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閻溫還是沒有應聲,十九伸手解開了他的腰封, 將自己手上的血跡蹭在他的衣袍上, 左右他衣袍上都是血。 將閻溫的外衫脫下來搭在屏風上, 雪白的中衣上,也被侵染透了大片。尤其是衣領處,連著閻溫的下顎, 都被染了不小一片。 這擦也擦不干凈,十九說,“我命人為大人準備浴湯吧?!?/br> 閻溫杵在那里,像一個木頭人一樣,無論十九說什么,他都不吭聲,但是十九邁步要朝外走吩咐喜全的時候,閻溫卻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冰涼的染血的指尖,在十九的下頜處印了一個紅印。 十九感覺到下顎一涼,不由得伸手握住閻溫的手。 “不怕么?!遍悳氐穆曇粲行╋h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問了這么一句。 十九卻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仰著一張小臉看著閻溫,視線劃過他兇戾未消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怕?!?/br> 十九說,“我只怕這一身的血是大人的?!?/br> 閻溫松開十九的下顎,閉了閉眼睛,低聲道,“用布巾先擦一下,現在沒有力氣沐浴?!?/br> 十九想接話,說你沒力氣我幫你洗,但是閻溫十分忌諱旁人近身,就是因為他身有殘疾。 不許人伺候也是如此,若是十九說了,又會引得他發怒。 于是十九只好應了一聲,轉過屏風外一看,水盆中已經備好了水,應當是先前喜全送過來的。 十九擰了布巾,又回到屏風后,順手解開閻溫的衣襟,將他染血的中衣朝著兩側肩頭脫下一點。 才把布巾貼上去,閻溫就按住了她的手。 “出去吧?!遍悳卣f。 十九從善如流,將布巾給閻溫,然后自覺的轉到屏風后面,只把一只小手從屏風后伸出來,“大人若是需要洗布巾就交給我?!?/br> 閻溫看著十九的手,那上面還殘留著在他身上沾染的血跡,他擦著下額的動作一頓。 他實在是不明白,這小傀儡是說該她膽子大,還是膽子小。 平日里動不動就能嚇哭,可他剛才那副樣子,小傀儡也竟然敢朝著他伸手。 “大人,手上的指甲傷了,莫要用左手?!笔挪环判牡亩?。 閻溫正要將布巾遞到左手上,聞言抬起來看了看,指甲確實掀起來了一塊。 他皺著眉,想著剛才在水牢之中,空相那禿驢和尚,不下狠手就不肯張嘴說話。 這些日子單懷已經審了他好幾次,但他嘴緊的很,不肯透露任何的有用消息。 閻溫一直病著,可算病好了一些,眼見的事情全無進展,一著急就親自動手了。 閻溫真正動手的時候,就不會再逼問,不會嚇唬對方,甚至連句話都不會說,只悶頭干,幾套刑具結結實實輪下來,人已經沒有人樣。 那禿驢最后受不了,嘶啞著嗓子自己招的。 即便他招了,閻溫也是將那一套刑具徹底在他的身上招呼完才松了手。 松手的時候,禿驢已經出氣多進氣少,閻溫猜想著他應該是用力過猛,刑具cao作不當,以至于指甲撕裂。 他動手后,中途看水牢內侍都受不了出去了,連單懷都看不下去,面對著墻站著,他滿手滿身都是血,用力用到手上都麻了,從水牢出來一直到剛才,若不是小傀儡提醒,他并沒有發現自己的指甲破了。 閻溫將沾血的布巾遞給十九,十九接過就去清洗,洗干凈了再遞給閻溫。 輪換幾次后,十九開口,“大人,我去換一下水,水已經臟了?!?/br> 閻溫將自己的中衣脫了,用布巾擦著胸口。 聽到十九的話“嗯”了一聲。 他看著布巾上的血跡,想到今天從那老禿驢嘴里撬出來的消息,臉色不由得越來越沉。 莊林寺只是冰山一角,揭開這一層遮羞的幕布,閻溫只是窺見了一點點其中的腐爛,就被惡心的想吐。 不僅是像莊林寺這種寺廟,在各地,也有打著施粥行善舉,甚至頂著大善人的名號,直接收留流民和乞丐的地方,也都背地里干著販賣人口的買賣。 這龐大的關系網,閻溫扯開了一道口子之后,才窺見了其中讓他毛骨悚然的內情,組織已經不能只用販賣奴隸來稱呼,連沒人認識的乞丐,無親戚可投奔的流民,甚至是當地沒有人管沒人在意的孤寡,都會被卷到其中販賣到不知處。 男女老幼,除了沒有勞動能力的人,否則一概不會放過。 他們之所以大批量的販賣人口卻沒能被發現,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從不動和親戚鄰友來往頻繁的人。 例如本地的乞丐,只要他在城中混得臉熟,就不會被殃及,流民若是有親戚可投奔,也不會遭難。 據莊林寺的禿驢交代,人販子手中都有一個名單。 這名單中的人,都是有著各方牽連的人,他們如果突然消失,會引起人們的疑惑甚至尋找,這種人哪怕朝著販賣人的眼前晃悠,朝著他們的網中撞,也不會被抓。 相反,那些無依無靠,無人投奔,無親無故的人,就會成為待宰的肥羊,稍有不慎就會遭殃,這一類人被人販子稱為活銀兩。 而且那老禿驢說,這些人若是落入人販的手中去處也不一樣。 孩童幼小,若是男童,會被送入訓練死士這一類的地方,或是賣入大戶人家。 而女眷無論大小老幼,除各地的妓館之外,容貌秀美的,另有其他不明去處。 至于強壯的男丁,則會被集體販賣,至于去向何處,老禿驢一口牙被生生拔光也沒說,估計是真的不知道。 而這其中最慘無人道的,是有些流民是拖家帶口頭逃難,一家人落入人販手中,賣豬rou一樣,被割據開來獨立販賣,自此天涯路遠,人間地獄,怕是再無相見之日。 閻溫想到這里,抓著布巾的手不自覺的收緊,翻起的指甲因為用力,再一次涌出了血。 十九伸手等了許久,不見閻溫將布巾遞給他,悄悄的側頭探入屏風看了一眼,就見閻溫抓著布巾閉著眼睛,整個人都在小幅度的顫抖,抓著布巾的左手,血順著手指沒入布巾,已經紅了好大一塊。 “大人,”十九趕緊走到閻溫的身邊,伸手去扳他的手,避開他受傷的手指,拽出他手中的布巾,“大人快給我,你手指又流血了?!?/br> 閻溫猛的睜開眼,濃重的憎恨和哀傷在他的眼中交織成血絲,他看著十九,眼睛卻沒有聚焦,像是通過十九在看著其他人,這眼神讓十九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后頸的汗毛根根豎立。 她有一種錯覺,覺得下一刻閻溫就會伸出手掐死她。 不過閻溫并沒有動手,好半晌,他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十九的身上,語調帶著一種無奈的惱怒,埋怨道,“你怎么又進來了?!?/br> 十九一口長氣吁出,連忙上前抓住閻溫的手,用布巾在他手指的周圍擦拭血跡。 “大人,莫要再用力了,指甲如果全都脫落,你的手指以后該使不上力了?!?/br> 閻溫輕嘆了一口,不知抱著什么樣的心態,伸出另一只手落在十九的頭上,摩挲了一下她的腦袋。 “去找喜全,讓他拿些傷藥過來?!?/br> “那大人莫要再用力了……”十九被閻溫按著腦袋,仰頭很費勁兒,只好將眼睛竭力向上翻,閻溫點了點頭,推著她的腦袋,“你快去?!?/br> 十九這才拿著布巾轉過屏風,清洗好了之后又遞回給閻溫。 催促他,“大人再擦一擦,趕快將衣服穿上吧,一會兒該著涼了?!?/br> 十九說完之后轉身去找喜全要傷藥,閻溫很快擦好,重新穿好了衣袍,走到了床邊坐下。 十九很快拿著傷藥回來了。 “大人,喜全說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十九站在屏風的旁邊,看著半靠在床上的閻溫。 見閻溫沒有反應,十九又說,“我扶大人去軟榻上藥,順便大人也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吧?!?/br> 閻溫給那老禿驢一共上了七套刑,血腥味聞了一上午,那還有胃口吃東西。 他皺著眉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覺得十九實在太吵了,煩人死了,他現在就想把那小牌子收回來。 十九跟閻溫軟磨硬泡這么多天,有些吃透閻溫的性格,閻溫雖然脾氣特別不好,但閻溫并不是不知道好賴,只要是真心為他好的舉動,即便他煩的很,也都會忍著不發作。 因此十九沒得到閻溫的回答,也敢自顧自的走到床邊,將閻溫的腿從床上挪下來,蹲在地上給他穿靴。 閻溫本來靠在床邊上,被十九這么一挪動,能坐起來。 他垂眼瞪著小傀儡的腦袋,伸手掐了掐眉心,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他感覺自從小傀儡鍥而不舍的朝他這里跑,他嘆氣就越來越頻繁。 “王文的那件事情已經查清了,”閻溫突然說,“你說的那些情況都屬實?!?/br> 實際上不僅十九說的情況屬實,閻溫查到的,比十九說的還更過分些。 一個小小的戶部副使,家中后院比帝王后宮還要枝繁葉茂。 戶部尚書與閻溫相識多年,當年還是閻溫一手助他坐上這個位置,這么多年在朝中,閻溫也確實得他助力不少。 但他為什么會舉薦這個王文為副使,閻溫到現在還沒有查清楚。 反倒是這個副使王文,閻溫查到,他后院中的大部分女人來路不明。 且那些女眷,即便是被賣到青樓當中,被閻溫的手下找到,也不肯說出自己來路。 想是有什么把柄捏在王文的手中,問的急了就一個勁的跪地求饒,不肯吐半個字。 閻溫沒有動王文,只是派人盯著他,人口販賣與戶部本就密切相關,閻溫假裝不知的縱容,希望能從他身上揪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當然這條線是由小傀儡牽出,閻溫一想到小傀儡也就識得那幾個字,不知是感嘆小傀儡運氣好還是王文名字取的太簡單了。 “你好好想想,到底想要什么,想好了同我說?!遍悳乇皇欧鲋酒?,兩人朝著外間的軟榻走去。 十九心說是你啊,你是你就是你。 不過她心里自己喊得過癮,嘴上卻說,“大人,打個商量,愿望能不能存著,我還沒有想好?!爆F在還不是時候。 閻溫斜眼看十九,十九爬到軟榻上,在他的身后墊上了兩個軟枕,扶著閻溫靠在軟榻上。 自己則是跪坐在他的旁邊,拿過傷藥還有細窄的布條,給閻溫包扎手指。 “我本來叫喜全去請太醫,但喜全說大人不許,那就只好湊合著我給大人包扎吧?!?/br> 閻溫靠在軟枕上,瞇縫著細長的眼,腦子里還是想著關于今天他從禿驢嘴里撬出的一些消息。 再看著十九抓著他的手仔細包扎的樣子,不由得在心中思亂想。 十九身生為奴隸之女,若是老皇帝和皇子皇女們,沒有被一窩毒死,若是十九沒有入宮做女皇,她身處行宮最低賤之處,甚至在戶部都沒有錄入,命如螻蟻,是不是也會變成那些人販眼中的活銀子? 閻溫想到這里,心中沒來由的拉扯了一下。 不過轉念他又笑了,小傀儡應當能夠避禍。 當初連丞相那老狗都找不到她,自己的人也幾次三番尋不到她的蹤影,若不是她自愿跟著他進宮來,按照小傀儡的躲藏能力,怕是這天下沒人能抓得住她。 很快十九就將閻溫的傷口包扎好,閻溫抬手看了看,中指粗了好幾圈,包扎的手藝實在拙劣。 十九也知道自己包扎得不像個樣子,跪坐在閻溫的旁邊,見閻溫盯著手指看,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若不然我再重新幫大人包扎一下?” 閻溫看向她,十九又立刻改口道,“要不還是找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