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受傷了,得先包扎?!彼钜话?。 傅煜平素端凝嚴重,穩如華岳,三四個大漢都撼不動,此刻竟也任由她拖著。到了里屋榻邊,攸桐抬手搭在他肩上輕輕一按,傅煜便坐在了榻上,原本清冷的眼底,竟浮起了點玩味的笑意。 攸桐也懶得理他,將備好的傷藥取過來,道:“坐好?!?/br> 傅煜果然坐好,眉峰微抬,“你幫我包扎?” “那我讓春草進來?”攸桐臉上笑吟吟的,不懷好意。 這顯然不行,傅煜素來自持,性情冷傲古怪,哪怕重傷挨著疼,也不肯輕易讓丫鬟碰。遂自覺地松了中衣,將里衣推到臂彎。他的肩膀很結實,有兩道舊傷,留了很淺的疤痕,那傷口被他扯衣裳時撕裂了點,又有血滲出來。 好在傷口雖深,卻不嚴重,細長的一道,血跡多出自皮rou。 攸桐嬌養慣了,哪像傅煜耐摔耐打,看得暗自吸涼氣。 遂拿軟帕將傷口血跡擦拭干凈,而后撒上藥粉,拿輕薄點的棉布慢慢裹上。 她裹得小心翼翼,皓齒輕咬唇瓣,眉心微蹙。 看得出來,這些東西她是早就備好了的,就等他回來包扎。亦可見,她雖不言不語,暗中也對他留心。這不是擺給誰看的,而是出自真心實意,如同竹林遇險時,她下意識撲向他一般。 有種難言的情緒涌起,傅煜看著她,心里忽然蹦出個強烈的念頭。 他遲疑了下,待攸桐包扎好,欲站直時,忽然握住她手腕。 “今日在竹林,害怕嗎?”低沉的聲音,近在耳畔。 攸桐詫然抬頭,便對上那雙清炯深沉的眼睛。冷厲威儀收斂,卻如看不到底的幽潭,攫住她的目光。她愣了下,不明白他何以問這個,只莞爾道:“夫君以為旁人都跟你似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膽子小得很,哪能不怕?!?/br> “當時——”傅煜頓了下,“許朝宗也在場?!?/br> 這個名字落入耳中,攸桐一瞬間便明白了他在指什么。 她瞧著傅煜,沒出聲,片刻后自哂而笑,打算走開。 傅煜卻不放手,死死扣著她手腕,眼神探究。 攸桐試著掙脫,他卻握得更牢,兩人都默不作聲,只在手上較勁。這般腕力懸殊,攸桐哪里比得過他?手腕被捏得隱隱疼痛,甚至整個人都要被扯進他懷里似的,她身嬌體弱,終是放棄掙扎,氣惱他仗勢欺人的可恥行徑,將手里剩下的軟布摔在他胸前。 傅煜巋然不動,只盯著她,“回答我?!?/br> “睿王已另娶他人。夫君覺得,我是有多蠢,才會惦記那個背叛舍棄了我的男人?” 說罷,使勁掰開傅煜那五根手指頭,出門去了。 剩下傅煜坐在榻邊,半邊肩膀□□,衣服松垮垮地耷拉在臂彎。 他的臉上并無懊惱,反而慢慢地,浮起愉悅暢快的笑意——他還以為,攸桐外柔內剛、凡事藏在心里,會跟自身過不去,被舊日感情的陰影籠罩。畢竟,當初許朝宗狠心舍棄她,避而不見時,攸桐曾數次登門,甚至為他尋死,都是魏思道親口承認過的??梢姰敃r她用情之深。 他原以為,她執拗的不肯留在傅家,是因為許朝宗那個混賬。 而今看來卻是他多慮了! 傅煜沒來由的心情大好,胡亂裹了衣裳,出門用飯。 …… 一道小傷,讓傅煜豁然開朗,卻令攸桐漸漸苦惱起來。 她隱約覺得,傅煜這人不對勁。 來京城后,這男人待她越來越好,在外頭時攬她在懷、為她撐腰,甚至眾目睽睽下牽她的手,那些她都能理解。畢竟京城里人多眼雜,夫妻倆又因種種緣故備受矚目,在外不能疏漏,親近些有益無害。 可回到府邸,當著春草煙波她們的面,他何必做戲?在庭院里,傅煜旁若無人地伸手捻她耳垂時,不止她詫異,就連春草煙波都險些驚掉眼珠子。 這也就罷了,提許朝宗是何用意? 在南樓時,她已然說得清楚,沒打算長久霸占少夫人的位子。 以傅煜心高氣傲的性情,本就不太看得上她,那晚含怒離去、失蹤數日,顯見得是被拂了臉面,心有不豫。哪怕之后關系和緩,他手握重兵、人中龍鳳,滿齊州內外的高門貴戶爭著閨女往他跟前送,斷乎不會為她這點女色改變態度。 攸桐起初便是認定了這點,才對傅煜偶爾有失分寸的舉止不太上心。 但那晚榻邊相對,他的舉止卻著實古怪。 那等情形下,男人問起她是否還惦記舊情人,怎么看都酸溜溜的。 倘若真是泛起醋意,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攸桐猜不透他的心思,又覺得自身對他也仿佛關懷得過多了,頗為苦惱。 好在傅煜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能容她慢慢思量——許朝宗在金壇寺遭遇刺殺的消息,雖沒張揚,卻分毫不落地報到了熙平帝跟前。熙平帝聽了大怒,當即命人嚴查,因當時傅煜在場,贊賞之余,亦請他多幫著查案,算是將許朝宗和傅家綁得更牢。 活捉的那幾名刺客需嚴審,背后的主使也不可放過。 傅煜很樂意借機探探京城里的底細,加之要查對方倉促行事的緣故,格外費心。 連著忙了數日,連元夕夜賞燈的功夫都沒騰出來,直到正月十六,才算稍稍得空,攜著嬌妻,同魏思道夫婦一道,乘了馬車,齊齊往睿王府去。 第44章 洗清 先前傅煜攜妻回京、受召入宮時, 便有好事者將目光盯向魏家和睿王府。之后金壇寺法會上,四人同行進香,更是令一眾看客險些驚掉眼珠子—— 前年臘月里流言蜚語傳遍京城, 高門貴戶之間, 幾乎將這事嚼爛。魏攸桐美夢落空, 纏著睿王不放, 甚至以色相誘、以死相逼,詛咒許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這般傳言,幾乎每個人都聽過, 縱有少數人覺得言過其實,多數人卻信了八分。 誰知兜兜轉轉, 不過一年有余的光景, 魏攸桐竟攜著夫君,跟睿王夫婦走到了一處? 更別說, 那夫君還是威震邊塞、名聞朝野的悍勇猛將。 那日的情形迅速傳開, 經三四日發酵議論, 雖不至于傳遍街巷, 卻也叫人滿懷好奇。 是以今日睿王府設宴待客,眾人雖不言語,暗地里卻都存著看戲探究竟的心思。 睿王府軒峻闊敞,豪奢華貴, 正門守衛森嚴, 甚少容閑人通行。因宴席設在東邊的鏡園, 賓客也多從東門往來, 寶馬雕鞍、香車華蓋,赴宴的車馬軟轎占了半條長街,各府隨行的仆從不得入內的,也都聚在周嫂,聽候主人傳喚。 賓客陸續抵達,女眷們綾羅在身,男客錦衣玉冠,放眼望去,滿目珠翠。 攸桐只略瞧了一眼,便落下軟簾,只等馬車在門前停穩,才理袖起身。 早有王府的仆從迎過來,幫著牽馬趕車,她被傅煜扶著下車,前面的魏思道夫婦也都過來。負責王府宴席賓客的禮官迎上前,滿面笑容地請他們進去,繞過影壁,一道寬敞的甬道通往鏡春湖,宴席便設在湖畔。 初春時節,春光漸而明媚,照得人亦神采奕奕。 攸桐出門前特地裝點過,滿頭青絲堆起,云鬢霧鬟,點綴翡翠金釵。黛眉杏眼稍做描摹,臉頰腮邊略施脂粉,雙唇柔軟紅嫩,耳畔懸了明珠,顧盼之間,光彩照人。二八年華的妙齡佳人,身姿修長,羅群曳地,光是往春光下站著,便成惹眼的景致。 更別說,她的身旁還有姿貌嚴毅、氣度威儀的傅煜。 夫妻倆并肩而行,哪怕不露挽臂攬肩的姿態,也讓人覺得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短短百來步的距離,周遭便已有許多目光投過來。 為金壇寺之事而好奇的、因舊日流言而鄙夷的,各存心思?;蛎髂繌埬?,或暗中打量。 攸桐曾頂著滿城流言和異樣目光從容前行,種種指點都不足為懼,豈會在乎這場合?只視若無睹,從容緩步而行,碰見舊日熟識的,若對方態度和氣,便也含笑招呼。 到得湖畔,男丁往左,女眷向右。 攸桐挽著薛氏走了兩步,便看到眾星捧月般站在閣樓前的徐淑,盛裝麗服,端莊含笑。 兩人的目光遠遠相觸,徐淑動作微頓,她身旁正奉承談笑的女眷瞧見,亦跟著看過來。便見湖畔美人慢行,綺年玉貌,嬌艷動人——此人是誰,在場的人,豈能認不出來?那日金壇寺的事傳開,許多人還不信睿王妃會跟魏攸桐重修舊好,如今親眼見魏攸桐赴宴,都暗自覺得意外。 不過片刻,被這古怪的氛圍吸引,原本看湖閑談的女眷們,也都或明或暗地瞧過來。 攸桐便是踏著這簇簇目光,走到徐淑跟前。 而后雙手斂于身前,盈盈行禮。 徐淑被許朝宗連著叮囑了兩天,既已忍氣同意,哪能在此時出紕漏?當即笑著攙扶,狀若親熱地道:“可算是來了。難得來京城一趟,我特地請了御膳房里擅做糕點的御廚過來,做了你愛吃的銀絲軟糕,還是你喜歡的香甜滋味?!闭f著,又挽住薛氏,微微笑道:“夫人一向都好嗎?” 她慣會在人前做戲,臉上帶笑、背后藏刀。 薛氏卻是性情溫和之人,想著當初攸桐被她逼得走投無路、傷心自盡,過后徐家又窮追不舍,肆意欺凌,心里頭那道坎過不去,手臂僵了僵,不動聲色地抽回來,道:“都好,多謝王妃記掛?!?/br> 徐淑不以為意,招呼眾人到暖閣里坐著說話。 …… 暖閣前的這情形,前后不過三四句話的功夫。 陪在徐淑身邊的多是公侯府邸的婦人,內宅里見多識廣,即便覺得這情形滿是古怪,卻都按捺著,暗里打量這兩位恩怨糾纏的女人。暖閣之外的姑娘們跟前,情形可就孑然不同了—— 先前徐淑嫁入王府,徐渺借勢狠狠風光了一把。 徐渺雖也是太傅孫女,卻沒jiejie那樣的城府,性子也頗急躁。當初她竄上跳下,拿著攸桐的名聲說事,連在越國公府宴席那樣的場合,都不忘詆毀攸桐,拉攏著交好的姑娘使勁踩,恨不能煽動得所有人都唾棄攸桐,平常又豈會安靜? 這一年里,幾乎是逢人就說,逮住機會便要嘲諷一番。 跟她有點往來的姑娘,幾乎都知道,魏攸桐厚顏無恥、死纏爛打,跟徐淑已勢不兩立。 誰知眾目睽睽,那邊竟會毫無芥蒂? 有看不慣徐渺仗勢驕蠻的,忍不住暗里調侃起來,竊竊私語,只等開宴后才稍稍收斂。 但眾人的目光,卻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挪到了攸桐身上。 攸桐淡然自若,造足了勢,等女眷都來得齊全,好奇心也勾得差不多,便看向徐淑。 那位端坐在主位,金釵玉簪,滿身皆是貴重珍寶。 瞧見攸桐的眼色,她自知其意,面上笑容端莊得體,藏在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終究是王妃之尊,千萬人之上的身份,嫁進睿王府后,早已習慣前呼后擁、受人跪拜,要在眾目睽睽下自打嘴巴,談何容易? 然而事已至此,縱不情愿,又能奈何? 徐淑咬了咬牙,伸手取了桌上玉杯,而后朝身側侍女低聲吩咐。 侍女應命,快步走至攸桐座位旁,幫著斟滿了酒。 這一番動靜甚是惹眼,周遭女眷不由得停下閑談,望了過來。 便見徐淑舉杯,朝眾人緩緩繞了一圈,而后緩聲道:“今日設宴邀請諸位,共賞春光,著實令人快慰。我這一杯,便先敬諸位,往后得空時多往來走動,也能熱鬧些?!闭f罷,一飲而盡。 這話來得古怪,旁人卻不敢怠慢,各自飲盡杯中酒。 便見徐淑再度舉杯,這回卻是越過旁人,看向攸桐,道:“你能應邀赴宴,我著實高興?!?/br> “王妃客氣了?!必╅_口,聲音清越,響在近乎鴉雀無聲的敞廳里,甚是悅耳。她瞧了眼徐淑,目光又掃過在座眾人,道:“先前并非我不肯赴宴,只是為了避嫌。王妃也知道,前年京城里,曾有許多傳言——” 她聲音微頓,自哂般笑了笑,道:“說我慘遭拋棄、因愛生恨,不止屢屢糾纏睿王殿下,厚顏無恥地死纏爛打,甚至以死相逼,還曾怨恨王妃笑里藏刀、橫刀奪愛,暗中咒罵,有許多不敬的言辭。所謂三人成虎,那種時候,我若還敢跟王妃有半點來往,叫旁人傳出去,怕是要說我心腸狠毒,意圖行刺了。沒辦法,只能先避著?!?/br> 在座眾人都記得那時的情形,看她主動提起,不由凝神,想聽個究竟。 ——畢竟彼時雖滿城罵名,卻多是口耳相傳、道聽途說,沒人真的親眼見過。那些事是真是假,終究令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