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魏天澤如?;馗酵赣H,卻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親。 那時候的細節魏天澤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魏建說男子漢生于天地間,該當四處磨礪,而非在王府養尊處優。若魏天澤將來成器,他的母親便能跟著尊榮,否則,母子倆便一輩子不招人待見,吃盡苦頭。而這歷練,也須隱姓埋名,不得泄露半點身份。 魏天澤年幼吃苦,極為懂事,雖對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卻仍牢記在心里。 而后,便被魏建送到人販子手中,流落到齊州。 年少無依,系在心頭的唯有府里的母親。魏天澤謹記著魏建的告誡,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學過武功,在軍營附近做著雜役,卻也時常流露出機靈聰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長看重,教習功夫。 有先前練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澤天資聰穎,進益自然飛快。 因年歲尚幼,他雖身在軍營,規矩卻不算嚴格,除了幫著做些粗活,練弓馬騎射外,也能偶爾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爾能碰見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時,低聲叮囑他幾句話——跟魏建囑咐的一樣,務必隱瞞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親死無葬身之地。 十來歲的孩童,聽得這般告誡,自是牢牢記著。 日復一日,這念頭深植在心里,魏天澤也不負所望,憑著旁人對孩童沒有戒心的優勢,藏得天衣無縫。再往后,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漸跟他說得更多,要在齊州軍中嶄露頭角,要吃苦踏實,被軍中器重,早些領兵——等他歷練得火候夠了,魏建便會接他回去與母親團聚,母子皆得恩寵。 魏天澤謹記,愈發吃苦。 而后,他認識了傅煜,看到節度使侄子的颯爽英姿;他被老將看重,教導兵法韜略、對敵之策;他被選為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敵兵。再后來,甚至被選到傅煜手下,跟著永寧帳下最厲害的那些老將,學習本事。 那幾年,魏天澤無疑是很高興的。雖覺得隱瞞身份不妥,私心里卻以為魏建安排他來齊州,是為偷學齊州的兵法韜略,等他回去后化為己用——教導他的老將軍說過,魏家、傅家雄兵拒守邊地,都是為了保衛疆土百姓。 他在齊州偷師,回去后拿來守衛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隨著年歲漸長,少年懂得愈來愈多,于天下形勢,也漸漸明白過來。 心里有種種揣測不安滋生,卻盡量不去多想,只跟著傅家父子,在校場軍營里學本事。 直到十六歲那年,陳三找上他。 魏天澤原本的期許,在得知陳三的來意后,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學永寧帳下的兵法韜略、對戰之術,還須仗著與傅家親近的便利,窺探傅家在各處的防御,摸清永寧麾下諸位將領的本事和短處。最要緊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內情,待有朝一日情勢需要時,從里面瓦解傅家,令永寧雄風不再,只能勉力守衛邊塞,卻無力在往后戰火四起時,爭奪天下。 這般要求,于魏天澤而言,無疑是極難的。 而歷練過后,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澤也總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齊州的棋子。 草蛇灰線,潤物無聲。 但事已至此,他已無路可退。 母親被困在魏建府里,輕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血脈牽系,印刻著幼時最溫暖的烙印。他在魏家軍中頗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軍之嚴,得知他是魏建處心積慮埋伏的棋子,會是何等下場,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綻,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親必死無疑。 這些年孤身磨煉,被挾制、被利用,對于魏建,他幾乎沒有多少感情。 母親便成了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里唯一的天光。 魏天澤猶豫權衡之后,終是接受。 開弓沒有回頭箭,腳踏到泥潭里,沒有人能拽他出來,唯有越陷越深。 只是傅家行事周密謹慎,他終是只能在軍中效力,無法如杜鶴般觸到傅家父子的書房。關乎傅家的軍情、消息網絡,他也只能在自身能力所及處窺探,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打草驚蛇。 陳三藏在市肆間,不惹人注意,每年帶來一副母親的畫像,有母親的親筆字跡。 傳遞消息的途徑自有約定,他憑著在傅家十來年學到的本事,做事周密,從未露出破綻。 熙平帝病倒,各處人心思變,始終懸在頭頂的利劍也終于緩緩落下——魏建遞來消息,要他設法挑起傅家內斗,令傅德清兄弟離心,傅家子侄為軍權互斗,攪得傅家將士人心渙散。只是魏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這世間的人,并非全都如他那樣利欲熏心,為權位而割舍親情、不擇手段。 魏天澤的第一次謀劃,在傅德明擺清楚態度后潰敗。 后來隨傅煜上京,在刺探英王密謀時,看到他的舅舅,那個跟他母親眉眼神似的人。以傅煜的周密安排,舅舅必會在元夕夜喪命,他猶豫掙扎后,終是稍作提醒。而后便是孫猛的事、攸桐的事。 …… 說到末尾,魏天澤的聲音已然干啞。 牢獄里天昏地暗,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魏天澤將碗里最后一口酒飲盡。 傅煜眸色沉厲,面無表情,見他垂首坐回對面,盯著桌案不語,沉聲道:“孫猛的那件事,放任父親被傷重而死,于你無害?!?/br> ——但據傅德清所說,當時是魏天澤冒死來救,才將他從鬼門關奪回。 “不一樣?!蔽禾鞚蓳u頭,“我生于魏家,卻長在齊州。老將軍一生戎馬,為百姓出生入死,獨闖虎xue殺敵,豈能見死不救?!?/br> “你也有很多機會,放任我戰死沙場?!?/br> 魏天澤似是苦笑了下,“我要的不是你們死?!?/br> “就沒這么想過?”傅煜盯著他,“我死了,傅家同樣元氣大傷?!?/br> 這個道理,魏天澤自然明白。 無論是傅煜死,或是傅德清死,傅家都會少一半的主心骨。舍此父子而外,傅家其實還有許多能獨當一面的老將,傅暉兄弟雖不像傅煜出眾,卻也頗有幾分本事。傅家雖失主將,卻仍有戰力——至少那些守在邊疆的人,不會因此生出異心。 若他足夠心狠,舍掉其中一人的性命,邊境仍能無恙,也能消解傅家的勢力。 可戰場之上,并肩殺敵,彼此托付了性命的袍澤之誼,真到了生死關頭,哪能狠心? 母親固然是血脈至親,十年潛伏生涯,齊州兵將于他,也并非全無交情。尤其是年少的那幾年,他不知魏建的圖謀,對傅德清兄弟滿心欽佩、對傅煜兄弟也結了朋友之情,而傅家交給他的本事,也是此生受用不盡。 魏天澤便是在這般矛盾中,揣著毒箭,步步前行。 他沒回答傅煜的問題,只垂著道:“該說的,我都交代了。想必你們也查到了頭緒。該如何處置,有軍法在上。事已至此,我沒有怨言?!闭f罷,站起身,也不看傅煜,只朝他拱手為禮。 傅煜盯著他,神色變幻。 半晌,才抬步向外,到了門口,才道:“從前,我曾當你是朋友?!?/br> 牢間里魏天澤面朝墻壁占著,雙手拱垂,脊背微微一僵。 …… 從牢獄出去,天色向晚,傅煜一路沉默,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到得郊野間,斜陽西傾,山巒林間皆染了層金紅。 傅煜勒馬駐足,看到不遠處有一群少年騎馬呼喝而過,后面緊跟著家仆隨從,各自馱著些獵物,想必是少年好友相邀出城,射獵為戲。馬蹄奔騰而過,少年的呼喝聲此起彼伏,競逐賽馬,意氣風發。 他回望一眼,沒再逗留,竟自策馬入城。 暮色四合,酒樓茶館尚未打烊,飯菜香氣隱隱飄散,行人匆匆歸家。 傅煜策馬行至一處食店,聞見里面傳來魚rou的香味,頗有幾分攸桐那里五香熏魚的味道。 他的眼前,驀的就浮起了南樓里的情形,小廚房里熱鬧做菜,廂房的燈燭里人影交錯,攸桐或是在側間臨窗翻書,或是在廚下嗅著美味解饞,或是安置筷箸,請他進去用飯。然而此刻,那一切都歸于平靜,剩下周姑帶著丫鬟仆婦,灑掃庭院,冷清度日。 傅煜十指微緊,端著威儀冷厲的架勢抖韁前行,走出十數步,卻猛然勒馬回身。 到食店里,要了兩樣熱騰騰的菜,裝到外送的食盒后,他便翻身上馬,朝巡城兵馬司而去。 第82章 良宵 傅煜馳到攸桐所住的梨花街時, 周遭靜悄悄的。 月色初上,懸于柳梢, 墻內一樹桂花探出墻來,晚風里馥郁香氣撲鼻。門房的人認得傅煜,見了甚是詫異,正想進去通稟時, 恰巧玉簪挎著個裝滿黃澄澄秋梨的竹籃, 跟打理廚房的仆婦說說笑笑地走來,見一匹神駿黑馬立在門前, 抬頭一瞧,就見傅煜端坐于馬背, 手里拎著個食盒。 她跟隨攸桐搬來這里, 已接待了兩回傅瀾音,卻還是頭一回見到他。 玉簪愣了下,忙屈身行禮道:“拜見將軍?!?/br> “少——攸桐呢?” “姑娘在院里,正跟兩位管事議事呢?!庇耵⒐Ь椿卮?。 傅煜頷首,翻身下馬, 徑直往里走。 那門房是攸桐早先就安排打聽了底細尋來的,辦事穩妥細致, 瞧著男客身姿魁偉、氣度不凡,卻頗有冷硬兇悍之態, 怕擅自放進去不妥, 忙看向玉簪。見玉簪偷著朝他擺了擺手, 才將剛剛探出去的胳膊收回來, 恭敬退到后面去,而后過去牽馬,將黑影拴好。 傅煜抬步入內,跨過門檻,迎面是繪著松鶴延年的照壁。 繞過照壁,角落便是廚房,里頭忙得熱火朝天,有熟悉的香味逸出。 這座庭院的格局布置,傅煜已然了熟于心,目光越過中庭花木,見正屋的門窗緊閉,便往跨院去。正巧許婆婆出來,見著他,面上顯然一愣,旋即端正行禮道:“將軍。姑娘正在里頭議事呢,我過去……” “不用?!备奠锨扑蜌?,擺了擺手,到池畔的亭子坐下。 許婆婆偷瞥了他一眼,也不敢貿然相問,見玉簪隨后跟來,便低聲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庇耵u頭,舉了舉手里的茶盤,“我先奉茶?!?/br> 茶水奉上,擱在亭中石桌,隔著一池碧水,那客廳門窗洞開,倒能瞧見里頭的情形。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攸桐還跟在南樓時一樣,靠墻坐著,倚窗吹風。不過此刻,她顯然不是閑坐,手里反著賬本冊子,時而抬頭問話,時而埋首疾書,連院里的動靜都沒聽到。聲音隱約傳出來,里頭有春草、煙波,亦有兩個男子的聲音。 傅煜起身,往旁邊繞了繞,隔著窗,便見她面前躬身站了兩名男子。都不到三十的年紀,穿著不算惹眼,卻整齊穩重,各自手里捧著個冊子,不時按攸桐的問話,翻看回答。 再旁邊,春草坐在案旁,也正伏案寫東西—— 魏家書香之家,雖說魏思道的仕途不算多好,攸桐身邊這倆大丫鬟卻都是能識文斷字的。 屋里燈火搖曳,商量的是籌備涮rou坊的事,外面晚飯初熟,香氣勾得人饞蟲大動。擱在從前,攸桐最抵不住美食香氣的誘惑,飯好了便要開動,此刻卻是頗為專注,只等事情問完了,才擱下筆,叮囑了兩位管事幾句,道:“時候也不早了,耽誤你們大半天的功夫,早點回吧,明兒還有不少事要辦,辛苦你們?!?/br> “姑娘放心?!眱晌还苁鹿笆譃槎Y,將帶來的東西盡數收好。 攸桐仍端坐在案后,吩咐煙波送客,又讓春草把謄好的東西拿來,掃了一遍才擱下。 待管事離開,她才像是石塑的端莊雕像活潑起來,扶著脖頸揉了揉。 扭頭瞧向窗外,夜色漸深,樹影睽睽,而池畔的紫藤小亭里,有人負手而立,正瞧著她。他不知是何時來的,一身暗色的衣裳,幾乎跟夜色融為一體,魁偉身姿站在秀致涼亭,少了平素的冷厲剛硬,臉龐被投了極微弱的燭影,更覺輪廓分明、英挺峻整。 攸桐呆住,萬萬沒料到這位前夫竟會親自登門,神不知鬼不覺地等在那里。 她愣愣地看著外面,傅煜也瞧著她那呆傻模樣,半晌才笑了笑,道:“不認識了?” 這哪會不認識啊,攸桐莞爾,起身出廳。 …… 自打和離搬出傅府后,兩人還是頭回在外照面。 傅煜仍是老樣子,攸桐卻顯然有了許多不同——論打扮妝容,仍跟在南樓時一樣,眉眼婉轉,微挑的眼梢帶幾分妖嬈風情,丹唇柔嫩,肌膚細膩如白瓷。發間雖少裝點,滿頭青絲籠起來,簪個花鈿,增些許明練味道,底下群衫映照月色,有花枝綻放。妙麗眉目間,那神情卻是截然不同。 在南樓時偏居一隅,她行事頗收斂謹慎,守著少夫人的本分。 如今神情里卻多了坦蕩自在,哪怕費神處置這些瑣事,甚至誤了飯點,卻仿佛絲毫不覺得勞累。那笑容由心底而生,清澈如春泉,明亮如星辰,粲然靈動。而舉手抬足之間,也頗有點當家做主的自信沉穩。 見著他,攸桐態度也不似從前存隱約恭敬客氣,黛眉微挑,打量了兩眼,笑道:“將軍貴足踏賤地,可是有吩咐?進廳喝杯茶吧?!?/br> “不止喝茶,還須用飯,不枉我白等半天?!备奠喜徽堊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