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隨行的仆婦知她滿腹怨氣,趕緊倒水。 聽見外面丫鬟說沈月儀來了,仆婦像是瞧見了救星,趕忙笑著安慰,“咱們舅家姑娘最是體貼懂事的,夫人莫生氣,跟姑娘說說話散心,有什么過不去的呢?!币娚蚴项h首,便忙朝外道:“快,快請姑娘進來?!?/br> 第88章 窺破 沈氏當了二十來年風光尊榮的傅家主母, 頗看重顏面。聽說侄女來了,也不知是何事,只強自壓下怒氣,竭力不將怨怒外露,抬手喝茶。等沈月儀進門, 同她行禮畢, 問道:“你那兒婚期臨近, 可都準備妥當了?” “有母親做主, 沒什么可準備的?!鄙蛟聝x神情黯然,坐在沈氏身側。 沈氏也知她這婚事倉促得很, 連連嘆氣。 原想著庇護娘家, 給沈月儀尋個好歸處,將來好提攜沈家父子,誰知到頭來,卻倉促尋了個尚無功名的白身?想到京城里那戶不起眼的人家,沈氏便覺愁腸百結, 勸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著, 我斷不會放任這事不管。只可憐了你?!?/br> 說著,握住沈月儀的手,拍了拍, 甚是惋惜的模樣。 沈月儀滿腹委屈, 方才又被氣得夠嗆, 聞言忍不住掉下淚來。 “姑父從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無故,哪會這樣催?還不是……” 她話沒說完,便被沈氏輕輕捂住口,低聲道:“別說了,叫人聽見,又是一頓是非?!?/br> ——傅德明那般強硬,皆是傅煜逼迫的緣故,這屋里的丫鬟仆婦雖是她帶來的,卻也極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點,保不準誰就成了耳報神。若讓傅德明聽見她嚼西院的舌根,回頭定要責備。她如今前狼后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儀愣了下,心里更是憋悶,等沈氏收手,才低聲咬牙道:“還不是那魏攸桐!” “她?”沈氏瞧他神情憤懣,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低聲道:“你見著她了?” “見到了,在碧潭寺,她還出言譏諷我。那猖狂勁兒,還當她是傅家少夫人呢!”沈月儀咬著牙,湊在沈氏身邊,垂淚低聲道:“姑姑,我如今落到這境地,已是回天無力了。那魏攸桐離了傅家,不過是個無所依靠的棄婦,難道就看她張狂逍遙不成?” 沈氏神情微緊,“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卻被她算計到如今這境地,難道就不恨她?” 恨嗎?當然是有點恨的。不過沈氏主持中饋多年,雖有歹毒貪婪之心,卻不像沈月儀那般狹隘遷怒。當日算計魏氏,是為沈家打算,失手后被人查出來,只怪她謀劃不周、技遜一籌,倒怪不到旁人頭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著勁兒跟她對著干的韓氏還更可恨些。 她拍了拍沈月儀的肩,勸道:“她若張狂,自有倒霉的時候,咱們犯不著跟她計較。你姑父盯得緊,為打老鼠傷了玉瓶,不值當?!?/br> “那就算了不成?” 沈氏垂首喝茶,沒吱聲。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憤誰主誰次,她不糊涂,傅德明說要休妻的威脅,她可都記著的。且看和離那日的場景,傅德清父子掃了顏面還那般維護魏氏,未必沒有旁的緣故。 沈月儀瞧著那神情,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滿腔希冀化為失望,她瞧著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 “不是不管,是犯不著為這事惹一身sao,先前的教訓還不夠么?!?/br> “教訓?”沈月儀紅著眼眶,狀若委屈地道:“先前只是姑姑籌謀不周罷了。老夫人那樣喜歡我,若咱們一道商議,合計得周全些,哪至于路出馬腳,落到如今的境地。如今魏攸桐沒了倚仗,咱們做得周全些,還怕她查出來么?!?/br> “你這是什么話!”沈氏一聽那話音,騰地便站起身來。 “我……”沈月儀愣住,不明白她為何生氣。 沈氏栽了大跟頭,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被沈月儀一戳,強壓的怒氣也涌起來,“青天白日,咱們齊州又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你姑父他們管得嚴,傅家兒孫奴仆都不得橫行霸道,我要對付人,豈是容易的?我當日謀劃,還不是為了你?如今倒怪起我來!” 說罷,怒而拂袖,沉著臉進了內間。 留下沈月儀張口結舌。 她自幼將沈氏的照拂視為理所應當,被沈氏謀害攸桐的事兒牽連后,怨天怨地,對沈氏也有幾分怨意——若不是沈氏倉促行事,憑著她在老夫人跟前的恩寵,未必沒有旁的辦法,哪至于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只因有求于沈氏的庇護,沒敢說罷了。 如今沈氏撒手不管,當面給她臉色瞧,心里豈不怨怪? 她暗暗扯著繡帕,尋思忍耐了半晌,才稍稍平復。 至于姑姑沈氏,也不能因此鬧翻了,遂耐著性子進去,端出笑臉兒來,哄了半天才罷。 …… 傅家東院里暗怒齟齬,梨花街上,攸桐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離了傅家,雖說不再有高門貴戶的軒昂屋宇、金玉陳設,卻比從前自在了許多。要出門去店里、去賞景、去街市,都沒人管束腿腳,更不必像從前似的,忍著老夫人的態度去壽安堂立規矩。 這日傍晚天陰堆絮,待暮色四合時,果真飄起了入冬的頭場雪。 攸桐白日里沒去食店,晚間等著杜雙溪一道用飯,誰知那位回來時,竟還帶了張請帖。 是秦良玉送來的,說入冬初雪,宜出城賞玩,他在涮rou坊里嘗了不少美食,明日在城外烤野味回饋,請她和杜雙溪賞臉。還特地叫杜雙溪遞話,說屆時不會邀請旁人,就他和弟弟秦韜玉同往,秦韜玉邀傅昭姐弟,都是熟人,不必顧慮。 攸桐捏著請帖,有點猶豫。 跟秦良玉算是因美食結交,是以先前約著用飯,各自歡喜。 不過自打那晚秦良玉強行送了東西…… 她心思微動,因那位寡言,也猜不透心思。 倒是杜雙溪躍躍欲試,道:“食店那邊用的東西,我后晌已備好了,明兒請夏嫂代勞即可。你在府里就念叨著要出城玩,碰到初雪,難道要在屋里躲一天?走吧,我還沒見過齊州城外的雪景呢?!?/br> “說起來,我也沒見過。去年冬日沒出門?!?/br> 攸桐想著去歲憾事,不再遲疑,爽快應了,次日清晨穿得嚴嚴實實,跟杜雙溪一道出城。 …… 此刻的傅家,傅瀾音也穿上嚴實的冬衣,披了薄氅,足下登一雙羊皮小靴,興致勃勃地往斜陽齋去找傅昭。到得那邊,傅昭少年郎血氣正熱,穿得精干簡練,背了最愛的弓箭,帶jiejie往外走。 才出門,恰巧碰見練兵歸來的傅煜。 見姐弟倆是出門的行頭,傅瀾音滿面笑意,傅煜心思微動,狀若隨意地問道:“要出門?” “嗯。秦韜玉他們要烤野味,邀我們同去?!备嫡咽掷镂罩?。 這小子缺根筋,有時候不太會聽話頭,傅煜遂看向meimei,“稟過父親了?都有誰?” “父親答應了的?!备禐懸羟浦蠼鼰o人,特意提醒道:“還有秦家二公子,邀請了攸桐和杜jiejie,說是有杜jiejie在,野味能烤得更好吃。就在城南的烏梅山?!比舨皇菍ψ约彝x冷厲的二哥有點敬畏,幾乎想擠擠眼睛暗示了。 那邊傅昭卻沒這些想頭,瞧遠處車馬已齊備,便拽著jiejie趕路,口中道:“去晚了不好,二哥,我們先走啦?!?/br> 姐弟倆走得腳步匆匆,傅煜瞧著那雙背影,眉峰微挑。 又是秦良玉。 他想著那晚送毛筆的事,眸色微深,旋即健步回兩書閣,迅速卸了細甲,換上件家常裝束,而后縱馬出府。齊州城內外的地形,傅煜了然于胸,要往烏梅山,得走南邊的城門,傅昭姐弟走正街,他抄小道趕過去,正好在城門口追上。 傅瀾音瞧他那神情,便知有戲,雙眼微彎,笑道:“二哥若無事,不如一道去?” “好?!备奠仙袂槌练€如水。 傅昭趕緊將半截話咽回去——他還以為自家二哥是要出城辦差呢。 兄妹幾個縱馬疾馳,腳程比馬車快得多,早早便到了烏梅山的秦家別苑。 秦良玉見傅煜不請自來,也客氣招待,只命別苑的仆從快些洗剝野味。不多時,聽說客人的馬車到了,便往外迎了迎。 …… 烏梅山這名字小有來歷。因山腳下那村里的百姓大多姓烏,村子叫烏家村,山也成了烏家山。妙的是這地兒山峰奇秀、林木茂盛,靠北邊的坡上長了千余株梅花,又被人叫做梅山,久而久之,兩處糅雜,便得此名。 攸桐還是頭回來這里,沿途揭開側簾,盡賞風光。 剛入了冬,天氣原不算太冷,經了一夜的雪,倒有透骨的清寒。昨晚那場雪下得不薄,雖說官道上的積雪半數融為雪泥,兩側郊野卻仍白茫茫的一片,銀裝素裹。山里氣候稍冷,臨近別苑附近,那雪積得更厚,平素熱鬧撲騰的鳥雀俱沒了蹤跡,清凈而別有野趣。 有這般美景,對于今日的野味,自然也添了幾分期待。 攸桐和杜雙溪下了馬車,跟著門口迎接的管事入內,繞過一片白雪覆蓋的墨綠竹叢,便見秦良玉錦衣玉冠而來,容貌俊秀溫雅,姿態爽朗清舉。 攸桐笑而行禮,卻在掃見他背后端然行出的身影時,微微一怔。 端毅挺拔的身姿熟悉之極,茶色的交領錦衫印著暗金色的紋路,別無多余裝飾。外頭罩了件墨色的薄披風,順著磊落身姿垂下,如瀑布危懸,肩上則搭了條御寒的紫貂,平添端貴。緩步而來時,端凝峻整,如載華岳。 竟是傅煜? 攸桐微訝,心頭似涌起喜悅,卻迅速被她壓下去,只朝傅煜行禮,“將軍?!?/br> 傅煜朝她頷首,而后一道入內。 秦良玉既是以野味待客,東西準備得頗為周全。有杜雙溪盯著火候和佐料,雪地里擁爐而坐,有魚有rou。攸桐和杜雙溪、瀾音坐在一處,傅昭和秦韜玉并肩,傅煜則跟秦良玉同坐,旁邊秦九跟隨,代為答話閑談。 熱熱鬧鬧地吃了一波,竟出了點薄汗。 攸桐瞧杜雙溪和傅瀾音吃得正酣,自起身到外面透氣,傅煜余光瞥見,亦跟了出去。 旁人不曾留意,秦良玉瞧著那道端然背影,暗自搖頭——秦傅兩家交情不淺,前陣子為秦韜玉提親,眼瞧著還要結為兒女親家,傅煜不請自來,他自然得招待。如今那位跟出去,他沒那么厚的臉皮,總歸不能尾隨,只好按捺著,暫且烤rou吃。 廳外,攸桐有美食果脯,美景愉目,甚是愜意。 這別苑占地頗廣,里頭卻沒大肆建屋舍,多留著天然地貌,偶爾點綴亭臺。 這時節寒梅未開,枯葉也沒凋盡,遠處橫斜的樹梢被白茫茫的雪覆著,天然景致。 她深吸口氣,甚是清寒,便聽身后有人道:“過去走走?” 回過身,就見傅煜站在她背后,寬肩撐開披風,眼如墨玉,正低頭打量她。 攸桐也有話跟他說,遂頷首,朝著那滿坡雜樹而去。林間積雪不薄,踩上去吱呀作響,偶爾還能瞧見野貓狐兔留下的輕淺印記,躲在枝頭的鳥雀驚而飛走,積雪簌簌落下。 兩人并肩,說的是那件玉鐲的事—— 先前傅煜留下玉鐲離去,攸桐便遣人送還,誰知那位原樣退回,說得當面還才行。攸桐既已和離,不好再登傅家的門,這位爺又整天東奔西跑地忙碌,見不著人影,要當面退還談何容易? 攸桐猜得其意,既然湊巧碰見,便提起此事。 “……那禮物太貴重,無緣無故,我不能收。和離之事,將軍沒為難,我已感激不盡,涮rou坊那邊諸事順遂,也無需擔心。我跟瀾音往來是性情相投的,但將軍——”她覷著傅煜,離了人家屋檐后底氣稍足,遂硬著頭皮道:“但凡女子,皆不愿夫君與旁的女子往來過密。我于將軍而言,已是前妻。將軍龍章鳳姿,定能尋得良配,往后還是……少見面吧?!?/br> 說完了,果然見那位眸色深濃,瞧著她不說話。 攸桐每回碰上他的目光,便很難凝神靜氣,便垂頭避開,暗自咬唇。 比起從前被拂逆驕傲后的不豫薄怒,他這回倒是沉靜。 “是心里話?”片刻后,他問。 攸桐五指微縮,竭力不流露情緒,淡聲道:“是?!?/br> 是嗎?傅煜覷著她神色,目光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