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待得馬車在珠寶街上停穩,掀簾出來,只見沈氏帶著仆婦在前,不見幾位堂嫂和傅瀾音。 她疑惑了下,順口笑問道:“怎么不見兩位嫂子呢?” “她們先行一步,去那兒湊熱鬧,咱們還有正事兒?!鄙蚴显谌饲跋雭砗蜌?,頗慈愛地撫著攸桐肩膀,解釋道:“顏公是咱們齊州的名儒,這些年沒少在你伯父跟前幫襯,他的兒孫里也有習武的,跟著修平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前陣子顏夫人抱恙,我忙著百歲宴的事,也沒去瞧,才剛想起來,便想帶幾樣禮,也算略表你伯父和修平的心意?!?/br> 這事自然不好怠慢,傅家馭下雖嚴,卻也恩威并施,女眷往來送禮是應有之意。 長房的事有沈氏,二房沒有婆母大嫂,事兒便落在了她肩上。 攸桐便頷首道:“是我疏忽了,多謝伯母提醒?!?/br> 遂同沈氏進去,挑了幾樣東西。 這般耽擱一陣,日已三竿,趁天涼出城的人愈來愈多,城門口頗為擁擠。 馬車行人熙攘往來,不知是誰家的馬受驚,也不聽車夫的吆喝,只管四蹄亂踩,帶得那馬車都橫沖直撞。攸桐原本安坐在車里,聽見動靜往外瞧,還沒瞧清楚,便聽“砰”的一聲悶響,她的車廂似被撞到,狠狠晃了下。 旋即,外頭便響起車夫的抱怨,“你這人怎么……嗐,瞧這馬車撞得!” 那邊的人一疊聲地賠不是,攸桐坐穩身子,掀簾往外一瞧,眉頭微蹙,“怎么回事?” “嗐,是那家的馬受驚亂跑,這不,咱們這輛車都被撞壞了?!壁s車的鄭叔性子溫吞老實,自知傅家規矩嚴苛、不許仆從恃強凌弱,暫沒跟那人爭執,只作難道:“少夫人恕罪,這輛車后頭都壞了,怕是得修修,不然……” “明白了?!必╊h首,出了車廂,過去一瞧,果然撞壞了。 傅家女眷用的馬車皆裝飾精致,華蓋銅鈴、青幔熏香,為的是排面好看。 如今撞成這般,便不好再往各處亂晃了。 因這動靜不小,周遭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過來,攸桐也知車多馬亂時容易剮蹭,追究無益,便往沈氏那邊說明白。原想著沈氏的馬車寬敞,兩人同乘便可,誰知那位竟絲毫不提這茬,往外瞧了瞧,便道:“人多了,磕碰是難免的,不算大事,叫人趕回去修就是了。那邊有馬車行,咱們賃一輛也無妨?!?/br> “賃車……方便嗎?”攸桐遲疑。 “很容易的。去十里峰的路還得走一陣,單獨賃一輛,歇息也方便?!?/br> 這就是不想跟她擠的意思了。 攸桐雖覺賃車出行不合傅家做派,卻不好強行擠到伯母的車廂里,便命人去賃。 馬車行就開在城門口,里頭從簡陋到貴重,各色馬車齊備。隨行仆婦很快便賃了一輛,叫人趕過來,攸桐坐進去,照舊出城。 誰知人倒了霉,喝水都能塞牙縫。 她賃的那輛車瞧著結實,行到半路時,竟又出了岔子。 …… 十里峰離齊州城不算太遠,卻甚少有閑人踏足——那一帶山水風光極好,很早之前便被高門貴戶各自圈地建別苑田莊,往來的都是官宦富貴人家。普通百姓到了那邊,并無客舍食店能歇腳飽腹,想游覽風光時,又時常碰見圍著的木柵欄,漸漸就沒人去了。 到如今,便成了專供高門踏足的消暑之處。 出城后沒走太遠,馬車拐到前往十里峰的那條路,周遭漸而僻靜。 攸桐今日犯太歲似的,前腳剛被撞壞了馬車,賃的這輛在僻靜山路間走了一陣,竟又吱吱呀呀地響起來,沒過片刻,輪軸附近發出聲脆響,竟又壞了。趕車的鄭叔也未料今日竟這般倒霉,急出了滿頭的汗,瞧過吱呀亂響的地方,趕緊擦汗解釋道:“是輪軸那兒卡了東西,少夫人稍安勿躁,老奴這就去修,不會費太多功夫?!?/br> 這頭手忙腳亂,前面沈氏走出兩射之地,得知動靜,便探頭回望。 見這邊忙著修馬車,便皺緊眉頭,朝仆婦吩咐了幾句。 仆婦應命過來,向攸桐端然施禮,道:“夫人說,顏家設宴,咱們去得太遲了不好。方才路上耽誤了很久,夫人先趕過去,少夫人可慢慢過來,不必著急——這附近的景致不錯,少夫人性情爛漫,在府里便愛賞景游玩,可趁機散散心。那邊的事不必擔心,都有夫人照看呢?!?/br> 說罷,便含笑去了。 那邊沈氏等仆婦趕到,便命人駕車啟程,竟沒等片刻。 攸桐仍坐在壞了的車廂里,眼睜睜瞧著沈氏走遠,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倒不是生氣遷怒,而是覺得今日的事著實蹊蹺。 昨晚聽到消息,說沈氏要帶眾人出城赴宴時,她只覺這是常事,還頗期待。今晨兩人撇開旁人,單獨去挑東西,那也是禮數使然,無可指摘。哪怕是在城門口,她的車被撞壞,沈氏不愿與她同乘,要賃車時,攸桐縱覺得不妥,卻也只是疑惑,畢竟沈氏雖和氣親近,出門時卻總擺著傅家夫人的款,獨乘華蓋香車,跟兒媳侄女都不同乘。 但此刻,她都倒霉淪落到這境地了,沈氏竟也無動于衷? 那輛車寬敞舒適,她跟傅煜同乘都無妨,沈氏能占多大的地方?換成旁人,哪怕相交甚淺,瞧見這境況,多半也會邀她同乘,與人方便,誰知沈氏問都不問,猜準了她這輛車能就地修好似的,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比起平素的親和模樣,這態度著實古怪。 攸桐眸色漸沉,再回想今晨種種,更覺蹊蹺。 她不動聲色,往車外瞧了瞧——鄭叔滿頭大汗地修車,顯然未料到今日如此坎坷,怕她責備。隨行的春草和仆婦也都焦灼圍在旁邊,因赴宴時不宜前呼后擁,她也沒帶旁人。隨行的護院被堂嫂和瀾音分走一波,剩下兩人被沈氏帶走。 舍此而外,周遭環境固然清幽宜人,卻是行人稀少,山野僻靜。 攸桐直覺有異,仔細將周遭打量一圈,忽然看到道旁低矮的灌木叢中,有個黑影蠕動了下。她呼吸一頓,凝神瞧過去,透過掩映交錯的枝葉,果然有幾個人埋伏在那里。 心底警鈴大作,她立時喚道:“春草!” “少夫人別著急,快修好了?!贝翰菰卩嵤迥沁厧兔?,神情焦躁,往沈氏離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大抵也覺得沈氏這回做事不厚道。 攸桐哪還顧得上這個,手探入袖中摸索,低聲道:“都過來?!?/br> 三人詫異,卻還是應命起身。 幾乎是同時,道旁的灌木叢里,原本的黑影也倏然起身,除了攸桐看到的之外,還有三四個壯漢。他們一副市井閑人的打扮,面皮上嘻嘻笑著,摩拳擦掌,趟過灌木叢,徑直往這邊圍攏過來。 鄭叔臉色陡變,立馬護在馬車跟前,厲聲道:“大膽!” “呵,還挺橫?!睘槭啄侨嗣鎺А酢?,目光從春草和仆婦身上掠過,落在攸桐臉頰。 正當妙齡的少婦,云鬢金釵、玉顏皓齒,目露薄怒,麗色照人。 他愣了下,未料老大要找麻煩的是這等傾國傾城的美嬌娘。 便聽劉叔呵斥道:“這是節度使傅家的少夫人,誰敢造次!” “放屁!”后面有人立馬哄笑,“節度使府上的人需要賃車?傅家的車都有徽記,滿齊州城誰不認識,當我們是三歲孩子呢?哥兒幾個,瞧這車,不就是城門口那家車行的嗎,唬誰呢!”話音落處,惹出一通哄笑。 那為首之人初見攸桐容色,只覺美貌無雙,怕她有些來頭。 聽得背后調侃,也放心下來——若真有來頭,哪會賃車出行?恐怕是誰家私藏的美妾,無依無靠,憑著美色侍人,才勉強拿出這點排場,不足為懼。且老大給了重金,干完這一票,便能天高皇帝遠地往別處去逍遙,誰還能追殺來不成? 這般想著,便也笑了兩聲,往馬車靠近。 車內,攸桐原就擔心有詐,瞧見這群人,更覺來者不善,怕是早有預謀。 荒山野嶺,憑她和周圍三人之力,絕非對方敵手。 她面不更色,指尖觸到一枚冷硬之物,當即取出來含在嘴里,用力吹響。 這是枚銅哨,是回京時傅煜給她的,當時他曾說,倘若途中不慎遇險,鳴此哨會有人接應,不過那時有他陪伴,沒出過岔子,銅哨也沒派上用場?;佚R州后攸桐也沒丟了它,每回出門都帶著——這時節又沒防狼噴霧,她勢單力薄,碰見麻煩,示警找人求助是最要緊的事。 不管召來的是哪路神仙,都是傅煜的麾下,足夠對付這些地痞流氓。 哨聲高亢清亮,音色獨特,破云而上。 那些漢子仿佛愣了下,面面相覷。 極遠處,伏在灌木后的蒙面男人也是一愣,沒想到這女人身上竟帶了傅煜麾下示警所用的銅哨。傅家在齊州布有天羅地網,哪怕荒山野嶺,這哨聲破云而出,兩炷香的功夫里,必定會有人趕來營救。 他若想在那群痞子劫走馬車后再下手,怕是會來不及。 心念動處,目中殺意頓盛。 他悄然往后面比個手勢,手中勁弩拉滿,對準車中麗人,鐵箭破云而出。 天陰風涼,山間樹梢輕晃,風聲徐徐。 那鐵箭錚然而出,無聲無息地撲向攸桐面門,在靠近車廂之前,斜刺里卻有一枚鐵彈丸疾飛而來,不偏不倚地擊在箭簇之上?;鸹ㄋ臑R,金戈交鳴,那鐵箭被擊得轉了方向,幾乎是一息之間,噗的一聲刺入駿馬腦門。 鐵箭疾勁,如攜雷霆之勢,那馬一聲哀嚎,劇痛之下,當即狂躁,四蹄騰空跑了半步,被那力道帶著轟然倒地,連帶馬車都迅速拐個彎,翻倒在地。 對面男子沒瞧見鐵彈丸,隔得遠也沒聽見動靜,見鐵箭射歪,目露震驚。 想再彎弓時,那翻到的馬車車底朝他,攔住里頭的人。 馬車廂里,攸桐聽見那金戈交鳴時,才看清是一枚鐵箭撲面而來。心跳幾乎在那一瞬停止,就在她以為要命喪當場時,那鐵箭卻射死駿馬,天旋地轉之間,馬車側翻,她的腦袋撞在廂壁,隱隱作痛。 車簾被山風卷起,驚魂未定、暈頭轉向之際,她看到有道黑影朝她撲了過來。 魁偉剛健,身如疾風。 第69章 溫柔 隔著茂盛的灌木叢林, 有利箭破空而來,錚然釘在馬車底,尾羽劇顫。 攸桐心驚膽戰, 瞥見那道熟悉的黑影時, 一顆心險些跳出腔子。她身無鎧甲,哪敢貿然跑出去接那勁弩鐵箭,只慌忙蹲身躲好,目光黏在那幾乎是從天而降的悍厲男人身上, 不可置信。 山風鼓蕩,吹得衣袍獵獵, 傅煜疾撲而來時, 如俯沖而來的鷹。 他現身救護之際, 附近也傳出一聲清亮尖銳的哨聲,跟攸桐方才吹的相似。 攸桐死里逃生,呼吸都頓住了, 待傅煜靠近時,連忙將手遞給他。 遠處刺客瞧見人影,當即彎弓再射, 連珠而來。 傅煜卻似無所畏懼, 左臂伸出將她護在臂彎,借著馬車板壁避開最先射來的那支,手中漆黑的短劍揮舞, 四濺的火花中, 將近身箭支盡數擊飛——共有五支, 看來對方陣勢不小。他瞳孔縮緊,趁著對方換箭之際,抱緊了攸桐,縱身躍出馬車,步履如飛騰挪,躲在方才掃見的山石后面。 背后鐵箭攜著勁風,錚然射在山石上,擊得石屑亂飛。 ——若不是傅煜掐得準,身手快,怕是已然洞穿她的骨rou,非死即傷。 攸桐驚恐而歡喜,緊躲傅煜身旁,余光瞥見林里有數道黑影竄出,直撲那群攔路地痞。 遠處灌木里的動靜也仿佛停頓,沒了利箭追殺,卻有交戰的動靜傳來。 攸桐心里咚咚直跳,抬眼看傅煜,那位面色黑沉如臘月寒冰,深邃的眼底精光湛然,隱有怒氣。見她渾身上下并無傷處,傅煜似松了口氣,沒再逗留,只沉聲叮囑道:“躲在這里,別怕,有我在?!?/br> 話音落處,人已騰身而出,撲向灌木深處。 他本就生得魁偉剛健,尋常走路虎虎生風,這般情勢下更是迅如疾風,幾個起落便已遠了。穿過灌木叢,對面攜勁弩伏擊的刺客已然暴露,正拼死掙扎,試圖逃走。困住他們的是傅煜身旁的三名暗衛,各自守在左中右路,彼此呼應,仗著身形靈便、招式兇猛,織成一張密網。 待傅煜趕到,便如關門打狗、收網捕魚。 沙場上千錘百煉的硬漢,肩負將士百姓的性命,手染萬千敵軍的鮮血,對敵時從無遲疑手軟。傅煜腰間長劍已然出鞘,見有刺客欲反撲,神情更沉,腳步絲毫不停,劍尖卻又狠又準地刺到對方胸口,而后輕輕一絞。 血從劍身流出,劇烈的疼痛令對方神情扭曲,暴喝聲夾雜著血沫。 在對方彎刀沾身之前,傅煜身形稍挪,余光都沒再分給他,撲向同伙。 事出突然,身后又是手無寸鐵的嬌妻,傅煜招招狠辣致命,只給對方留一絲活氣。 遠處,攸桐雙手扒在冷硬的石上,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