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想了想,也只能回去試著問問周姑。 不過此刻,卻無需為此費心。 攸桐難得出來一趟,豈能浪費? 沿著山路縱馬而行,前晌不算太熱,穿梭在樹蔭下,兩側峰巒如黛、起伏疊嶂,偶爾遇見河流清溪、水聲淙淙,哪怕只是騎馬漫行,那種自在而無羈絆的感覺也令人愉悅。她便跟籠中雀鳥出來撒歡似的,仗著騎術不錯,左瞧右窺,不亦樂乎。 傅煜難得有閑心出來游賞,便陪在旁邊,從靜安寺南行,直奔射獵的云林圍場。 誰知到了那邊,竟碰到了熟人。 …… 云林圍場是齊州城外最大的獵場。 方圓百余里的山林被圈起來,里頭養著飛禽走獸,可供人游獵,往北則是云湖,明澈如鏡,綠楊陰掩映沙堤,繞湖漫行景致極佳。經營這獵場的是齊州最大的富商,背后亦有官府撐著,臨湖建了館舍宅院可供休憩住宿,亦有許多擅長烤制野味的廚子候命,各色炊具佐料都是齊全的,隨時供人差遣。 齊州城的高門貴戶游獵時,也都喜歡來著云林圍場。 圍場入口處便是繞湖星羅棋布的館舍,傅煜出行沒帶仆從,因打算傍晚烤野味吃,便叫傅昭去要個空著的館舍。 誰知傅昭回來時,除了館舍的牙牌,還帶了三位大活人—— 秦良玉和秦韜玉兄弟,以及跟秦良玉如影隨形的秦九。 先前傅德清重傷歸來,因軍醫和郎中擅長外傷,不太會調理內腑,傅家特意請了秦良玉照應。那陣子秦良玉也極為盡心,早晚來看傅德清的傷勢,親自盯著抓藥煎藥,連攸桐做的藥膳,他也親自嘗過,拿捏著分寸增減。且他向來嘴嚴,哪怕別人問及,也只說是傅昭受傷,他熬不住弟弟的苦求,才每日兩三回地登門,不曾泄露半點風聲。 傅德清能扛過最初的虛弱,迅速痊愈,秦良玉功不可沒。 而他素日里給傅家女眷問診調理,也頗為精心。 傅煜原打算專程登門致謝,只是先前剛回齊州便被派去安頓邊防,這回難得有空,又陪妻子散心放風,還沒來得及。如今意外碰見,當即翻身下馬,撇開兵馬副使那點端貴身份,十分客氣地拱手道:“秦二公子?!?/br> “傅將軍?!鼻仨w玉和秦九同時行禮。 秦良玉也抱拳還禮,面上帶著溫潤笑語,扭頭瞧見攸桐,也行禮致意。 湛藍的湖水映照天光云影,他玉白錦衣磊落,風姿頎秀,稱得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攸桐便笑著屈膝為禮。 正是晌午,天氣濃熱,傅煜行軍時吃慣了苦,對那點悶熱日曬不以為意。傅瀾音和攸桐卻是女兒家,哪怕為散心游山而興致高昂,馬背上顛簸得久了也覺勞累,拿著牙牌,便要往館舍去納涼,坐著歇息。 傅煜便請秦家姐弟同往,一道用飯,向秦良玉道謝。 飯食自是豐盛精致的,此處以射獵招徠游人,飯食也以野味為主,獐rou、兔rou、鹿rou、野雞做得精細美味,配上山林間的野菜山菌,甚是可口。 心滿意足地吃完,傅昭恢復了精神頭,瞧著外面綿延的密林躍躍欲試。 “前兩天悶在府里,也沒能出來活動筋骨,二哥——”他瞧著傅煜,目光殷切,“這回就由我和韜玉去射獵,打一堆野味回來,給你們嘗,如何?”說罷,還征詢似的看向秦良玉。 秦良玉醫術卓絕,劍術卻是平平,今日出門只是陪弟弟罷了。 聞言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旁邊秦韜玉的目光迅速往傅瀾音身上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傅煜則悶頭喝茶,頷首道:“也好,瞧瞧你近來長本事沒?!?/br> ——他沙場征伐慣了,對射獵之事不甚熱衷,而攸桐嬌滴滴的美人兒,雖會騎馬,卻連弓都拉不開,拿了箭也是徒勞,來射獵就是湊熱鬧圖有趣,要想享用野味,也就傅煜和秦韜玉這倆少年動手了。聽弟弟自告奮勇,自是允了。 旁邊攸桐聽見,心底連連嘆氣。 這兄弟倆,怕都是瞎子吧? 就算傅瀾音女兒家性子嬌羞,不敢流露得明顯,秦韜玉那雙眼睛卻往瀾音臉上瞥了不知多少遭。且每回都狀若隨意地掠過,自以為天衣無縫,顯然是少年男女懷著心事,正自曖昧、欲語還休。上回秦家設宴,傅瀾音去蹴鞠,回來時滿面歡喜,還帶幾分嬌羞,這回難得射獵遇見,傅昭單獨拉著秦韜玉去射獵,跟棒打鴛鴦何異? 她默默嘆息了聲,提醒道:“瀾音去嗎?我瞧你騎馬嫻熟,想來也會射獵?” “當然會,不比昭兒差?!备禐懸粞劬Χ⒅璞?,沒跟誰對視,唇角笑意微不可察。 攸桐便道:“不如你也試試,看昭兒能比你強幾分?!?/br> 這話正合傅瀾音心意,便瞧向二哥,見傅煜沒反對,當即道:“好啊?!?/br> 傅昭當然樂意跟jiejie同行,三個人歇了片刻,便收拾弓馬往密林去射獵。 剩下秦良玉和秦九自回他們的館舍,攸桐和傅煜往隔壁屋里歇午覺。 這時節天氣熱,館舍里樹蔭遮天蔽日,還算涼快,午歇蓋個薄衾即可,也無需人服侍。攸桐自去抖開羅衾,傅煜在站在桌畔,瞧著她窈窕背影,遲疑了兩下,才狀若隨意地道:“方才我為父親的傷特地謝過,你又謝秦良玉,是有旁的緣故?” 攸桐特意舉茶杯謝秦良玉時,他便瞥了過來,目露疑惑。 攸桐當時不好解釋,看傅煜頻頻瞧她,便起了調皮心思,等著看他的反應。果然,這位爺按捺了半天,終是肯問出來了。 遂擱下羅衾,回身瞅著他一笑,道:“是啊?!?/br> 第64章 無情 館舍臨湖而建, 周遭高木蔭翳,有鳥鳴啾啾,風從臨湖的窗戶送進來,卷著潮熱。 屋里沒旁人,傅煜兩只袖子堆到臂彎, 饒有興致地道:“為何?” “先前我跟夫君提過,有位擅做百葉肚的廚娘, 我很想將她請到身旁,不知夫君是否還有印象?”攸桐見傅煜頷首,便續道:“那位廚娘, 便是杜雙溪。先前父親負傷, 那些藥膳多是她親自下廚, 夫君近來在南樓嘗的那些飯菜, 也多是出自她的手。雙溪的廚藝遠在夏嫂之上, 我能找到她, 便是秦二公子的功勞?!?/br> “他?”傅煜不自覺地皺眉, “你請他幫忙了?” 他的聲音如同她預想的那樣,微微沉了下。 攸桐背靠床架, 頷首道:“嗯。秦二公子為人仗義,不肯輕易透露雙溪的消息,我便休書一封, 請他轉交到雙溪手上。雙溪便是看了那封信, 覺得或許能與我投契, 便隨同來了齊州?!?/br> 聲音落下, 屋里片刻安靜。 傅煜沒說話,只沉默瞧著她,片刻后才道:“這種事,你該找我?!?/br> “夫君認識雙溪嗎?” “我認識秦良玉?!彼f。 三言兩語間,屋里氣氛微微凝滯,攸桐抬眸,看到那雙深邃的眼底藏了些不悅。 ——如同她所預料的,他跟老夫人相似,不想讓她跟外男有往來。 攸桐有點頭疼,走得離他近些,盡力讓聲音平緩和氣,“我能解決的事,何必非要勞煩夫君呢?外面的事千頭萬緒,夫君時常忙得腳不沾地,總不能有點事便到你跟前添亂吧。何況,我與雙溪素不相識,貿然尋她,難免突兀,夫君位高權重,有耐心去說服他幫忙嗎?” 說到末尾,她已走到傅煜跟前,腦袋微微仰著,杏眼美如星辰。 傅煜的目光在她臉上頓住,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她的意思,他當然明白,他肩上扛著永寧兵馬和百姓安危,確實沒法分神料理這些小事。 但方才的那一幕,仍令他心中耿耿——攸桐笑而道謝,秦良玉溫文頷首,兩人都是神情坦蕩,卻如舊友重逢,秦良玉能知她所想似的。相較之下,他這個夫君雖能擁她在懷,與她同寢共榻,卻似乎對她的所思所想知之甚少。 像是一根刺卡在喉嚨,吐不出,咽不下。 傅煜盯著攸桐,臉色不慍不怒,片刻后才道:“往后若有事,你還會找他幫忙?” “若情勢所需,為何不能?”攸桐盈盈而立,不閃不避。 這不咸不淡的語氣讓傅煜喉頭一噎,旋即有點懊惱似的,猛然伸手扣住她腰身。 “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咬牙說。 攸桐腰上被火鉗烙了一下似的,脊背猛然繃緊,連同胸腔里都急促跳了兩下,“我……知道啊。不過——”她瞧著傅煜那快要貼到她臉上的鼻尖,往后退了半步,窺他神色,“我能自己解決的事,不必煩勞你?!?/br> 這話并沒撓到癢處。 傅煜眸色微深,卡在喉嚨的那根刺脫口而出,“可他是個男人?!?/br> 像是懸在頭頂的短劍終于落下,錚然一聲擊在地上。 攸桐心里一松,旋即哂笑,“夫君介意的原來是這個?!闭f著,將他箍在腰間的手輕輕取下來,眉眼間也帶了不滿,“南樓的少夫人,就該守在深宅里,孝敬長輩、伺候夫君,不能跟外面的男子有半點往來,哪怕各自坦蕩,并無半點異心。若是想出門散心,也得長輩允準,對不對?” 傅煜手里一空,只覺這話似曾相識。 咫尺距離,她的聲音氣息柔暖,發髻間淡淡的幽香散到他鼻端,眉目姣然、肌膚柔膩。 那朱唇皓齒的滋味,更是令人念念不忘。 明明是個嬌滴滴的柔軟美人,也會嬌羞閃躲,脾氣卻倔得很,不知在執拗什么。 傅煜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也歸于沉穩。 “府中規矩如此,你是南樓的少夫人,更須留心。就像我統領兵馬,便嚴守軍規,從未犯戒,自身垂范剛正,才能以軍規約束旁人。否則,我不守規矩,卻要旁人去守,若旁人犯戒,哪來的底氣懲治?” 這道理,攸桐當然明白。 傅家執掌兵馬這些年,能有今日之鼎盛,軍中嚴明的綱紀功不可沒。 內宅里一群女人,若想安穩無事,管得嚴一些也無可厚非。傅煜既這樣說,看來是奉行老夫人治家嚴明那一套的,其中有主仆尊卑之別,亦有內外男女之分??绍婈犑翘斓紫录o律最嚴的地方,傅家這般嚴苛的家規也是別處少有。 她固然對傅煜稍稍動心,卻還沒到愿意為他作繭自縛的程度。 歸根到底,還是人各有志,所求不同罷了。 攸桐嘆了口氣,秀眉微蹙,“身為南樓少夫人,確實該以身垂范,但我確實不喜這些規矩。所以,將軍——”她悄然改了稱呼,“我腆居此位,未必能以德服人,夫君和離另娶,定能尋到能當此重任者。而至于我,性情太過散漫,怕是沒這福氣?!?/br> 她說完,咬唇偷窺他神情,大概是怕他生氣,佯裝去關窗戶,走遠幾步。 傅煜站在原地,眼底沉濃,神情冷凝。 那晚南樓里,她說介意初入傅家時的冷落處境,他反思過后,自知當初行事不妥,已跟她道歉,許諾往后會護著她。乃至于她想出城散心,他也欣然應允,撥冗帶她出來。 誰知她還是如此態度! 傅家上下那么些女人,他的母親、meimei,長房的伯母和幾位堂嫂,在府里過得很好。而南樓內外,有周姑照應,他暗里撐腰,這半年也都算順遂,沒出過岔子。她金尊玉貴地住在府里,有那般周全的小廚房,還有哪里不如意的? 卻是這般,只想著離開。 偌大的齊州,想嫁進傅家的人都能編成隊伍上陣打仗了,她卻棄如敝履。 這個女人,溫柔起來的時候,眼波如春水般叫人溺斃,婉言巧笑的時候,神態似靈狐般惹人喜歡,但鬧脾氣冷落他的時候,卻又是如此鐵石心腸、翻臉無情。 仿佛他在她心里,他這個男人無足輕重似的。 傅煜只覺胸口被一團布堵住了一般,悶得很,瞧她慢吞吞地關窗戶,只留個背影和后腦勺給他。傲氣心性使然,說不出哄人的軟話,也做不出那次借酒遮臉耍流氓的事,傅煜只覺胸悶氣短,索性轉身出了屋,叫人取了馬匹弓箭,孤身疾馳到密林去射獵。 待攸桐關了窗戶回身,屋里已是空無一人。 他的腳步已然走遠,唯有背影在拐角處一閃而過,遠處候命的仆婦屈身恭送。 顯然,這位爺又是生氣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