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不遠處的蓬萊殿里,匆匆趕來的太醫幫攸桐處置傷口后,順道請了平安脈。 誰知診完脈,竟報出一道喜訊來。 第125章 雙喜 蓬萊殿在太液池畔, 臨水而建, 夏日清涼宜人, 到冬天就頗濕冷了。殿里才籠了火盆, 不算暖熱, 攸桐身上披風都沒解,在包扎傷口后,便探出一只手腕給人診脈, 心思仍系在方才的事上,不知許朝宗能否想通, 免卻傅煜大動干戈。 聽見太醫道喜的話, 她懵了下,懷疑是聽錯了。 “你剛說……” “這是喜脈?!碧t久在宮闈, 又常往來京城高門內宅之間,于婦科之事極為擅長, 笑吟吟道:“夫人脈象流利、圓滑如珠, 跟先前迥異, 依下官看是喜脈無疑。這些時日天寒地凍, 該當好生調養, 萬不可輕率大意,傷及胎兒?!?/br> 這話字正腔圓,說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間回過味來,心頭乍喜, 抬起頭恰見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對視, 攸桐胸腔里砰砰亂跳, 傅煜顯然也聽見了這番話,面露驚喜之色。 這位孫太醫頗有本事,前陣子也時常幫攸桐診脈調理身體,既敢這樣說,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訊來得太過突然,傅煜強壓興奮,在人前端著統攝朝政的威儀姿態,那唇角卻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問了幾句后,便讓杜鶴送他出宮,晚點請到丹桂園里,詳說養胎之事。 杜鶴應命,客客氣氣地送太醫出去,順道掩上殿門。 外人盡去,只剩夫妻獨對,傅煜那一身端肅的皮亦隨之丟開,轉過身,便結結實實將攸桐抱到滿懷。興奮無需收斂,他的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親了下,聲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高興,“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會診脈,不過——”攸桐眉眼彎彎,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確實晚了?!?/br> 起先還以為是近來過于勞累,加之天氣轉寒才會晚兩日,便沒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卻是為此。昨晚兩人提及即將臨盆的傅瀾音時,傅煜還曾將她壓在身下,問她何時能添個孩子,誰知轉過頭,便有這喜訊出來。 滿腔歡喜化為笑意,兩人對坐著發笑。 片刻后,傅煜的手掌摩挲著貼到她小腹,“是在這里嗎?” “嗯。稍微往上一點?!必┪罩氖滞吓擦伺?。 隔著冬日的層層衣衫,摸不出區別,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著按住他,“你別亂動!” 傅煜果然不亂動了,小心翼翼地貼在那里,嘴唇湊在她耳邊,聲音低沉溫柔,“咱們也有孩子了。高興嗎?” “當然高興啊?!必╅_心得合不攏嘴。 傅煜親她臉頰,“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來到這世間,家財、身世,認真算起來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擁有的其實少得可憐。做那涮rou坊,不止是為謀生,也因覺得心里總不踏實,想做些屬于她的東西——哪怕將來做得不夠好,至少也是她真實的痕跡。 如今,還有了這個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給他的時候,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過傅煜的脖頸喉結,越過下頜的青青胡茬,對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滿笑意的雙眸,如墨玉一般,端貴峻整的風姿下,亦藏著溫柔。 她環住他的腰,仰面抬頭,溫柔而歡喜地親他的唇。 …… 出宮回府后,孫太醫再度登門,向玉簪她們詳細叮囑了養胎的事。攸桐雖沒張揚,卻還是按捺不住激動,修書將此事告訴傅瀾音和杜雙溪,而后又請了魏夫人過來。 這邊歡天喜地,皇宮的含涼殿里,卻冷清孤寂。 庭院積雪無人清掃,唯有三餐送來,一如既往。 恐怕數重宮墻之外,他的母親令貴太妃、皇太后,和那幾位妃嬪,處境也頗艱難。 許朝宗對著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將明時,才緩緩起身,而后到桌邊研磨鋪紙。寫廢的紙一張張丟在紙簍里,他寫得斷斷續續,直到傍晚時分,才寫成一份字跡潦草的罪己詔。他也不急著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來,翻看了兩遍,覺得不會后悔了,才命宮人遞信于傅煜。 這日的早朝上,銷聲匿跡數月之久的惠安帝,親自臨朝。 枯瘦的身軀、憔悴的容貌,這位曾溫潤如玉、端貴瑰秀的帝王,已然沒了從前的風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黃的衣裳空蕩半舊,被砍掉的扶手龍頭尚未修復,提醒著當日慘遭洗劫時的亂象。 京城被破、皇宮遭劫,這數月的煎熬無人知曉,眾臣只跪伏在地,聽他那道罪己詔。 “……長于深宮之中,暗于經國之務,不知稼穡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天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實在予,永言愧悼……” 久郁之后身體虛弱,聲音便不似從前洪亮。 念到后來,氣力似乎不支,聲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還能聽清言辭,到后來,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許朝宗還愣愣地坐在那里,滿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沒動靜,也無人出聲。 死一般的寂靜,半晌,許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員。駕崩退位之前,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記得,甚至從沒見過。積弊革除之時,朝堂上的人手也換了一撥,這天下名義上是他許家的,其實早已改頭換姓。 當日忍辱求生,茍活于亂兵之下,原只為一腔怒氣,不愿傅家輕易得逞。 到頭來,卻還是為他人做嫁衣,算盤落空。 許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臉上稍稍一頓,便即挪開,起身時晃了下,忙扶著龍椅站穩。袍袖微擺,冠珠輕晃,內監細長的聲音里,這是他最后一次臨朝。直至走遠,原本強撐的那口氣松懈,他才撐不住地踉蹌兩步,撲倒在地上。 夙夜難寐的身體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許朝宗噴出半口鮮血。 當日子夜,惠安帝駕崩。 沒有禪位,沒有遺旨,只留那道罪己詔,昭告于天下。 …… 皇帝駕崩的消息,最早報到傅煜跟前,而后報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長子病故、英王死于宮變,子嗣盡除。而許朝宗雖成婚數年,身邊也只兩位公主,并無子嗣——倘若有,在這場亂事里,怕是也要杳無蹤跡的。宮禁防衛、京畿戍衛和朝政大權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喪訊,擁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卻是燈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趕來,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幾位尚書文臣,因住得遠近不已,陸續趕來。人還沒湊齊,傅德明瞧著時辰,留徐夔坐鎮廳中,他回書房取個東西。 到得書房門外,卻碰見了衣裳嚴整的沈氏。 傅德明微愣,卻仍開了屋門,讓她進去,“深更半夜,你怎么在這里?” “在等你?!鄙蚴巷@然是倉促趕來的,頭發隨意挽著,神情卻緊張焦灼,“我聽外面的動靜,想必是宮里出了事吧?”她緊盯著丈夫,看到他并沒否認時,眼底浮起強壓著的激動。 在齊州的那些年,他對傅家的圖謀一無所知。 直到進了京城,才隱隱有些猜測。 這猜測在傅煜驅兵南下,以勤王的名義拿下京城時,傅德明囑咐她幫攸桐與京城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往來時,變成確信。 那個時候,傅德明曾言明主次,因局勢不穩、危機暗伏,沈氏為丈夫和兒子計,暫時無暇他顧。 但這漫漫數月之間,受慣了女眷們的追捧,沈氏豈能始終心如止水? 原本屬于許家的天下,轉眼就能落到傅家的手里。而在傅家,她的丈夫傅德明戰功赫赫、勤政愛民,論治國理政的手段,遠勝于年輕的傅煜。她的兒子們年輕英武,才能卓然,若不是傅德明退讓,傅家的大權,本就在她夫妻二人手里。 百余個日夜,沈氏很多次都夢見那座皇宮。 夢見他的丈夫登臨帝位,她被奉為皇后。 夢見她的兒子身著龍袍,她以皇太后之尊,受盡尊榮。 那是何等的誘惑! 夢里萬人之上、肆無忌憚,醒來卻不得不聽從傅德明的警告,收斂退讓。野心與巨大的貪欲只能在夢里表露,沈氏始終克制、隱藏,卻又怎能甘心?這幾日朝廷的情形,她也有耳聞,許朝宗既頒了罪己詔,必是認了輸、不久于人世。 今晚這樣的動靜,是為做什么,沈氏幾乎都不用猜。 離皇宮僅剩一步之遙,船舵之上稍稍扭轉,局面或許能迥然不同。她幾乎是被野心和貪欲攫住,心潮澎湃。深院之中的婦人難以撼動朝局,他的丈夫卻大權在握,沈氏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卻還是管不住腳,著魔般來到書房。 此刻,她瞧著傅德明的神情,立馬篤定猜測。 “皇上駕崩,要擁立新帝了對嗎?”她扯住丈夫的衣裳。 傅德明與她夫妻三十年,豈能瞧不出她的心思? 他皺了皺眉,沉聲道:“朝政的事,你別摻和?!?/br> “我不能摻和,暲兒他們呢?”沈氏攥緊他的胳膊,“今晚的事由你安排,幾位尚書是你提拔的,徐夔也曾是你的部下,唯命是從。只要稍作手腳,明日擁立你……”那樣的情形,沈氏已然在腦海里想過無數遍,她越說越激動,聲音壓得極低,卻滿是誘惑,“只要稍作手腳,這天下就是你的。是咱們的?!?/br> 傅德明未料她會有這樣瘋狂的念頭,驚愕看她。 沈氏接著蠱惑,“城外的軍隊、皇宮的戍衛,是咱們傅家的,不是他傅煜的?;\絡群臣,把持朝政的,也是你。成敗都在明日的朝會,到時候,為了大局安穩,傅煜難道會與你內訌?兄弟如何比得上父子?換了你,將來這天下就能傳給暲兒,傳給咱們的孫子……” “你瘋了!”傅德明看到那貪婪如狼般的眼神,一把將她推開。 沈氏撲上去拽住他,“你難道就沒想過身穿龍袍、坐擁天下?傅德明,這么久,你就沒做過當皇帝的夢?若不是摔傷這條腿,這一切,原本都屬于你!” 傅德明神情里有一絲裂隙。 沈氏拽緊他,“你也夢見過當皇上,對不對!夢見受群臣跪拜,坐在宣政殿里!從齊州到京城,拼命打仗,費盡心思的籠絡朝臣,不就是為了這皇位的權柄。就差這一步,你真甘心拱手讓人嗎!” 她眼底狂熱,聲音急促。 傅德明喉嚨里有些微干燥,旋即沉目,重重將她推到在地。 “貪戀權柄,未必是壞事,但沒那能耐還癡心妄想,就是愚蠢了!” 低沉的聲音,是斥責權欲熏心的瘋婆子,也是規勸自身不可被貪欲蒙蔽。 夢里心智渙散,看到那至尊皇位,自然想坐上去。 但夢醒來,卻是理智勝于貪欲。 兄弟倆孰強孰弱,傅暲他們能否跟傅煜比肩,傅德明心里清楚得很。 他掃了眼沈氏,為剛才那一瞬的念頭而心驚冷汗。三十年夫妻,他對沈氏雖不像傅德清待發妻那樣深情,卻也因早年時常征戰,不能照顧妻兒而愧疚,也因此多幾分寬容。誰知道,這女人的胃口竟是越來越大。 傅德明退了兩步,目光漸而冷沉。 “朝政和軍權都在二弟和修平手里,你這念頭,會害人害己?!?/br> 他垂首,看沈氏張口欲語,知道勸說和警告都無用,索性揚聲叫心腹進來,往她嘴里塞了團布,強行送回屋中,不許踏出半步。而后取了東西,匆匆去廳中議事。 翌日清晨的朝會上,惠安帝駕崩的消息傳開。 京城里群龍無首,皇家昏聵而無子嗣,有徐夔的重兵鎮守,擁立傅煜的事,輕而易舉。 禮部自去籌備大行皇帝的喪事和傅煜的登基大典,傅德明回府后,命人尋了輛馬車,將沈氏送往偏遠的族田,旋即修書給兒子,命他們不許擅自探望沈氏,其中緣由,待他們入京之日自會交代。 ——少年結發,奔波征戰的那些年里,沈氏撫育兒女、侍奉婆母,并無錯處。到如今,于私情、于大局,他都難以寫休書,令兒女分心。但這般瘋狂貪婪的女人,也不能留在京城,埋下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