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十余年殺伐征戰,早已養成干練爽直的行事脾氣。傅德清屏退旁人關了門,也不彎繞,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書房了?” “嗯?!备奠洗鸬貌幌滩坏?。 “鬧脾氣呢?” “不是。沒必要?!?/br> 傅德清取茶杯的動作微頓,看了兒子一眼,旋即會意,笑了笑,“當真?” “我不在乎娶誰。當初既應了婚事,就不后悔?!备奠显跁旷獠?,見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羅來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聲音淡漠而漫不經心,“魏氏是南樓的少夫人,擺著就是,但也僅此而已——這匕首不錯,劉鐵匠送的?” “上回巡邊,揀的?!备档虑搴攘丝诓?。 “我就沒這運氣?!备奠系吐?,來回把玩。 傅德清看慣了傅煜統率帶兵、獨當一面,難得見他貪戀小物件,便慷慨相贈,“喜歡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亂分寸,想來心里有點數。你不愿碰,擺著無妨。只是我答應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過錯,瞧著也可憐,你拿捏點分寸,別嚇著她?!?/br> 冷落兩天就能嚇著? 傅煜不自覺想起昨晚掀開蓋頭時那雙沉靜妙麗的眉眼。 ——不像是能輕易嚇著的。 那般處變不驚,也不知當初怎就鬧到了為情尋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過傅德清既囑咐了,他便應下,“今晚我過去一趟?!?/br> “說清楚話,別叫她擔心,也須擺明規矩,別叫她給府上抹黑?!?/br> 傅煜嫌啰嗦般皺眉,見傅德清沒旁的囑咐,自回書房忙碌去了。 …… 南樓里,攸桐奉茶回來,才算能慢慢打量這新住處。 昨日為大婚而懸掛在花木游廊的紅綢尚未收拾干凈,窗花宮燈裝點下,周遭仍殘留喜氣。只是攸桐心知肚明,這喜氣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滿目喜紅,實則頗為冷清。 這是座兩層的閣樓,旁邊一道廂房,后面抱廈暖閣齊全。 傅家雄踞齊州,府邸占地極廣,屋舍也寬敞。因這一帶有幾處起伏斜坡,草木蔥蘢,樹蔭蔽日,閣樓外便沒修圍墻,只遠遠拿一人高的竹籬圍著,周遭種的地錦爬滿圍墻,夏日里濃綠蒼翠,冬日則枯枝交錯,是道天然屏障,亦與周遭景致渾然融為一體。 這時節暑氣未消,閣樓附近卻能納涼,是個好地方。 不過看庭院甬道旁和樹下草叢茂盛,顯然平常無人踩踏,亦可見傅煜甚少踏足這里。 且此處離老夫人的住處頗遠,很適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數,便覺踏實許多,當下命人將先前堆積在廂房的行李和嫁妝取出,或是收整后鎖起來,或是擺到住處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滿身香汗。 她沒婆母壓著,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夫君整日沒露面,到得傍晚,便讓春草張羅了頓可口飯食,獨自用飯。等到天黑,見外面仍安安靜靜,猜得傅煜今晚不會再來,便命人備了熱水沐浴,準備早點歇息,將前幾日欠著的覺盡數補回。 愜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時,卻聽外面似有人說話,聲音遠遠傳來。 旋即,春草匆忙奔進內室,神情有點慌亂。 “少夫人,姑、姑爺來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攸桐:你說啥??。??`?Д??)??! 第6章 同寢 滿室氤氳熱氣蒸得人倦懶,攸桐渾身浸在香湯,四肢百骸化了似的,連腦袋都比平常轉得慢。春草的話落入耳中,她不假思索地“哦”了聲,仍闔眼享受。片刻后,才察覺不對勁—— “誰?”她睜開眼,有點嫌煩似的,“誰來了?” “姑爺!”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來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攪得香湯微晃,“他已經來了?” “已經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覺得好笑,“突然回來的,也不知要做什么,進門就問少夫人在哪,我趕緊進來稟報?!彼f話間,已將櫛巾和備好的寢衣拿過來,幫著攸桐胡亂擦干頭發,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褻衣時,便遞來那身水紅柔軟的交領寢衣。 因暑熱未消,這寢衣做得單薄柔軟,穿上去身段畢露。 攸桐跟傅煜還生疏得很,哪能穿這個出去見他? 遂一把推開屏風后那衣裳,低聲道:“不穿這個。再拿件外裳?!?/br>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忙將備著明日穿的白羅半臂和隱花孔雀紋錦裁剪的長裙娶過來。攸桐匆忙穿上,將那條繡了芙蓉的玉色束帶系在腰間,怕傅煜等急了不悅,匆匆出門。 到得內室門口,探頭瞧見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覺地深吸了口氣。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過去。 …… 屋里已掌了燈,周姑奉命帶著蘇若蘭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側間,正隨手翻桌上的書。 攸桐眉心微跳,有點尷尬。 她曾立志嘗遍天下美食,到了這邊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時被拘著不好出門,便想法子從外面弄了本食譜來,或是照著做,或是翻新花樣,因翻的次數太多,邊角都磨舊了。這回遠嫁齊州,也沒舍得丟,今日翻出來后便先擱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著,誰知被傅煜逮個正著。 魏家書香門第,她放著滿架詩書不取,卻夾帶這本書過來,著實不大相稱。 覷向傅煜神色時,他那眼神確實有點古怪,仿佛嫌她不學無術似的。 好在他沒深究,見她出來,隨手丟開。 攸桐只好硬著頭皮,仿若無事地將書擱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熱茶,便沒客氣,只道:“還以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會晚點回來,便趁著……” “我待會就走?!备奠洗驍嗨?。 攸桐“哦”了聲,從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幾句話?!备奠险驹谧肋?,燭光下神情淡漠,“你我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說過了。軍中事務繁忙,我無暇理會瑣事,往后未必能抽空過來。既進了這南樓,一日住在此處,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會太虧待你。你也須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頓了下,目露孤高,背轉過身,語氣也愈發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過問。但往后行事,須留意分寸。記住了?” 深邃疏離的目光望過來,有幾分警戒的意思。 “好?!必c了點頭,聲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時,魏思道時常避著她,是以她試探了兩回,都沒能問出魏家為何答應婚事。不過傅煜的意思她聽得明白,這人必是認定她心里仍藏著許朝宗,跟從前一樣驕矜天真,才會出言提醒,不許她給傅家抹黑。 這樣也好,像傅煜這種心高氣傲的男人,斷乎不會碰心有所屬的女人。 夫妻間互不侵犯、相安無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著傅煜,篤定道:“那都是過去的了。既來到這里,自會謹慎行事,放心?!闭Z氣輕描淡寫,心里到底是有點難受的——這世上,有誰愿意被無端輕視、被人帶著偏見看待?哪怕已做過最壞的準備,對上傅煜這般輕慢的冷淡態度,攸桐到底沒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靜,只剩彼此呼吸的聲音。 片刻后,傅煜回頭瞥了攸桐一眼。 滿室燭光明亮,她雖將衣裳穿得齊整,倉促之間卻沒法擦干頭發,滿頭青絲濕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縷搭在秀頸鎖骨上,肌膚雪嫩、發絲漆黑,像是潑墨的絹畫。她渾然不覺,側身站在桌邊,眉目低垂,抿唇不語,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緒。 但看得出來,她是有些難過的。 仿佛是察覺他的目光,她抬起頭來,面上的難過掩藏殆盡,身姿挺直,帶幾分不卑不亢的倔強。 “京城的事無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楊花的輕薄之人。夫君說得對,一日住在這南樓,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縱不能為傅家增光,也不會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從前的事,還請夫君多擔待?!闭f罷,竟是雙手微斂,行了個相敬如賓的禮。 這態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確實沒拿她當妻子看,卻也無意刺傷她。 說到底,這婚事雖是聯姻,卻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聲名再差,也沒欠他一星半點,輪不到他指責。方才那番話說得直白,或許真的是刺到她痛處了。 傅煜心高氣傲、性子冷厲,卻不是會無端欺負女子的人。 但話說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來。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帶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卻隨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別多想。備水吧?!?/br> “???”攸桐瞧著桌上倒滿的茶杯,沒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見她確實一臉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內室,“沐浴?!?/br> 輕飄飄的一句話,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沒記錯,就在片刻之前,這男人還說待會就走的!不過這事兒顯然不能提,她才許諾要安分守己、謹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喚了周姑春草進來,吩咐她們備熱水軟巾,伺候將軍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著張羅,神情有點僵硬。 片刻之前,他確實打算說完就走,沒事就不來這邊。不過既無意間刺傷了她,攸桐又頗識大體,今晚便留宿此處擺一擺態度,叫丫鬟仆婦多敬著她一點,也算償得過了。 …… 攸桐出閣前,甄氏曾教過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沒照顧過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貴的王孫公子,待熱水齊備后便孤身進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樂得清閑,趁內間沒旁人,換了身寢衣,坐在桌邊慢慢擦頭發。 好半晌,傅煜才從里面出來,寢衣嚴整。 煙波已然鋪好了床,退到外間候命,昏昏羅帳長垂,只剩夫妻獨對。 還沒到人定安歇的亥時,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龍精虎猛的模樣,顯然不會這個點就躺到榻上。這漫長的一個時辰,兩人總不能瞪著彼此,相對無言。 攸桐沒應付過這種情況,傅煜顯然也很生疏,彼此對視一眼,有點心照不宣的尷尬。 還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腸刮肚想出合適的話題前,一句話便解決了問題,“我去找本書,你先睡?!?/br> 說罷,袍袖微動,徑直往側間去了。 南樓雖非書房,但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總要擺幾本書,哪怕當陳設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經心地梳通頭發。等了片刻,沒聽見傅煜回來的腳步聲,猜得他定會耗到夜深才回來睡覺,心中不由暗笑——這男人,瞧著高冷淡漠,心里其實卻也別扭得很。 遂踱步到側間,見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書。 攸桐走進去兩步,道:“前兩日趕路有點累,想早點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聞言抬頭,就見她盈盈立于燈畔,滿頭青絲籠在肩頭,唇邊噙了笑意。 修長黛眉下,那雙眼睛含笑睇來,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處在冷落境地,也不見半點郁郁之態,倒頗有隨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親口承認,他實在沒法相信,她能做出為情尋短見的事。 他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聲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br> 攸桐應了,沒再攪擾他,自回榻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