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數日的躲避功虧一簣,那個女人的容貌姿態,像是印在了心底,揮之不去。傅煜隱隱覺得無奈,皺了皺眉。不過既是牽扯壽安堂,恐怕真有點事。他半夜出府練兵,也打算回去歇會兒,順道瞧瞧無妨。 遂朝遠處比個手勢,等魏天澤過來,便叫他先照看這邊。 而后疾步出了校場,縱馬回城。 …… 壽安堂里,此刻的氛圍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著實將傅老夫人氣得夠嗆,卻也怒極生智,意識到這般牽三扯四的責罵會給人留下話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斂,命蘇若蘭出來對證,又將春草和木香叫來問話。 偏巧木香的娘昨兒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歸來,叫人到家里去尋,一時間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語,老夫人哪里肯信? 來回折騰了一個時辰,仍沒個結果。 滿屋濃重的炭氣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誰惡意中傷、造謠生事,瞧見蘇若蘭,心里有了數,反倒鎮定下來。老夫人盛怒而來,咄咄逼人地斥責了半天,沒能令攸桐服軟認錯,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頭忽而便傳來問候聲—— “將軍!”聲音有高有低,卻齊刷刷的。 聲音落處,門簾掀起,屏風后魁偉的身影走進來,身上細甲沉黑、卷著寒意,腰間佩劍未解,冷硬威儀。他的身上是一貫的沉肅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進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掃過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無端的春夢后,他有意無意地躲了數日,終是不可避免地狹相逢。 作者有話要說: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自己娶的媳婦兒,躲是躲不掉滴! 明天入v肥章,碼字不易,作者君快成小禿頭了,希望仙女們能支持正版哈~!明兒見! 第23章 善意 屋里的氣氛, 在傅煜踱步進來后, 微微一變。 攸桐閑居在家, 穿著米白繡金牡丹紋樣的錦衣,底下襦裙長曳、宮絳飄然。只是黛眉杏目間沒了平常的婉轉笑意,雙手斂在身前, 瞧見他,似覺得意外,漂亮的眼睛睜大了些, 淡聲招呼道, “夫君?!?/br> 眼前的端麗美人與夢里的曼妙身影重疊, 傅煜目光微頓。 他也不急著問情由,抬手接了披風,隨手丟給跟進來的傅昭, 而后朝長輩行禮,“孫兒練兵后回府, 聽說這邊的動靜, 趕過來看看。冬日天冷,原該安養身體,不知祖母如此生氣是為何故?” 傅老夫人未料他會過來, 也露意外之色。 最初的怒氣不滿在連番折騰后消磨了大半,此刻她端坐在羅漢榻, 仍是銀發老太君的貴重姿態。她瞧了攸桐和跪在旁邊的春草一眼, 示意傅煜坐下, 而后命蘇若蘭稟明緣由。 蘇若蘭跪在地上, 便將先前的事添油加醋的稟報一遍—— 若說先前舉告只是試探,這會兒對峙,她已是抱著復仇雪恨的心態了。 她在壽安堂當差的時日不短,最知道老夫人的性情,內虛而火旺,上了年紀后易躁易怒,內宅的事上漸漸自負。既然大張旗鼓地鬧到這地步,將攸桐叫到跟前申飭一頓,又被攸桐頂撞得生氣,找人對證,哪怕為了壽安堂的威嚴臉面,老人家也會將這罪名坐實,教訓攸桐一頓,好教眾人知道尊卑規矩。 偏巧這種事曖昧,不清不楚的,傅家絕不可能去問外人。 余下春草是攸桐的丫鬟,說的話不可信,金燈已被她買通,木香那邊她也請相熟的婆子去攔著了,今晚回不了家。 此刻堂中對峙,她和魏攸桐各執一詞,端看老夫人和傅煜的態度。 而傅煜么…… 昂藏七尺男兒,碰上妻子在外勾三搭四地織綠帽,無異于踩著臉羞辱,誰不難堪憤怒?更別說傅煜還是人中龍鳳,心高氣傲,齊州內外沒人敢辱沒招惹。只消激起些許懷疑,憑著他的傲氣,絕不可能為個無關輕重的女人深問追查。 魏攸桐頂著為情胡鬧的狼藉名聲,便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 到那時候,即便不到懲罰的地步,魏攸桐徹底遭冷落嫌棄也是鐵板釘釘的。 待今日事畢,木香那邊有的是辦法封口。 蘇若蘭拿定了主意,想著要叫攸桐狠狠栽一回出惡氣,膽氣更壯。 添油加醋地說完,又道:“雙桂街上多少酒樓,那里客滿,換一家就是,少夫人怎非要跟人去擠?出來之后還滿面春色。像老夫人方才說的,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少夫人既到了這里,就該時刻留意避嫌,哪能做這樣輕浮的舉動,損了將軍的威儀和名聲!” 這血口噴得,專撥怒火。 傅煜的臉色很難看,卻沒作聲,只瞧向攸桐。 她孤身站在屋里,臉蛋熱得微紅,身姿挺直,眉目嬌麗,卻隱然幾分孤獨的傲氣。那傲氣并不外露,卻如秀竹勁拔堅韌,不會被風雪壓彎似的。無端令他想起那回她造訪兩書閣,向他陳情的那些話。 雖寥寥幾句,卻叫他印象深刻。 夫妻倆對視,攸桐不閃不避,眼睛卻微微泛紅,委屈而倔強。 見傅煜神情似詢問,遂道:“雅間之內,自問行得端做得正,沒半點非分之心。春草和木香皆可為證?!?/br> 蘇若蘭仗著有老夫人在場,壯著膽子道:“木香至今不見蹤影,春草是少夫人跟前的,說的話哪能信?!?/br> “那我呢?”傅昭忽然開口,“我的話能信嗎?!?/br> 不高不低的聲音,卻趁著間隙落入眾人耳中。 老夫人詫然皺眉,下意識道:“大人的事你別摻和?!?/br> “那天我也在雙桂街——”傅昭搶著說出重點,“還看到了雅間里的情形?!?/br> 這事全然出乎意料,眾人皆訝然看向他。 傅煜原本臉色冷沉,聞言心思微動,道:“怎么回事?” …… 當日雙桂街上,傅昭試鐵丸時失手打到馬脖子,致使馬受驚失控,拖著車沖向路側,算是這一堆事的緣起。 傅昭正是好動的年紀,因覺得二嫂甚少出門,又怕馬車的事傷到旁人,便到對面的茶樓坐著,一則瞧瞧攸桐做什么,再則暗自觀察——若街上安穩無事便罷,若車夫和二嫂歇會兒后要尋罪魁禍首,他總不能置身事外,叫無辜的旁人背黑鍋。 他年少氣盛,也不怕冷,進了茶樓便開窗瞧外面。 而攸桐又嫌們開了窗,是以雅間里的事,他也算看得清楚。 那事原本就沒什么,且鐵丸失手驚了馬的事不可張揚,傅昭便沒跟人提起。誰知今日,壽安堂里竟會為當日的事惹出一場官司?而蘇若蘭那些言辭,顯然是在胡亂造謠、惡意中傷,不止誣陷攸桐,還往二哥臉上抹黑,仗著沒旁人作證,欺負攸桐孤立無援。 傅昭縱然對攸桐印象不算太好,又如何能忍? 當即將始末說得清清楚楚。 因年少氣盛,還抬著下巴,向蘇若蘭居高臨下地道:“你是在外揣測,我卻將里面情形瞧得明白。小爺這雙眼睛不瞎,若真有越矩的事,小爺難道會看不見?”見蘇若蘭臉上變色,似有心虛之狀,大聲道:“說話呀!” 這一聲斥責,雖不像傅煜冷厲,卻也足以讓蘇若蘭膽戰心驚。 她打死都沒想到,那日街頭偶遇,除了她和金燈,竟還有旁人在場。 而那個人,竟還是傅昭! 如今當堂對證,若是個丫鬟仆從,她還敢斗膽拿捏,卻哪有底氣跟傅昭爭? 比起她揣測激怒的把戲,傅昭那些話近乎鐵證,將她的言辭盡數推翻。 蘇若蘭心虛慌亂,正想著怎么把那些添油加醋的話圓過去,眼前衣袍微晃,傅煜那雙黑靴跨到兩步外,冷厲威壓的氣勢亦如千鈞般懸到了頭頂。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只跪在地上,顫聲道:“將軍,奴婢確實沒撒謊,奴婢是真的看見……” “放肆!”傅煜沉聲,如悶雷響在頭頂。 他忽然抬手,腰間短劍微翻,徑直抵在她顎下。 那短劍是冷鐵煅造,刀鞘上緙絲細密,即便在此燥熱屋中,也是冷意瘆人。 蘇若蘭嚇得打個機靈,腦海里一瞬空白,手腳動都不敢動。 傅煜輕按劍柄,迫得蘇若蘭抬頭,目光鋒銳如同寒冰,“誰教你造謠生事?” “將軍息怒,奴婢、奴婢……”蘇若蘭戰戰兢兢,卻是躲閃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原本頗為俏麗出挑的一張臉蛋,此刻也驚得面無血色,縱打扮得伶俐動人,瑟縮求饒的姿態卻叫人生厭。 這般驚慌之下,心虛之態已難掩藏。 傅煜眼底盡是嫌惡,瞥向老夫人時,微微皺眉,有些作難。 而后,又看向攸桐。 攸桐卻沒看他,只望著老夫人。 方才傅昭那番話就跟悶雷積攢許久后的暴雨一般,將她身上的淤泥灰塵沖刷干凈。 不止蘇若蘭噤若寒蟬,就連老夫人都沒了言辭—— 先前咄咄逼人地訓斥,老夫人倚仗的便是蘇若蘭的言辭,如今活生生被打臉,兒孫跟前,哪能不難堪?她的年事已高,側身坐在那里,脊背微微佝僂,堆滿溝壑的臉上老態畢露。興許是擔心傅煜追問前情,在兩個孫兒跟前不好圓話,連瓜田李下、避嫌留意的話都不提了,只偏過頭,沉目微怒。 攸桐心情頗為復雜。 垂暮之年的老人,有老而睿智的,也有老而昏聵的,哪怕英明神武、殺伐決斷的帝王,也有人晚節不保。老夫人深居內宅,到了七十高齡,又時常身體抱恙,能有幾分沉穩?平日里雖不滿,卻能相安無事,被有心人一激,便易怒偏頗,情緒激動。 蘇若蘭這般膽大,也未必不是瞅準了這點,借著老夫人的不滿生事,妄想借刀殺人。 鬧到這地步,老夫人若下不來臺,昏倒在地裝個病,便能輕易倒打一耙。 但連番生事的蘇若蘭,豈能輕易放過? 從南樓初見至今,小仇小怨已然積攢太久,她先前特意去兩書閣,便是為防著今日之事。如今真相已明,蘇若蘭跪伏在地,眼巴巴瞧著老夫人,難道還指望博來一條生路? 攸桐慢條斯理地挽著衣袖,往前半步。 “無話可說了?”她開口,站得居高臨下,“先前在南樓時,你便搬弄是非,受了責罰也不知道悔改,如今又跑到老夫人跟前混淆視聽!為你這狹隘偏見,折騰得雞犬不寧,老夫人更是氣得——” 她故意頓了下。 那邊老夫人暗覺難堪,又擔心攸桐會跟剛才似的窮追不舍,鬧得她也沒臉,正考慮如何收拾殘局,聽見這話,下意識抬頭瞧過來。 便見攸桐話鋒一轉,道:“你對我有偏見,只管尋我就是。老夫人于你恩重如山,卻這般讒言欺瞞,竟半點不念主仆之情!”話到末尾,已然帶了厲色。 蘇若蘭想辯白,抬起頭便對上攸桐的目光,是從未見過的鋒銳。 攸桐也不待她廢話,轉身朝老夫人道:“方才孫媳無端蒙冤,心里著急,若有言語不當之處,還請您擔待。您叮囑的哪些話,往后也會記在心上,時刻留意?!?/br> 說罷,淺淺行個禮。 老夫人萬萬沒料到攸桐居然會主動遞來臺階,登時愣住了。 旁邊傅煜也覺意外,愕然盯向她。 還是沈氏反應快,忙幫著打圓場:“這蘇若蘭真是!因你是壽安堂出來的,才信重幾分,誰知死性不改,竟欺瞞到了老夫人頭上!瞧這事鬧得,險些錯怪了人。老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被你氣成這樣,若有個岔子,誰擔待得起!佛珠——快去請郎中來瞧瞧?!?/br> 竟是順著攸桐的暗示,將罪名盡數推到了蘇若蘭頭上。 老夫人愣怔片刻,意外地打量了攸桐兩眼,才就坡下驢道:“把她帶到柴房關著,等得空時重重懲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