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節
那個自兒時就深埋在她心底的“禁忌”,那個令她氣餒傷心到大哭,讓她甚至都提不起勇氣去直面相對的女人。 她想過很多次與她也許在某一天碰面的情景。 她肖想過自己會作何反應,是掉頭就走落荒而逃,還是迎面直擊? 這么的多年她在她的內心深處已經物化成了一個鮮艷的符號,這個符號叫做:陸安愛的女人。 而此下這個女人正與她站在陽臺上,打量她的目光甚至有些好奇,好奇到頗為的興致勃勃,陳芃兒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幾乎有些勃然動怒:“不知道徐小姐將我叫到此處,是有何指教?” 徐晨星,沒錯,徐晨星。 她與陳芃兒腦海中的印象并無什么太大變化,不管是豆蔻少女時候的明眸皓齒,還是碼頭上手挽著未婚夫的儀態萬方,更或是昆明翠湖陸公館門前的驚鴻一瞥,她的臉也許她記得的太深刻了,深刻到此刻她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面容秀美,氣質出眾——她不是小堂春,也不是司曉燕,她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家閨秀,此刻正在饒有興趣的望了她。 甚至在聽到她明顯帶有怒意的質問下,也絲毫不以為意,只是問:“你就是那個……啊……你都長這么大了?!?/br> 一個人把一個人記在心頭之上,一個人卻把一個人早已遺忘在身后,甚至已經忘記她也會長大,也會嫁人生子。 陳芃兒突然有些為自己不值。 她本想掉頭就走,但是她還沒有挪動腳步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 “徐小姐,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她已經大概知道了當年自己和阿斐在黃埔江畔犯下的那個“無心”之失,或者說闖下的“彌天大禍”。當她在桃花宮向肖尋之提出那個問題的時候,他沉吟再三,說:“他們每個人都竭盡全力的想保護你,讓你不受到任何傷害和牽扯。林涼花了很多錢上下周旋,想把這件事壓下去,甚至具體的情形都不愿意向我提起。但是,能讓他費了那般力氣還差強人意的,芃兒,你當時闖的那個禍肯定不小?!?/br> 但肖尋之亦說,正是韓林涼花了大價錢的居中調停,這樁事才被暫時壓制,秘而不發,只有德領事館不依不饒,說一定要對肇事者嚴懲不貸。當局拿了錢,壓的一時壓不了一世,所以韓林涼才立刻啟程去了北京。當時北方地區還在北洋政府管轄下,國內各地方分而治之,陳芃兒當時在寧河其實還是暫時安全的,但就怕事態終究會壓制不住。 肖尋之最后告訴她,這只是他所知道的內幕,往后的事他不想再提,如果她還有疑問,可以去找當年她們中西英文女校的校長密斯特瑪麗。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身材高大,長著一雙灰色眼睛的瑪麗女士在城西郊一家新開辦的教會女校擔任校長,找到她并不算太難,當陳芃兒登門拜訪的時候,這位已經年逾五十歲的美國女人一眼就認出了她:“??!原來是可愛的miss陳!” 在陳芃兒在寒暄過后問出來意后,瑪麗女士道:“當年警察來我們學校秘密調查過很多次,說有人目擊我們學校的學生有殺害一名德國水兵的嫌疑,miss陳當時你正請假返鄉,你的監護人韓先生前來學校為你辦理了退學手續,當時你還有不到半年就要畢業了,卻在這個當口辦理退學,我要求韓先生給我一個正當的理由。我還記得韓先生當時說的是,你要回故鄉去結婚。我深知中國的風俗,所以只好應允了你的退學。但后來警察又幾次上門,矛頭直指向你,我這才知道也許你的退學并不是那么簡單。當時這件事對我的震驚的確不小,一直在為你牽腸掛肚,天天翻看報紙,但奇怪的是,這件事好像慢慢就消失了,學校里也恢復了寧靜,再也沒有警察到學校里來過?!?/br> 瑪麗最后道:“像miss陳這樣嬌小文靜的小姐怎么可能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所以上帝保佑你,保佑你健康平安?!?/br> 上帝…… 陳芃兒雖然念了四年的教會學校,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此刻卻在心中說:沒有上帝。 最起碼在這件事上沒有上帝。 保佑她的”上帝“另有其人。 但不知道”上帝“會為此付出什么代價? 面前的徐晨星歪了歪頭:“這么多年不見,不知道……我能幫什么忙?” 陳芃兒盯著這個依舊從容淡定的女人,她很想問她當年你明明已經要和安哥哥訂婚了,為什么最后卻是他一個人遠走他鄉? 當年陸安明明已經決定要和自己圓房了,因為祖母去世才耽擱了下來,但中間不過隔了才月余的功夫,他就完全改口,不光執意要把她送去日本,還親口在她面前承認自己一直愛著徐晨星…… 當時她年紀小,只覺得天都塌了,幾度生無可戀,靠著一口氣才掙扎了過來?,F在回想,卻覺其中蹊蹺甚多,如果,如果這一切和自己曾無意中失手“殺人”有牽扯…… 她還記得當時韓林涼從上海趕到寧河后是多么憔悴不安,他和陸安、陸尋三人幾乎是立刻就動身去了北京城,半個月都不見回來。 她不知道他們去做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確無恙,阿斐也無恙,只是彼此就此分別,連聲告別都來不及。 徐晨星見她只愣愣的瞧著自己,不由出聲:“芃……是叫芃兒吧?” 陳芃兒突然覺得很氣餒。 再糾纏這一切還有什么用呢,一切都過去了。 韓林涼死了,阿斐再次不知所蹤,那個她疲于奔命的夜,他好像知道她快要死了,所以才終于來跟她告別。 她記得他的眼淚,那么guntang,一滴一滴都落在她的手背上,熨燙著她了無生機的皮膚。 “活下去啊,芃兒,”他哀求她,“只有這樣,我也才能活?!?/br> 她還知道,“他”就在門外,縱然昏迷中,她也知道他來了。 他在。 他一直在。 他守了她一夜,她的身體里流進的是他的血。 縱然心中怨恨,卻是她活過來了,為了他們,她讓自己活下來了。 她望著徐晨星,明明有那么多話,那么多疑問想要去問她,卻是在張口的這一刻她覺得釋然了。 對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記不得,她亦無須向這個人去求證任何事,畢竟這些事,只在于她和他。 別人,終究是別人。 他說過:人活在這世上,cao心自己都還不夠,又怎生cao心得了旁人? 她搖搖頭,沖徐晨星淺淺一笑:“對不住,沒事了?!?/br> 待轉身要走,卻被人一聲叫住。 “也許是我多話,但總覺得該提醒下你?!鄙砗蟮呐说?。 陳芃兒疑問的回頭望向她。 陽臺旁一棵老樹,葉片碩大,迎著微風搖擺,發出簌簌的聲音。徐晨星的臉在樹葉縫隙下的細碎陽光里,突然有些如夢似幻,張開嘴,對她露出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