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狗蛋,嘴巴給我放干凈點,要讓我在你嘴里再聽到關于小知青的混話,別怪我跟你翻臉?!苯碧吡斯返耙荒_。狗蛋往前一跌,可見他那一腳的幾道有多大。 “潮哥該不會是看上小知青了吧,平時我兩偷看村里寡婦洗澡都沒見他這么大反應?!惫返霸诒澈笮÷曕洁熘?。 江潮回頭,眼神掃了他一圈,狗蛋忙閉嘴,賤賤回他笑。停在他身上威脅的視線移開,他才松了一口氣。 江潮從小就是同齡人中的老大,打架就屬他最厲害,至少目前還沒有人能從他手上過過三招。剛剛那個眼神,他太熟悉了。小時候,他搶了江小梅的課本,江潮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之后他的下場就是被打得腿腳骨折,在床上躺了三天。 安溪臉上手上都是鍋底灰,很難洗,搓也搓不掉。而且手上蹭了鍋底灰的地方都燎了好幾個水泡,疼地厲害。也不敢真下死手去洗,只好算了,頂著一雙臟兮兮的手跑去吃飯。 大鍋飯談不上好吃,連油水都擠不出來,米飯是黃乎乎的,混了米糠。吃在嘴里的時候很扎喉嚨,咽下去都有些困難。別人都吃地津津有味,她也不敢抱怨,只得小口小口細細嚼著,將每一口飯都泡發才敢咽下去。 “安溪姐,你咋吃這么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江小梅碗里的飯已經見底了,她卻沒動幾口。江小梅是沒有飯菜不合口味這樣的想法的,在她這里,只有有飯吃和沒飯吃地區別。有飯吃就是最大的幸福。 安溪搖搖頭,“沒有,我現在不太餓,而且一向吃飯比較慢?!逼鋵嵥睦锊火I,從昨天到現在,就喝了幾口水,早上出門的時候含了一顆糖,以前不喜歡吃地糖也能品出滋味來。那顆糖的熱量早在一天高強度的勞動中消耗殆盡,現在是餓地感覺不到餓。 “小梅,人家是城里來的嬌貴人,怎么會看地上咱們吃的東西,你瞎cao什么心呢!人家指不定背地里笑話你土包子?!苯浯渥羁床粦T安溪這副裝模作樣的嘴臉,真把自己當成千金大小姐了,現在還不是跟他們一樣干粗活。 安溪手頓了一下,臉埋在陰影里沒說話。 “翠翠,說話怎么那么難聽,安溪丫頭離家那么遠來三水村,肯定有很多地方不習慣,大家鄉里鄉親多照顧一點才對,怎么到你這里盡說風涼話了。不是嬸子說你,咱們做人可不能這么不厚道?!贝髬鸨е游怪?,不說其他,她家六子的性命可都握在小知青手里頭,幫她說話,怎么著也能多刷點好感度,說不定她在六子的事上能多上點心。 江翠翠被大嬸說地臉一紅,恨恨地看了安溪一眼,但她還不敢和大嬸對上,她是她們村出了名的潑皮戶,誰也別想在她嘴上討到好處。她一個黃花閨女,到時候吵起來,肯定是她吃虧。 安溪摸了摸脖子,背后發涼,她感覺背后有一束火辣辣的視線打在她身上,眉頭皺著,脖子稍微轉了一下,大概能看到身后的景象。 站在她正后方的是一個癩子頭,頭頂光禿禿的,沒有一根頭發,上面布著一塊一塊的紅色rou疤。那張臉瘦地沒有一點rou,只差一塊干枯的老皮裹著骨頭,那雙往里深凹的眼睛正用色瞇瞇的眼神看著她。 安溪被他這副恐怖的模樣嚇了一跳,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她忙把頭轉了過去,雙手緊緊攥著褲縫,不自覺地顫抖著。 這個人應該就是田溪被迫嫁的二流子,當時看作者文字描寫的時候,就已經覺得頭皮發麻,真見著人,卻比文字想象的可怕一百倍,這哪里是個人,簡直就是一具行走的干尸,難怪四十多歲了,還是個老光棍。 “潮哥,老癩這混求似乎盯上小知青了”,狗蛋湊到江潮耳邊輕聲說道。安溪可不就成了一塊行走的肥rou了嗎,村里的黃花閨女他不敢動,人家家里老子兄弟也不是吃素的。但小知青可不一樣,她初來乍到,沒有親戚朋友,一點根基都沒有。就算被人欺負了,也沒人幫她出頭。這人又長的漂亮水靈,跟朵花似的,可不就成了某些不懷好心人的目標了嗎? 江潮照常吃著飯,只不過手上的筷子被他握地鐵緊,低著頭,眼睛里閃過戾氣,“狗蛋,石頭,以后晚上碰到他,不用留手?!?/br> 意思就是往死里揍,兩人很輕易就接收到了江潮的話里傳遞的信息。 癩子頭的目光江翠翠自然也看到了,她眼中閃過精光。 一天的勞動,從來沒做個這么高強度活的安溪,抬根手指頭都困難。她燒了一天的火,受著一天的煙熏火燎,身上一股子煙火氣?;亓酥?,在江小梅的指導下,在院子的水缸里提了半桶水,到澡堂里沖洗。水經過一天的暴曬后,是溫熱的,水流淌過身體,緩解了一天的疲憊,雖然洗澡的地方很簡陋,只是一個臨時搭出的棚子,但她已經很知足了。 把臟衣服搭在手臂上摟好,從澡堂里出來,迎面對上了江潮,他就站在院子里。安溪在家里隨便慣了,內衣就搭在最上面,她心頭一慌,忙把衣服藏在身后,熱氣從頭頂往下冒,那張小臉紅地像是煮熟的蝦子。在噗通噗通的心臟跳動的聲音中,她站著半天不敢動,差點就急紅眼了。 “安溪?!苯苯械?。 “什么?” “醫療合作社的黃醫生找你?!?/br> “??!哦!謝謝!” 像是給自己找到臺階下了,安溪快步往房里走去,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在趕她。 江潮摸了摸鼻子,無聲地笑了。 第5章 安溪從房里出來的時候,江潮已經不在院子里了,心頭松了一口氣,往大堂里走去。黃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斯文男人,國字臉,肩膀一高一低,帶著一副黑框眼鏡。 見著安溪的時候,他忙從長板凳上站起來。外面的天暗沉沉的,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去,有點余光,能夠視物。 “黃醫生?”安溪不大確定地喊道。 “是我,安溪同志,坐?!?/br> 黃醫生把一把藤椅讓出來,自己又坐在那把長板凳上。安溪來三水村才一天,就已經聽到各種各種不同叫法,最多的是叫她知青同志。至于安溪同志她還是第一次聽見。 “黃醫生,找我有事嗎?” “也沒什么大事,過來和你嘮嘮嗑。三水村待的還習慣嗎?有什么不方便的沒有?” 兩個人閑聊了一陣,大部分時候都是黃醫生問,安溪回答。有時候黃醫生也會主動說一些自己的事。 安溪大概有了些了解,黃醫生叫黃義,縣城人,十年前來三水村。那時候剛剛開始實行農村醫療合作社,黃醫生是最開始參加培訓的那一批年輕人。接受培訓后,他就分配到三水村,成了一名赤腳大夫。之后,在這里一待就是十多年。 “今天六子癲癇發作,我聽人說,你對治療癲癇很有心得。能和我說說你的辦法嗎?當然你要是覺得為難不說也沒關系”,黃義問道。 今天的事他早聽人說了,那些人把事情傳地神乎其神,小知青似乎有不花錢買西藥治病的法子。這是利大家的好事,黃義心里高興,同時對安溪那法子很感興趣。 “我知道本草衍義里面有一個中藥方子是專門治療小兒驚風。我想著既然嬸子用不起西藥,中藥總還是行的,而且中藥能就地取材,藥方里需要的藥材在八點山應該就能找著?!卑蚕蛔忠痪渎亟M織著語言。 黃義仔細聽著,半點沒有催她的意思,越聽他臉上的興趣更濃厚。本草衍義這本醫書他沒聽過,但他那里有本缺了一半的本草綱目,因為缺少人指導,也沒有多少醫書給他研究。僅憑著那半本本草綱目,中醫這一途他也只是剛剛入門而已。但這足以讓他了解到中醫體系的厲害之處。 安溪剛剛說地很輕巧,但他卻知道這中間的艱辛。中醫藥方千千萬,僅憑一個病癥,就準確找到對癥的方子,這得背多少醫書才能辦到。像他,就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治療癲癇的藥方。 小知青不簡單??!說不定水平比他要高多了。 “安溪,除了這個方子之外,你還知道其他的藥方嗎?” “我小時候讀過幾本醫書,知道一些中藥方子,黃醫生要是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抄下來給你?!卑蚕佳蹚潖?,淺淺笑著,露出臉頰上兩顆酒窩。 “那麻煩你了”,黃義假裝咳嗽了一聲,四十好幾的人了,說話卻像是小媳婦一樣別扭著。他可以說這一輩子,從來沒占過別人便宜??墒墙裉焖@話一出口,就有那么些伸手白拿的意思了,但真要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今天這份人情他算是欠在這里了。 無形之中,黃義不覺對安溪好感大增。要是他在年輕二十歲,也會對這樣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心動。 “安溪,我在合作社那邊剛好還差個幫手,你要是想來,到時候我跟支書說一聲,把你調到合作社來幫忙,工分和下地干活的人領一樣的,每個月還有額外份的布票和油票,你覺得怎么樣?” 安溪眼睛亮了幾分,去合作社幫忙可比待在食堂輕松多了,而且領的工分不少反多,要知道下地干重活的人每天能領十二個工分,在食堂幫忙卻只有八個。 她忙點頭,臉上笑容止不住溢出來,整個人看著都輕松了很多。 黃義看小知青開心,心里也高興,能幫上點忙,他心里背的包袱也能輕一點。 送走黃醫生,安溪蹲在院子里把自己臟衣服洗了。江小梅和她一起,因為她年紀小,大家都是下地收稻谷多賺點工分,只有她在食堂工作,最輕松,所以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她洗。 剛剛江家大嫂又扔了幾件衣服在洗澡盆里,江家統共四子女,大女兒出嫁了,二兒子也就是江家大哥早就娶了媳婦,連兒子都三歲了,再就是二十一歲的江潮和十四歲的江小梅。 安溪碰見過江家大嫂幾回,三角眼,馬臉,是個很刻薄的女人,說話總帶刺,像誰都欠了她錢似的。姑嫂二人關系不好,這是江小梅親口對她抱怨的。她也只能笑笑,別人的家事她不好評價什么。 那一盆的水,因為臟衣服而渾黃,成了一灘泥水。江小梅早就習以為常,絲毫沒有不耐煩,邊搓著衣服,邊笑嘻嘻地和她說話。 把自己兩三件衣服洗完,江小梅那里仍舊像見不到底一樣。安溪把衣服晾在晾衣桿上,水滴順著衣服落在地上。 “安溪姐,你洗完了先去休息”,江小梅用滴著水的手抹了一把額頭,頭也不回地說著。 安溪咬著唇,怎么也狠不下心腸留著小姑娘一個人。 “安溪姐,你別弄,我自己能成”,江小梅作勢要攔著安溪,被她躲了過去,衣服在手上搓著。 “四只手怎么也比兩只手快,你聽話,我們快點洗完,一起睡。再說我也不能白睡你家,總得做點事情,不然成什么樣子?!?/br> “安溪姐,你們那里人都像你這么好嗎?等我長大了,我也想去北京??纯词锥嫉降组L什么樣子?”江小梅眼中帶著少女的幻想色彩。 安溪手頓了一下,她也想回北京。只是現在必須在三水村苦熬著。今年是一九七五年,她記得恢復高考是在一九七七年冬天。這樣一算,還有兩年時間給她準備,只要能考上大學,她就能離開這里。對于回二十一世紀,她已經不抱期望,但至少能回這個時代的北京也好。那以后,不管是江潮還是江翠翠都與她無關。 安溪心中默默下著決心,這個大學她勢必要考上。 第二天,安溪照常去了食堂工作了一天。有了前一天的適應,做起事來也能得心應手。直到第三天,她才被調到了醫療合作社。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平房,不算大,里面放了一張木板床,黃義平時就在這張床上休息。他和安溪一樣,算是村里的外來人,不過和她又有不一樣的地方,他娶的媳婦是本村人,所以算是半個三水村人。 合作社很冷清,基本沒什么工作,村里人一般管醫療合作社叫衛生所,順口。里面擺了一個藥柜,藥柜上也是三三兩兩放了幾個白色藥瓶,白色外殼有些發黃,一看就是放了很久。 安溪的工作就是整理這些藥物,她把冊子拿出來,對著冊子整理了一遍,基本上就是治療頭疼腦熱的處方藥,有幾管青霉素,特效藥幾乎沒有。村里人基本也不上來,大病衛生所治不了,小病熬一熬就過去,犯不著花冤枉錢,這就使得衛生所位置有些尷尬。 整理那幾瓶藥花不了多少時間,之后安溪就閑了下來。開始照著抄印在腦子的藥方,醫書上的藥方都是古人總結出來的,所以很大一部分都是古文。 黃義看著安溪寫了半天,他有初中學歷,這些字單個拆開他都認識,但合在一起大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哪怕那本本草綱目,有好多他都是一知半解,好多地方更是云里霧里。 他腆著臉,不大好意思問道:“安溪,這方子你能不能跟我解釋解釋?!?/br> 安溪筆下字不停,“黃醫生,待會我在后面寫上白話的翻譯,你估計就能看懂了” 這天下午,罕見衛生所來了個人。安溪看著來人,忙把手上正在寫的稿紙塞在抽屜里。 “嬸子有事嗎?”安溪問道。 “沒事,安溪丫頭你忙,我就想問一問我家六子那病咋整。你說孩子咋就得了這么個糟心病,只要一想到這倒霉事,我就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心里像是鬧了災似的,總不踏實?!?/br> 安溪低頭好笑著,“嬸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事急不來,治病得用藥,現在也沒有現成的藥,我得上八點山找幾天才行?!?/br> “那好辦,你說要用什么藥,我讓孩子爸上山找?!贝髬鸺逼鹊臏惖桨蚕?。那怕是幾天工分不要,也得趕緊把孩子這事弄好了才行。 安溪把大嬸安撫下來,輕聲細語說:“嬸子,治病不是兒戲,找藥材是個精細活,只能我自己去。有些藥材看著相似,但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樣,不同年份的藥材成效也不一樣。如果用錯藥是會出人命的?!?/br> 安溪說地全是實話,大嬸一聽會出人命,嚇得趕緊擺手,“咱不急,你慢慢找,仔細地找。你要是有用地嬸子的地方,盡管吩咐,哪怕上刀山下油鍋嬸子半點不會含糊?!?/br> 好說壞說把大嫂送走以后,這事她自己也在記著,不僅是為六子找藥,也能找點其他的藥材曬干送到縣里收購部去,給自己存點積蓄。兩年后,如果考上大學,需要用錢的地方估計不會少。 第6章 她來的時候,秋收就差不多進入尾聲,一年最忙碌的時節總算過去。這些天,上山采藥的行程一直無法推進。八點山那一片山脈連綿起伏,縱橫千里,不熟悉路的人很容易在山中迷失方向。而且山路難走,許多地方連路都沒有,如果要上去,靠她一個人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讓江潮陪你去,八點山這小子熟,有他帶路我放心”,安溪只是稍微和支書提了這件事,支書想也沒想,拍板就定了下來。 安溪本意確實是想讓老支書找個人帶她上去。她也知道不太容易,畢竟要讓人放棄一天的工分陪她上山,的確有些為難人。工分不比其他,直接跟人嘴上口糧掛勾,這年頭吃飯比天大。她原本是計劃用自己的工分補給陪她上山那人,她在衛生所的工分能抵得上一個青壯年下地干活所得,所以她想著對方怎么也不會吃虧。 只是她剛提了一個開頭,連補工分的事都還沒說,支書立馬就給她找了個人出來。說到底,支書是真心想為村子里的鄉親謀福利,不然哪家肯放著家里的壯勞力不干活,跑去采藥,那一天的工分可不少。 她知道支書一片好意,但這人怎么也不應該是作為男主的江潮,“支書,江潮是生產隊隊長,隊里缺了他怕是不行吧!要不,您隨便找個人跟我上山都成。我可以把我當天的工分讓出來,彌補損失?!?/br> 安溪殷殷地看著支書,希望他能改變主意,哪想支書擺擺手,“江潮那小子又不是天王老子,沒了他,生產隊還干不下去了不成。你一個小姑娘家的,那點工分還要你來補成什么樣子。這事你別惦記,好好把藥采下來,說不定咱們村以后還要托你的福呢!”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安溪也不好繼續推辭,不然就有些不識抬舉了。只是說到底,對江潮,她心里總覺得有些別扭。 安溪走后,支書把江潮單獨叫到里屋。別看在安溪面前,他話說地篤定,仿佛他話音一落,事情就定了模。其實這事他心里還是虛的,怎么著也得先跟江潮商量著,最終是否上山的決定權也取決于江潮。 說到底,江潮不比家里老大聽話。這小子從小就是個主意大的,脾氣倔地跟頭牛似的。他要是不愿意,你就是說破天也沒用。相反一旦認定下來的事情,絕對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江潮小時候,兩父子沒少鬧矛盾?,F在小子長大了,比小時候精明多了,會講道理了,他的好手段就是讓你有理也變成沒理。 “江潮,我跟小知青說好了,明天你陪她上山?!?/br> “生產隊的工作怎么辦”,江潮眼睛往下斂,似乎是對支書的自作主張很不滿。 支書一噎,知道這小子不好打發,早知道就不該把話說地那么滿。要是他真不想去,他也只好臨時去找別人,總不能真讓小姑娘失望。他江大友這么多年,還真沒干過這樣的混賬事。 “你就說去還是不去吧,不去我就找其他人了,反正我聽人小知青話里那意思,也不大想讓你跟著去”,老爺子擺擺手,懶地跟他繞,不然兩個人怕有的掰扯。 江潮抬頭,把視線拉高,手指點了點桌面,似乎真得在權衡著支書的提議,最后他中指往桌面上一頓,“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