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五月初,夏天剛剛開始。草木間的蟲鳴聲復蘇,冬天的蕭索已然遠去。 冬稚推著自行車站在路邊,微微出神,什么也沒想,放空地聽著蟲鳴叫的聲音。 對面大門突然開了,她抬頭,一愣。里面開出一輛車,開車的是陳家請的司機,冬稚見過,認得。 車開出來,稍稍轉了個彎,朝向路的出口。 車身經過冬稚身邊,她正想往旁邊挪一點,猶豫間,車停了。 貼了黑膜的玻璃窗降下來,露出陳文席的臉。 他威嚴的目光看向她,沉聲問:“你在等陳就?” 冬稚沒說話,點了下頭。 陳文席在打量她。 冬稚和冬豫生得有些像,冬豫以前常??渌龝L,他和冬勤嫂臉上的優點,她全集齊了,完美避開其它的小缺陷。 “現在天熱了,怎么不進去等?!标愇南戳怂“肷?,說,“去客廳里等吧?!?/br> 冬稚只是望著他,沒說話。 陳文席沒再和她多說,坐在車里吩咐了一聲,車窗慢慢升起直至閉合,車從她面前開離。 樹上茂密的綠葉被風吹得搖晃,落日余暉透過枝葉間,光線斑駁灑落,晃晃悠悠照在地上。 冬稚沐浴著這層薄光,不覺得熱,更不覺得暖。 幾分鐘后,陳就推著自行車出來。見冬稚等著路邊,車頭一轉朝她而去。 “等多久了?怎么不發消息跟我說一聲?!?/br> “沒多久?!倍傻穆曇粑⑽⒂悬c啞。 “嗓子怎么了?” 她抬眸凝他,慢慢搖了搖頭,“沒事?!陛p咳一聲說,“我剛出門?!?/br> 陳就稍稍抬頭,蹙了下眉,“那也不好?!?/br> “走吧?!辈焕^續談這個,冬稚推車前行,陳就和他并排。 走了兩步,她說:“我剛剛看到你爸了。司機開車出來,在我旁邊停了一下?!?/br> 陳就面色一頓,“他說什么了嗎?” 冬稚說:“他開了車窗,跟我說了兩句話?!?/br> “說什么?”他明顯緊張起來。 “沒說什么。他問我是不是在等你,我點頭,他問我怎么不進去等,讓我進去?!?/br> 陳就臉色稍霽,松了口氣。 “我媽今天中午就出門了,我爸本來不在家,突然回來了?!彼f,“我爸……他還好。他很少管家里的事,也不像我媽那樣。我媽應該跟他說了,他知道我們鬧別扭,但是什么都沒說。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爸挺喜歡你的……” 車輪碾著地面一圈圈向前,冬稚握緊車把手,陳就說的話入了耳里,又像是沒有,一個字一個字不知飄到哪去。 碎了,散了,然后無影無蹤。 …… 早先清明節,學校里放了一天假,冬稚和冬勤嫂去給冬豫掃墓。 但比起這天她們一向更注重冬豫的忌日。 趕在工作日,冬稚請了假,早早起來,幫冬勤嫂打掃家里,整理得干凈妥帖。然后就是擺祭品,平時吃飯的飯桌拖到客廳當成供桌。 雞rou、鴨rou、豬頭rou;水果、熟食、米飯;香油、蠟燭、線香…… 每一年都一樣,什么都不能少。 在家里祭拜完,再去公墓。 冬勤嫂先上了三支線香,接著冬稚也上了三支。 “檢查一下要帶去的東西有沒有少?!倍谏┻叢磷?,一邊讓冬稚快去洗手。 水盆就放在旁邊,冬稚在水里搓洗手指,聽冬勤嫂在背后又道:“等會從墓園回來,我去買點菜,弄點你爸愛吃的,也做幾個你愛吃的……今天我請了假,扣一天工資,下午晚上干脆就不去了?!?/br> 冬稚正用毛巾擦著手上的水珠,聞言一頓,回身皺眉問:“為什么要扣工資?” “這不是請假嚒……” “那你上個月的假沒用完呢,連著一個月都沒休息?!?/br> “按月嘛,上個月的是上個月,這個月是這個月?!彼f,“有事才請假,沒事不就不請。上個月沒事所以我就沒休息?!?/br> 冬稚板著臉:“就是白干可以,少干一天就扣錢?” “不能這么說,斤斤計較的……”冬勤嫂皺了下眉,給供桌上的水果擺正,幽幽道,“你爸爸在陳家做了這么多年,從小能有口飯吃,有件衣服穿,還能好好地把學給上了,那個時候讀到高中,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你爸下葬的錢,還是陳家包攬過去的?!?/br> 冬稚動了動唇,要說話,冬勤嫂嘆氣道:“你爸在的時候常說要掙夠錢給咱們換新房,我沒本事,心里卻一直放不下他這個心愿,可惜他走了這么幾年,我前前后后才攢了那么一點,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買上新房子?!?/br> 她站在桌前,看著正正擺著的那張黑白照片,眼里nongnong情緒化不開。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把你爸的遺像擦得锃亮锃亮,就擺在新家光線最好的地方。他天天說咱們家屋檐太低,又潮濕,光線暗,你看書寫字,我做針線,對眼睛都不好……” 屋子里,她的聲音低低的,最后低至湮滅。 “媽?!?/br> 冬稚突然叫她,冬勤嫂回頭,“干什么?” 看著她滄桑的面容,臉頰邊角細紋開始生長,而越過她,供桌上的遺像里,冬豫的臉從很早開始,就定格成了黑白。 一股氣在五臟六腑來回,這種感覺只有冬稚自己知道。 “……沒什么?!毖氏潞黹gguntang的燒灼感,冬稚說,“我去看看東西齊了沒,我們走吧?!?/br> 待一切妥當,拎著東西站在門口,冬稚第無數次抬頭看向前面。 遮蔽了大半天光的這一棟,是陳家。 是陳家。 …… 冬豫忌日過去一周,周末,陳就約冬稚晚上去看電影。還是之前去過的那個商場,可以逛一逛,聊聊天,吃過晚飯,再去頂樓的影院。 兩人分開走,冬稚出門更早,在商場一樓找了個休息的地方坐著等。 周圍來來往往都是人,大人帶小孩,結伴的年輕人,放假出來消遣的學生……他們說著和自己生活相關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電影是八點開始,陳就說開場前在商場逛一會兒,若是算上吃飯,最少也得提前一個小時。 冬稚等了許久,眼看七點到了,陳就還沒來。 打開手機,對話停在四十分鐘前,他問她:“出門了么?” 她說:“已經到了?!?/br> 他回了一個“好”。 照理不應該這么久,冬稚給他打電話,那邊不通。 即使是夏天,外邊的天也開始擦黑。商場里的人仍然來來往往,抬頭看商場大樓頂端,透明的頂棚外,天已經不白。 冬稚坐在長椅上,不知去哪,靜靜地發呆。 呆了許久,長長抒出一口氣,冬稚想起身走一走,手機突然在掌中震動。 陳就打來電話。 她接通,就聽那邊問:“你在哪?” “我在商場一樓……”她說,“你在哪?” 陳就長嘆了一氣,“我在醫院?!?/br> 冬稚一愣,“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嗎?” “不是我?!彼f,“是我媽?!?/br> “……”她沉默。 “給你發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出門了,半路接到電話,說我媽被送去醫院了,讓我趕緊過去?!标惥驼f,“我只好立刻趕去,一時著急,想起來要給你打電話,手機沒電關機了。我剛找護士jiejie借了充電的……” 冬稚輕聲問:“你媽呢?她怎么樣?!?/br> “沒什么事。說是低血糖。她本來跟……朋友在一塊,突然暈了,就送來了醫院?!?/br> “嗯?!彼龥]多說。 陳就說:“我爸不在家,我現在走不開?!鳖D了頓,他沉聲道,“你先回家吧。這次欠著,下次補上?!?/br> 她還沒說話,他又道:“明天早上我給你帶牛奶?!?/br> 冬稚說好,“你自己小心?!?/br> 而后掛了電話。 …… 蕭靜然在病床上睡著,手背插著針,正掛點滴。 剛才醒了一會兒,陳就剛好趕到,她拉著他的手不說話就是哭,即使鬧了別扭,關系仍在僵硬中,陳就好歹也是她兒子,沒有甩手把她扔在醫院不管的道理。 在走廊角落和冬稚打完電話,陳就返回病房前,門外凳上坐著的女人站起身:“你媽看樣子睡了,你爸今天回不來是不是?那阿姨在這陪你守著……” “沒事?!标惥统冻鰷\淺的笑,“您回去吧阿姨,今天麻煩您了,我一個人在這就行。實在不行我往家里打電話,人夠的?!?/br> 趙太太慈愛地端詳他,道:“你別跟阿姨客氣。今天也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本來想你媽約了一起做個美容什么的,誰知道她突然暈了,哎。趁這個機會給她做個全身檢查也好,不著急出院,檢查完了明天再回去?!?/br> 陳就點點頭。 “你爸不在,難為你了?!?/br> “應該的?!彼f。 趙太太看著他默了默,而后笑說:“什么時候有空來阿姨家玩啊,你跟梨潔不是同學嘛,我聽你媽說,你們關系挺好的呢?梨潔之前常約同學去圖書館,你們一起去過嗎?我看她最近休息日總是待在家,都不怎么出門了,你要是有合適的活動,看看電影逛逛街什么的,也叫上她好不好?” 陳就頓了頓。 趙太太語氣溫柔:“她被我和她爸慣得有些嬌氣,要是有脾氣不好或者是不講道理的時候,你別跟她置氣,她心是不壞的。你們一個學校,平時沒事可以多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