡長子魏從恭的鋒芒。 甚至,以他目下的本事,幾乎能與魏建分庭抗禮。 真正讓魏天澤難以忍受的,是他跟魏建迥然不同的心性。 魏建貪婪、驕橫、不擇手段,雖是一方之主,有雄兵強將、富饒山川,卻沒多少愛民之心。帳下貪官惡吏不少,盤剝欺壓百姓,若不是老天爺賞飯吃,沒鬧饑荒,又有這群強悍兵將鎮壓,怕是早已鬧起民變了。 軍政事上,魏建最看重的亦是權謀,以利為先。 魏天澤卻迥然不同。 哪怕早已與傅家反目,他也是傅家兵將教出來的。拋灑熱血護衛百姓、戰場袍澤生死相托,這些念頭早已深植在心底,融入骨血,不自覺流露于言行。 以至于許多事上,他跟魏建格格不入。 魏天澤滿心煩躁,回府后,并沒去跟姜黛君的起居處,而是折道去尋母親楚氏。 …… 楚氏年約四十,當年也曾是淑女窈窕,姿色過人。這些年孤身住在西平王府的偏僻獨院,沉郁得久了,年輕時的動人風姿消磨許多,便只剩滿身沉靜。哪怕如今魏天澤建府獨居,以金玉綾羅奉養著她,仍深居簡出,打扮得簡素。 這會兒夜深人靜,楚氏正坐在燈下,縫制衣裳。 針走線穿,她有些出神,聽見門外的動靜時,猛然抖了抖,針尖戳破手指,滲出細密的血珠。她迅速擦干凈,抬頭見是兒子進來了,才暗自松了口氣。 見魏天澤神情陰沉緊繃,便起身道:“怎么了?” “剛從那邊回來,順道來瞧母親?!蔽禾鞚煽聪蛩掷锟p到一半的衣裳,那布料紋飾,顯然是給他縫的。十數年兩地相隔,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骨血之親卻仍斬不斷,他回來得這一年,楚氏便如枯木逢春,煥出些生機,裁衣做鞋,甚是用心。 魏天澤神情稍緩,幫著將東西收起。 “這些事交予旁人就是,母親不必太費神,夜深了,當心熬壞眼睛?!?/br> “我做著高興,不妨事?!背侠趯γ?,取晚飯時蒸的糕點給他。見兒子眉間郁郁,也猜得幾分,“又跟他吵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蔽禾鞚深D了下,冷嘲道:“他們倒是父子投契?!?/br> 這話頗含憤懣,楚氏眉頭微皺。 身在旋渦之中,魏長恭對兒子的排擠打壓,楚氏當然知道,而魏建那老賊心狠手辣,當初能舍得七八歲的孩童流落他鄉,如今能有幾分慈愛?這半年里,類似的情形已有過許多回了。方才她縫衣出神,也是在琢磨這事。 她回身掩上屋門,給魏天澤倒了杯茶,低聲道:“他還是偏袒著魏長恭?” 見兒子沒否認,忍不住道:“魏長恭處處針對,暗里謀害,恨不得叫你死在沙場免得攔路,那惡賊也沒拿你當兒子來看。從小到大,在他眼里,你就只是個棋子。其實……”她頓了下,欲言又止。 魏天澤抬眉,“母親有話不妨直說?!?/br> “其實你如今的本事,不必處處看他眼色。該狠的時候,不必留情?!?/br> 她向來溫和沉靜,不與人爭,甚少說這樣的話。 魏天澤微愣,便聽她續道:“從前你獨自在齊州,我身不由己,許多事都無能為力。后來你剛到這里沒根基,有求于那惡賊,也只得忍耐,但如今……那惡賊沒拿你當兒子,魏長恭更沒拿你當兄弟,不必心存顧忌?!?/br> 這話說得古怪,魏天澤久在傅煜麾下,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 見楚氏神情不似往常,滿口怨懟的“惡賊”,話音里似在勸他對父兄動武,心思微動。 “母親是覺得……”他抬手,豎掌為刀,橫在脖頸。 燭火跳了下,楚氏手指緊扣著桌沿,緩緩點頭。 “可他們畢竟與我血脈相連——” “誰說的?!背下曇舻腿缥抿?,聽在魏天澤耳中,卻如驚雷炸響。 第128章 結局(上) 楚氏心里藏著個秘密, 一個除她之外, 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二十余年之前,她還只是個縣令家里的嬌小姐,出身不算高,卻也豐衣足食,沒吃過苦頭。父親兄弟待她都不錯,十三四歲的時候給定了門親事, 對方是她父親的門生, 白凈靦腆的讀書人, 性子溫柔, 待她很好。 可惜, 沒等到她出閣, 便遭遇了魏建。 人的命數, 有時是很奇怪的。她的容貌在遂州其實不算特別出挑,只算上乘。那個年紀的姑娘家,只消別長得歪瓜劣棗,稍加打扮都能見人。更何況她自幼嬌養, 十指纖纖, 白嫩的面容被綾羅釵簪裝點, 便成了盛夏綻放的花。原本盛裝去會情郎, 卻不想,撞上了騎馬射獵的魏建。 那場倒霉的偶遇, 楚氏至今都追悔莫及。 剛奪得兵權、拿到西平王的爵位, 魏建那時春風得意、風流驕橫, 瞧上了妙齡美貌的姑娘,不顧她已定了婚約,愣是仗勢求娶,威逼利誘。 楚氏的父親是窮秀才出身,那書生也沒家世,哪里敵得過魏建的威逼? 楚氏怕連累家人和情郎,含淚嫁了。 可惜魏建這狗賊就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賬,雖封了她側妃之位,卻也是貪一時新鮮,隔三差五地便弄些女人到身邊,或是府里有姿色的丫鬟,或是下屬送來的美姬,半點也不挑食。楚氏那時還年輕,少女心事付于情郎,碰上那么個到處留種的浪蕩子,豈不惡心? 初嫁的那陣子她顧忌著家人,只能強行忍耐,不敢觸魏建之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