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他面前那個大病初愈的孩子,謹慎后退兩步的樣子,好像他是個完全的、不懷好意的陌生人。 韓林涼心里難過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抬頭對他笑起來,謹小慎微的,斂容屏氣的,生怕惹到他一絲一毫:“安哥兒,我們……” 我們還要一起做許多事,一起念書,一起逃學,一起循規蹈矩,一起裝模作樣…… 安哥兒,你別怕,我不是旁人。 我是你的林涼。 陸安11歲的時候要去省城念公學。 韓林涼那個時候已經一半的時間都在學著打理家族生意,父母生他的時候年紀都大了,他又是獨子,得早早接過父親手里的攤子。不過韓家世代經商,他自小耳熏目染,很多東西不用學就門清,父親發現他在經商方面頗有些才能,喜不自勝,特意好生培養,再出門的時候都是帶上他。 他和陸安平時碰面的機會更稀罕,往往十天半月里才能碰一次頭,聽說他要去省城念書,雖是不舍,但亦知道憑安哥兒的本事,日后自然大有天地,豈是一個區區的寧河能關的住的? 他更多的還是為好友高興,這天,他帶了從天津城買回來的新式鋼筆,想送給安哥兒當個送別禮,就被陸安要求,幫他想個字。 其實那個時候有名有字的大都是些老學究及前朝遺舊,年輕人已不太流行再給自己的名以外還要再取個字。不過想來安哥兒還是深受他那做過翰林的祖父影響,雖要去念的是西學,卻是這會功夫為自己取個“字”,以示不會忘本。 古人云:名以正體,字以表德,他想了片刻,提議說:“不如就叫子清?!?/br> 面前11歲的少年俊眉一挑:“何解?” 他笑:“唐代徐夤有詩‘望斷長安故交遠,來書未說九河清?!M阍谕馇髮W,cao心天下的時候,也別忘了家鄉還有故人?!?/br> 陸安當胸搗過他一拳,嫌他娘氣,平白非要惹出些離愁來,不過他自己低頭咂摸片刻,也覺得“子清”這兩個字甚好,當場就敲定:“好,就叫子清!” 韓林涼亦高興起來,扶了他的肩大叫一聲:“陸子清!” 陸安嚇了一跳,繼而戲謔心頓起,捶他一拳,亦大聲回他:“韓林涼!” 兩個半大少年相視轟然而笑,只不過一個笑的暢快,另一個卻笑容后偷偷紅了眼眶。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從何時而起。 就像在種一株花,澆一葉水,像葡萄藤在春天里慢慢的抽絲發芽,爬上藤架,然后在夏天里,不知不覺已是儼然的一片蒼翠綠意。 只是這樣一種思念,無處言說,回望燈如舊,時光里就像摻了酒,暈了墨,恍恍惚惚只瞧得見,遠遠碧綠的葡萄樹下,淺握雙手的,那一雙勃發少年。 他靠上來的時候,沖他微微一笑。 本來一張臉已是極其俊美,只這樣淺淡一笑,也是極誘人——男人皮膚白皙,眉目幽黑,長睫攏著滿目霞光,一顰一笑里皆是動人心魄,竟是有七八成和他朝思暮想里那個身影交疊的起來…… 他不能動,不能說話,心頭猛跳,喉嚨一時干涸的發不出聲來,雖然面上還自強自鎮定,喉結上上下下的滑動還是盡數出賣了內心的潮濕與不安。 “林涼……” 他低低喚他,指尖摸索到他的領口。 一張臉挨的益發的近,相似的眉眼,一樣的濃秀難言,纖長的睫幾要碰觸到他的皮膚,他惶惶然的閉闔雙目,像是要陷入進夢境里去,胸口起伏,修長的手指緊緊摳住了沙發扶手,語聲輕微,是嘆息又似夢囈:“子清……” 子清啊…… 話一出口,他感到了對方的節節敗退和僵硬。 男人的笑意恍若凍在嘴角一般,悲憤而落寞,轉而低下頭去,哂笑一聲,再次抬頭望向他的目光,溢滿了重重受傷的痛:“子清是誰?” 他輕吁一口氣。 等待,也許并不容易;然而,傷害卻總如此輕而易舉。 他站起身,摸了摸男人的發,一樣的濃黑而茂密,一如他一樣…… “對不起,尋之?!?/br> 她撲進他的懷里,死死的抓著他的胳膊,嗚咽慟哭。 她本是他的人。 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命運跋涉中早已被打上陸子清的烙印的孩子。 多么幸運。 子清那樣清冷自持的一個人,即便是身為多年摯友的他,也輕易走不進他的領地。 唯有她,就這樣被命運之手推搡著,懵懵懂懂邁進他的勢力范圍,從此獨享他的占有和庇護。 他沒想過子清對這個孩子,當初到底是抱著怎樣的一副心情,也許連子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那樣冷漠的一個人,卻偏偏只對這個孩子,也許付出了他全部的溫柔。 他第一次見到子清也會露出那樣笑容,也許無奈,也許還會有些稍稍的不滿和挑剔,但更多的從來都是一種寵溺、縱容、呵護;即便是他故意擺出一副嚴厲面孔,嚇得人家小丫頭眼淚汪汪的時候,其實骨子里滋長的,依舊是一種動人的暖意。 同樣也是這個孩子,令他能和他重新有了牽絆,有了過往,有了維系。 她喚他:“林涼哥~~~” 聲音細細軟軟,眼神和當年大病初愈后的安哥兒一模一樣,戰戰兢兢、閃閃爍爍,像一只容易受驚的小獸,黑眼珠像黑曜石般,明明沒什么溫度,卻是一旦笑起來,眼睛就像月牙兒樣天真無邪的彎起,于是,就像有陽光灑在眼前,甚至連空氣都變得溫暖而香甜。 是啊,他怎么能不愛她呢,她就像這世界上的另一個子清,卻比那個子清更加溫醇而酣美,是他能盡可能靠近的溫度,是他能親手觸碰的悸動;他透過她的眼睛能看到那個子清,看到他的喜、他的怒,他的憐憫—— 以及,他的愛。 他也許應該妒忌她,可是,他更愛她。 他沒有手足,沒有兄弟,沒有姐妹,父母恩愛非常,卻獨獨只冷落一個他。他站在所有人贊許的喟嘆和視線里,從容不迫,也許游刃有余,也許得心應手,卻是心里只單單期許一個人,一個和他一樣孤單的靈魂。 而現在,他們之間有了一個她,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