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幾乎在同時看完。

    紀宏指節不輕不重地扣著桌面，抬頭看了林風一眼。林風安靜地回視，并不開口，顯然是在等待紀宏先發表意見。

    紀宏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茶杯。

    這孩子……比他預想中還要厲害一些。

    紀宏抬手啜了口茶，柔和問道：“都看完了？”

    林風果然很快做出了反應：“看完了，數額比我預想中還要高一些，真的——非常感謝您?！彼酒饋?，深深給紀宏鞠了一躬。

    “不用謝我?！奔o宏笑著擺了擺手，手里捏著那疊裝訂干凈的薄薄紙張，問道，“這些，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做的？”

    “前天晚上，所以可能還有些倉促，請您見諒?！绷诛L答道。

    “不，”紀宏爽朗一笑，“比我們公司新來實習生做的企劃案好多了，要不是涉及到你的隱私，真想拿去給他們做個榜樣：連高一學生做得都比他們強！”

    “不過……”紀宏肅容沉吟道，“方案做得這么詳細，你是真的決心這么做？”

    林風也斂了笑意，認真頷首道：“是的?！?/br>
    “你要學建筑？”紀宏道，“你對這專業感興趣？”

    “是，建筑本身就是我的興趣專業，所以您不用有顧慮?！?/br>
    “我知道以你的成績，考上國家重點不是問題。聽說你們這個專業，要是上學時能力足夠強，畢業了能直接進設計院，要是蹉跎在我們這個出不了省的小公司，是不是太屈才了？”

    “總得有舍有得?！绷诛L回答他說，“有些責任是我必須承擔的?！?/br>
    紀宏的眼中迸出一點激賞，雖然很快就被他略一斂眸、自行掩蓋過去，他將手里的紙張放到一旁，問道：“那你知道、我把這些單據都給你，是什么意思嗎？”

    “您希望我做到心中有數，也是在告訴我，您不是在施舍我，您還希望我能有全部還清的那一天。我不用為此患得患失，甚至傷害他人?！?/br>
    “你很清醒?！奔o宏瞇起眼睛笑了笑，“要是讓明越知道我給你看這個，他非跳起來咬我不可?！?/br>
    “他不會的?！绷诛L聞言，也揚起唇角，“他也就看著比較傻……其實一樣很清醒?！?/br>
    “竟敢在我面前說他傻？”紀宏失笑扶額，“你膽子也挺大……”

    他搖了搖頭，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一個原因——而我接下來的話，你就不要讓我那傻兒子知道了?！?/br>
    林風瞳孔微微一縮：“您請說?！?/br>
    “單據數額看清楚了吧？之后你母親的治療，我同樣也會供給她最好的資源和條件，這其中的花費，你在相當的一段時期內，是不可能還得上的?！奔o宏雙手交叉，近乎冷酷地道，“因此，我不急著讓你還錢，也不給你劃定時間。你將來賺了錢以后，是慢慢還給我也好，直接給明越也好……那都是將來的事?！?/br>
    林風垂眸道：“是的?！?/br>
    “我現在，唯一要求你做的事?！奔o宏站起身來，面容冷峻，“就是保護好明越，不能讓他受一點傷害?！?/br>
    “這一點，優先于其他一切，包括你自己?！?/br>
    “你能做到嗎？”

    第47章 二人世界是不可能二人世界的。

    林風從書房出來時, 看見紀明越抱著貓, 一臉緊張地站在客廳里, 正朝他這邊張望。

    大年跟在林風身后出來，一見小年被抱在紀明越懷里，便絲毫不考慮自身重量地跟著撲了上去, 紀明越摟不過來兩只貓，只得將小年也放下，悻悻地看著它們追逐著跑遠。

    “怎么不去里面看書？”林風問道。

    剛剛經歷了一番“談話”, 一出來就看到紀明越站在客廳里, 其實林風也心里一緊：他應該不會把談話內容都聽去了吧？

    但仔細看看紀明越的表情，林風覺得書房的隔音應該還是不錯的——這么緊張又迷茫, 一看就是什么都沒聽見。

    “不知道看什么?！奔o明越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忍不住目光游移, “林風，我爸、那個, 他都跟你說什么啦？”

    “沒說什么，其實就是交待了一下互相的情況，不過……”林風其實也有些微的不解, “是因為紀叔叔的資產, 會讓你經常容易碰上危險嗎？”

    紀宏為什么這么鄭重其事地要求自己保護紀明越？是因為在學校里，雇保鏢不方便嗎……

    自己是他的同桌，又天天給他補課，所以保護起來更方便一些？

    可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男生, 特別是最近紀明越也有在“改邪歸正”，每天的行動路線基本就學校家兩點一線，需要這么特地強調安全問題嗎？

    “??？”紀明越讓林風問得有點懵，“為啥這么問？”

    林風想起紀宏的叮囑，搖了搖頭道：“……沒什么，那可能是叔叔比較關心你吧?！?/br>
    紀明越眨了眨眼，聯系上下文思索一遍，覺得自己好像能猜出五六分了——應該是紀宏在談話的時候，提到了要求林風保護他的安全？林風覺得這個要求有些奇怪，所以忍不住問了他？

    這么一想，他就在心里默默郁卒了：果然是上次說謊種下的因，他告訴紀宏如果沒有林風他會死，所以紀宏出手幫助林風之后，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要讓林風保障他的安全——所以才有了現在的果。

    “……啊，是啊，我爸真的特別關心我?！奔o明越不自在地笑了兩聲，抓了抓頭發，“那、咱們回臥室接著補課吧，類似的題型我都找出來了……”

    *

    “兩只雜合黑豚鼠交配，后代出現白豚鼠的……”林風口上讀完半句，實際上已經默讀完了整個題目，“嗯，這確實是比較典型的一類題，基本你把第一章 的幾個知識點概念弄透，以后碰到這個類型的就等于送分了，解這種題最重要的概念是……”

    他筆尖微動，在題目旁邊寫下幾個解題的關鍵詞：“要是怕自己不記得，待會兒抄到錯題本上的時候，把這幾條知識點也重點抄一遍?！?/br>
    “嗯嗯?！奔o明越看著那幾個詞認真點頭，抽草稿本的間隙，忍不住看了一眼林風的臉。

    林風半垂著眼睫，神情專注，握筆的手腕線條清瘦漂亮。

    紀明越忍不住幻想：要是能一直這么二人世界下去就好了……

    然后幻想就破滅了。

    二人世界是不可能二人世界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二人世界的。

    紀明越死魚眼看著紀宏第十八次在他們討論題目時進來，給他們放下兩杯水，臉上掛著“慈父の微笑”：“渴了吧？來喝口水繼續?！?/br>
    “爸——”紀明越忍不住道，“你老這樣一趟一趟的，我們都沒法專心學習了?！?/br>
    “我怕你們渴了累了嘛?！奔o宏訕笑，“行，那爸爸再不來送水了?！?/br>
    一分鐘后——

    “大年小年，不要亂跑，別去打擾他們學習！”紀宏一把摟住貓，對他們微笑，“沒事，爸爸不讓它們打擾你們，你們繼續?！?/br>
    紀明越：“……”

    兩只無辜被趕進來的貓：？

    紀明越無可奈何道：“爸，冰箱里有林風做的布丁，你要是實在閑著沒事就去拿點吃吧?！?/br>
    “……”紀宏有點繃不住臉，“誰說我閑著沒事？”

    紀明越眨巴眨巴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紀宏憋了一口氣：“我回書房看文件了?！?/br>
    “爸您慢走——”紀明越雙手撐著椅子，臉上洋溢燦爛的笑容，“我會好好學習的！”

    紀宏：“……”

    等紀宏真的關上門、離開之后，紀明越扭過頭來，便聽到林風問他：“你還有什么不會的嗎？”再一垂眼，發現林風已經在扣上中性筆的筆帽、收攏草稿本了。

    “有啊、還挺多的……”就是一時半會想不太起來……紀明越有點卡殼，“你、你要走了嗎？”

    “嗯，快五點了，你也該準備吃飯了?！绷诛L回答，“要是還有不會的，我下次再一起給你講?！?/br>
    “不吃個飯再走嗎？”雖然這么說，紀明越還是下意識站起來，給林風讓地方，“我、我爸就是比較關心我學習，你沒來的時候他回家，看見我都是在玩，所以估計想多觀察一下我……你別介意啊，我下次跟我爸說……”

    “不是你的問題?！绷诛L已經收拾好了書包，抬手揉了一下他的頭發，依然是一觸即分，紀明越幾乎感覺不到，“我先走了?！?/br>
    兩人走到玄關的時候，紀宏聽見聲音，也從書房走了出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br>
    “好的?！绷诛L點點頭，與紀宏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紀宏的目光深沉，審視，卻又有著無奈和縱容。

    深沉和審視是給自己的，而無奈和縱容是紀明越的。

    果然，紀宏這樣的人，做事不會沒有理由。

    他應該是察覺到了什么蛛絲馬跡，比如自己對紀明越的感情？

    也許是因為不能確認、所以不能定罪，才會一遍又一遍地過來“巡查”，提防他下手？林風扯了扯嘴角，心里挺想告訴紀宏他多慮了：就算他再喜歡紀明越，也不會趁機動他一指頭的。

    從紀明越一手撐在他腿上開始，后來的時間就被拉得很長很長。少年時充滿心悸和青澀欲望的愛戀，總是橫沖直撞、戾氣傷人，他必須得把它按在心底，反復打磨，像蟄伏地底的蟬，多年沉默安靜如一日，也許永遠也不會有剖白的那一天。

    即使當紀明越站在他面前時，他心里的蟬早就悄悄脫了殼，紀明越一對他微笑，他的耳中便全是如雨的蟬鳴。

    *

    紀明越有些戀戀不舍地趴在臥室窗臺上，看著林風的背影越來越遠，余光瞟到紀宏進來，連忙低頭看事先鋪開的書，煞有介事地念：“孟德爾雜交豌豆實驗最重要的前提是……”

    紀宏也不拆穿他：“寶貝，該吃飯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爸你要去樓下飯店買嗎？”紀明越把書收起來，返身跳下床，“隨便吧，rou多一點就行。爸，林風那個布丁你吃了嗎？還在冰箱嗎？”

    紀宏：“……我吃那個干什么？”

    “哦哦，幸好幸好?！奔o明越顯然很開心，“那我先吃半塊，剩一半留著晚上吃……”

    “馬上要吃飯了，吃什么冷的！”紀宏毅然道，“飯店的菜也不健康，重鹽重油，你平時不都吃林風做的菜嗎？今天爸爸給你做飯！”

    “耶，太棒了太棒了?！奔o明越立刻捧場地啪啪啪鼓掌，頓了一秒，還是忍不住問，“爸你知道調料都在哪嗎？我沒太管過那個，可能幫不上你……”

    紀宏額頭青筋微跳：“……我可以自己找！”

    身為一名成功人士兼模范丈夫，紀宏當然也點亮了做飯的技能點，當年愛妻沒去世時，懷孕期間，他都舍不得讓她下廚，全是自己親自洗手作羹湯。

    ……雖然當年也被妻子吐槽過無數次。

    但他的廚藝不說大廚水平，至少也算不上黑暗料理，就和普通家常菜差不了多少，只是多年沒做比較生疏，因此內心有些忐忑。

    端上桌后，他細心觀察著自己寶貝兒子的反應：夾菜了夾菜了，嚼了嚼了，咽了咽了……嗯？為什么嚼的時候要皺眉頭？為什么咽的時候看起來很艱難？

    紀明越注意到他的視線，趕緊撂下筷子，浮夸地露出一個享受的表情來：“哇，爸你做得真好吃！”

    紀宏：“……說實話?！?/br>
    “真的要說實話嗎？”

    “……不好吃？”

    “不不，其實還是挺好吃的?！奔o明越一臉誠懇，“就是比起林風做的，好像還是差了點兒。沒事兒爸，我可能是吃習慣了，多吃幾口應該就好了哈哈哈……”

    紀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