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然而里面坐的是魏攸桐,那個被徐家踩在腳下、身敗名裂的魏攸桐! 那傅家就算有點戰功,不過是個節度使,在齊州橫行霸道就算了,論身份根基,哪能跟她那位出身皇家的姐夫比?方才那人還說“睿王府的車都不讓”,可真是狂妄得很! 徐渺暗生悶氣,回到府中,便將這事說給母親,抱怨了一番。 徐夫人聽了,神情便微微緊繃起來—— 魏攸桐這么快就回來了? …… 比起徐渺的氣悶懊惱,此刻的攸桐卻頗為歡喜。 雖說對她而言,京城的魏府并不算真正的家,但出閣前的那大半年里,她跟薛氏朝夕相處,見薛氏為安慰女兒費盡心思,多少覺得感動。嫁到齊州后,薛氏也曾修書給她,殷切叮囑了許多事,慈母之心,可見一斑。 而今久別重逢,想著薛氏,她心底里也覺得溫暖,不由加快腳步。 進府后繞過影壁,魏思道已然含笑迎了出來,對這位手握重兵的女婿頗為客氣。 再往里走幾步,原本在垂花門里等著的薛氏耐不住,瞧見攸桐的身影,便在仆婦陪伴下匆匆出來。她臉上原本掛著女兒歸門的歡喜笑意,瞧見攸桐時,那眼淚卻不知怎的就流了下來,又怕被傅煜瞧見后心生不快,趕忙低頭拭盡,紅著眼眶叫兩人往里走。 到得廳里,宴席早已備齊,魏老夫人端坐在上,見著傅煜,便含笑招呼。 傅煜仍是那副武將的剛硬姿態,只是收了初成婚時的淡漠輕慢,朝長輩行禮后入席。 這還是攸桐成婚后初次回門。 她被萬人唾罵時,唯有薛氏殷勤勸解陪伴,魏思道避而不見,老夫人更是屢屢抱怨,是以對這兩位印象不算好,感情也不深。席間多半便是跟薛氏說話,關懷母親的近況。傅煜哪怕在自家人跟前都甚少展露笑顏,客居在外,也不會多費唇舌。 一頓飯吃得規矩而客氣,飯后夜深,各自安歇。 次日起來用過飯,還沒等薛氏拉著攸桐到屋里去說體己話,便聽門外有宮人來訪。 自打老太爺過世后,魏家已甚少接圣旨。如今冷不丁地被尋上門,魏思道哪敢怠慢,當即請入正廳。 那宮人尋的卻不是他,而是傅煜和攸桐——說皇帝念傅家駐守邊塞,勞苦功高,先前傅家履立奇功,未能親頒賞賜,聽得傅煜夫婦回京,特地降了旨意,請傅煜隔日攜妻入宮。 這旨意來得雖急,卻也不算意料之外。 去歲南邊動亂,朝廷派兵鎮壓,來回打了好幾個月,卻是越打越輸,被叛賊占了南邊的大半江山。等開春后鬧起災荒,流民勢大,朝廷怕是更難鎮壓拒守。 熙平帝先前數次降旨,請兵馬強盛的傅家和西平王出手,兩邊都以邊境不寧為由,沒人肯出兵。他縱昏庸,拖著病體享樂之余,也不敢將祖宗留下的江山丟了,哪能不著急? 偏巧各處節度使都作壁上觀,尋了種種借口,守著手里的兵馬不肯為朝廷費力。 熙平帝無可奈何,沮喪之下,病勢愈發沉重。 去年底,傅煜在北境斬殺韃靼萬余大軍,不止振奮齊州軍民,也令京城震動。 消息傳來時,坊間議論如沸,朝廷上也眾說紛紜。 膽小怕事者,覺得傅煜此舉過于囂張狠厲,雖說交戰告捷,出手卻未免毒辣,且騎兵越境而出,攻破了韃靼兩處駐軍要塞,怕會惹怒對方王庭。自六七年前那場惡戰后,兩國雖常有小的摩擦,卻勉強算相安無事,傅煜這般莽撞行事,若惹得韃靼震怒揮兵,擾亂北境,只會令朝廷雪上加霜。 亦有人對這擔憂嗤之以鼻。 說南邊動亂的消息傳出去,朝內局勢不穩,眾人皆知。 韃靼這回派兵南下sao擾,便是在試探深淺,倘若傅家畏首畏尾,叫對方覺得軟弱可欺,韃靼必會趁內亂南下,倘若與東丹合力南侵,便是永寧軍馬傾巢出動,也會極吃力。屆時若北地再生動亂,誰去鎮撫平息? 倒不如似傅煜般,出招兇猛狠辣,震懾住對方,反倒能打消對方覬覦之心。 兩邊文臣武將吵得厲害,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熙平帝深居宮中,自幼讀經史書籍,觀風花雪月,連京城都沒出過,哪里能知道韃靼王庭的心思?一時覺得該謹慎行事,傅煜此舉太過莽撞,耀武揚威般,會引來反撲;一時又覺得虎將悍兵,軍威遠揚,能震懾得對方不敢擅動,這一回敲山震虎,能換來數月安寧。 提心吊膽地等了一陣,沒聽見韃靼有動靜,方放了心,贊許傅煜行事果斷英武。 既然北境暫時安寧,傅家能否騰出手,幫著收拾南邊那些逆賊呢? 這念頭冒出來,熙平帝仿佛于陰沉暴雨中窺見一絲天光,既為傅家的尾大不掉而生氣,又盼著傅家能出手相助,幫朝廷穩住局勢。如今聽說以戰神之名震懾敵兵的傅煜來了京城,哪里還坐得??? 沒立刻將傅煜拘進宮里,已算是耐得住性子了。 而傅家按兵不動數月,這回傅煜來京,自然也存了試探皇帝態度的意思,便接了旨。 當晚夫妻倆歇在魏家,因途中勞累,早早便睡了。 次日起身用了飯,傅煜有幾句話要跟魏思道單獨說,翁婿倆往書房去喝茶。 攸桐則挽著薛氏去了暖閣里——明日進宮面圣,八成會碰見舊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離京小半年,總得先摸清如今的情形。 第32章 調戲 暖閣臨假山而建, 因窗外栽了百竿翠竹, 取名青玉。京城氣候較齊州和暖許多, 這時節春光漸融,枯了整個冬天的竹葉稍添生機,墨色漸漸轉為蒼翠。竹林底下幾只麻雀優哉游哉地琢著草叢覓食, 見人不驚。 晨光正濃,照在身上頗為和暖,攸桐站著瞧了片刻, 幾乎被夾衣捂出細汗。 遂進了屋里臨窗而坐, 細細和風送進來, 倒是頗為愜意。 薛氏膝下唯有一雙兒女,次子魏眠風比攸桐小三歲,早早就被送到書院, 尋常甚少能承歡膝下,自打攸桐出閣后, 便寂寞了許多。而今難得女兒回來, 她自是命人備了豐盛的糕點果脯,拉著攸桐的手,細問她出閣后的情形。 攸桐念她慈母心腸, 暫且報喜不報憂,只說傅煜并非兇蠻冷厲之人, 夫妻相處還算融洽。 薛氏聽了, 仍覺得不放心。 當日兩家結姻時是何等情形, 薛氏再清楚不過。 她雖門第不高, 卻知道設身處地的道理,換做是她,若給魏眠風娶個聲名不好的媳婦,即便有緣故,恐怕也很難輕易接納。傅家那些女眷,又豈是好相與的?女兒在府里嬌養慣了,成了人家的兒媳、孫媳,誰知道會不會受委屈? 這數月間,但凡想到攸桐出閣后的處境,薛氏便輾轉反側、擔憂不止。 待屏退隨從,便柔聲問道:“除了夫君,旁人呢?” “小姑子很和善。就只是——”攸桐頓了下,如實道:“老夫人似有些不滿?!?/br> 薛氏聽了,愈發擔心,道:“她為難你了?” “倒也不算為難,這數月里沒故意刁難使絆子過。只是仿佛對這門婚事不滿,碰見些小事,容易苛責。母親,當初答應婚事時,我曾問過緣由,你和父親總不肯說,我心里很沒底?!必┹p輕抬眸,對上薛氏的眼睛,緩緩道:“如今,能告訴我了嗎?” “不是我不肯,是我也不知道?!毖κ蠂@了口氣,“你父親瞞得緊,連你祖母都未必知道?!?/br> 說著,眉頭皺了皺眉,無奈而疼惜。 攸桐瞧著她神色,不似作偽。 憑著十數年的記憶和出閣前的觀察,攸桐看得出來,薛氏在府里的地位并不高。先前原主頂著皇家準兒媳的身份,甚少靜下心聽她教導,可見一斑。魏思道又極有主見,不會跟女眷商議外面的事,當時跟傅家往來議親,都是他親自接待,薛氏只幫著籌備嫁妝而已。 想來此事至關重要,魏思道怕妻女口風不嚴,不敢透露一星半點。 攸桐心里隱隱有個猜測,卻不敢相信。 只聽薛氏勸道:“其實傅家這般門第,本就挑剔苛刻,不是輕易能結親的。當初滿城風雨,幾乎鬧得你父親沒法出去見人,更別說為你尋個好人家,傅家那時提親議婚,著實是為咱們解了難事。他不肯說,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免得跟從前似的不知天高地厚,驕矜輕率?!?/br> 攸桐“唔”了一聲。 ——魏思道這念頭,大概是想著逆境出人才,逼女兒一把。 攸桐無從想象,倘若換成原主,孤身在婆家磨礪后會不會真變得成熟穩重。但魏思道剛愎用事,做主應下婚事又瞞得死緊,讓她兩眼一抹黑地嫁過去,著實有點坑。 不過薛氏既然不知情,攸桐的猜測也只能找魏思道印證。 遂岔開話題,問起京城里近來的情形。 據說許朝宗娶了徐淑后,兩府來往得十分勤快,因徐太師將熙平帝的性情揣摩得熟透,許朝宗受他點撥,做過好幾件投熙平帝心意的事,漸漸有了跟熙平帝寵愛的英王平分秋色的架勢。 這數月間,徐淑端著睿王妃的身份,可謂春風得意。 先前的太師府邸,雖有圣眷、頗為清貴,卻因子侄能耐有限,并無多少勢力。而今結了睿王府的親事,清貴門庭沾了皇家鑲金的端貴身份,更是烈火烹油。就連徐渺都身價飛漲,在京城眾貴女中間頗有臉面,做事偶爾張揚,惹得不少人暗里笑話。 據說徐家還有意為她尋摸一門好親事,嫁到公侯府邸去做少夫人。 ——若果真如此,徐家在京城的根基可就能扎得更甚。 只是如今熙平帝病弱,兩位皇子奪嫡,徐家既攪和進去,據說已不像從前安寧。譬如英王的母親昭貴妃,就對徐家頗有微詞。 攸桐聽罷,沉吟不語。 薛氏怕她還存著呆心思,婉聲勸道:“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睿王雖好,經過這事也算看得透了。這京城里是非太多,成天進宮伺候皇后和貴妃,也未必就容易。你嫁遠了也好,能自在些?!?/br> 這話擱在原主身上,定會不以為然。 畢竟,能跟皇家結親,那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 攸桐卻深有同感,頷首道:“母親說得對?!?/br> “能這樣想就好。我瞧修平雖性情冷沉,待你倒還不錯?!?/br> “有嗎?” “眼神瞞不住人的?!毖κ厦虼叫α诵?。她原本還擔心,攸桐那樣聲名狼藉的嫁過去,會被傅家嫌棄輕慢。昨晚暗中觀察夫妻倆的情形,那顆懸著的心卻稍微落回腹中——傅煜雖性情冷淡,甚少言語,席間卻不時將目光瞥向攸桐,看得出來是習慣使然,并非刻意為之。 反倒是攸桐,悶頭盯著滿桌吃食,或者就跟她說話,倒沒怎么看傅煜。 見攸桐意似不信,薛氏也未多說,只叮囑道:“傅家怎樣,我還不好說。但修平如今的本事卻是靠軍功掙來的,不單靠門第出身,更不像睿王似的,憑著姻親尋出路。光是這點,他就強得多。你出閣嫁人,也該懂事了,可不能為過去那些事耽誤了眼前人,該翻篇的,總得翻篇?!?/br> 這話說得古怪。 攸桐愣了一下,才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慢慢瞪大眼睛,瞧著薛氏那苦口婆心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母親以為,我還惦記著許朝宗呢?” “你這孩子!”薛氏無奈,道:“是怕你心實,過不去那個坎兒,只惦記著從前的事,瞧不見眼前人的好處,白白耽誤了?!?/br> 攸桐好笑地擺手,“他為人夫,我為人婦,哪有過不去的?放心!” 說著,盈盈而笑,眉目姣然。 薛氏素知女兒秉性,是藏不住事的,此刻瞧她容色坦蕩、神采煥然,也稍稍放心。 攸桐則暗自失笑——果真政客都是出挑的演員,傅煜縱橫沙場,在齊州處理軍務時駕輕就熟,叫人敬重忌憚,是憑真本事,也是憑多年練就的兵馬副使的那張冷厲面具。到了這里,話都沒說幾句,憑著所謂的眼神就能讓薛氏留下對她上心的印象,還真是厲害。 …… 從青玉閣回去,攸桐便先挑明日入宮的衣裳首飾。 傅煜在京城有舊人,后晌時出去了趟,晚間才回來。進了屋里,見攸桐坐在燈邊,正慢慢縫香袋。她的技藝不算熟,針線做得頗慢,鬢邊碎發散落下來,半隱半現地遮住耳廓耳垂,側面瞧著,風情曼妙。 見他進屋,攸桐擱下針線,便站起身來。 “將軍?!苯鼇?,她在私底下總這樣稱呼他,順道倒了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