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那孩子把嫌長的馬褂下擺塞進腰里去,往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摩拳擦掌,仰著臉,樹影斑駁的在他臉上晃來晃去,陽光下瞇起的眼睛,纖長睫毛籠罩下,一雙瞳孔色如琉璃,他朝他轉過頭來,指著頭頂上一只長長的枝杈:“瞧見那個了么?” 他趕緊點點頭,孩子粲然一笑:“小爺我早就相中了,這么一大塊呢,等我把它掰下來,估摸著能做好幾個,咱倆對半分,一定要做個最趁手的!” 他年紀到底還是大他個一兩歲,性子也穩重些,有些不放心:“安哥兒,這樹這么高,你身子骨……” 話沒說完,他就見那孩子一雙秀眉生生一挑,花瓣樣的唇頓時擰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犯了忌諱。 他是生了場大病,險些沒命,好不容易救了回來,于是任誰都當他是個瓷娃娃,摸不得碰不得。但偏偏他又極其忌諱人家說他身子不好,把他當個小娘樣的來嬌。 話既已經出口,他知道已經晚了,現下再說什么讓我來吧,肯定只會惹他更加氣惱。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說,只抿了抿唇,囑咐:“安哥兒,你小心些?!?/br> 孩子不吭聲,也不看他,鼓著臉蛋,把衣角束的更緊了些,然后手腳并用,輕輕一躍就上了樹。 他一直提心吊膽,脖子仰的險要折過去,看他一路無驚無險的爬到樹杈上坐穩了,這才終于松了口氣。 “安哥兒,你真棒!” 他在樹下雙手放在唇邊,笑嘻嘻的朝他大聲喊。 孩子終于露出點笑模樣出來,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把后腦勺,從后背抽了砍刀出來,照著那自己早就看中的枝杈用力一砍! 樹葉簌簌抖得作響,頓時飄下來幾片枝葉。 “啊~” 頭頂上的他短促叫了一聲, “怎,怎么了?”他跳著腳,脖子伸的比鵝都長,心驚rou跳眼巴巴的盯著頭頂上的他,“安哥兒,怎么了??” 孩子拿胳膊抹了把額頭的汗,面上看不出什么,很淡定:“沒咋?!?/br> 又低頭沖他道:“站遠些,小心枝子掉下來砸著你?!?/br> 他只能聽話的站遠了一些,就見樹上的孩子咬了咬牙,抬手奮力一劈! 他倆圍著老大的一個樹杈,興奮的忙著擼上面的枝葉——葉子要擼掉,樹皮要剝掉,并且他剛剛已經仔細鑒別過了,安哥兒挑中的這根樹杈的確極好,分叉又多,枝干粗細適中,能做四五個好彈弓不在話下。 他心里頭興沖沖的,一直咧嘴笑,對對方不吝贊美:“安哥兒,你真厲害!這么粗呢,要我都不一定能砍的下來!” 對方長睫毛微垂,瞧不出有多高興,但唇角翹了一下,嗓子眼里滿不在乎的哼過一聲,額頭汗津津的,眼睛都不抬一抬的,手心里綠色的枝葉中殷紅一下,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他一把按住他的手:“安哥兒,你的手怎么了?” 只見孩子右手的虎口處一片血rou模糊,他眼皮咚的一跳!當下心里頭就一激靈,渾身摸索著去摸手帕:“你手傷著了,安哥兒!得趕緊——” 話沒說完,就被當胸推了一把! 直把慌不迭的他推了個四腳朝天! 那孩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清泠泠的一雙眼,朝他看過來:“叫什么叫,跟個娘們似的?!?/br> 他木木呆呆,像只呆頭鵝,頭頂上還沾著樹葉,瞪大了眼睛瞧他,他想說你手傷了啊,在流血…… 卻是在那冷冷目光的逼視下,喉嚨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臉上眼中都煥發出一種極溫暖的光,男人在回憶中露出微笑:“后來,子清做了三把最好的彈弓送給我?!?/br> “我說謝謝他,他別過頭去不肯理我……后來,才對我說,說‘我倆之間,不用言謝’……” “我倆之間……不用言謝……” 喃喃念著,他像是累了,慢慢松開了肖尋之的手,微微闔上了眼,睫毛處慢慢濡濕,低嘆一聲:“尋之,對不起?!?/br> 肖尋之胸中大慟,身子晃了兩晃,凄然而笑:“韓林涼,咱倆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只不過是各取所需,僅此而已?!?/br> “是,”他輕聲,“所以,尋之,謝謝你?!?/br> “謝謝你……” 聲線低微,他好像又要睡過去,陳芃兒驟然感到莫名的心驚,撲過去握住他的肩膀,試圖喚醒他:“林涼哥!林涼哥!” 他勉強抬了抬眼皮,面色蒼白如紙,空洞的眸子凝望上方,瞳孔渙散,雙唇沒有絲毫血色,勉力揚手,摸了摸她耳邊的發:“芃兒……我好累?!?/br> 俯身慢慢把頭抵在他的胸口,溫熱的淚一點一點滲透他的衣襟,沾染他的胸膛,她輕聲輕語,也怕像要驚動了他:“那你睡一會,就睡一會,好嗎?” “好……” 他慢慢摸著她的頭發,摸著她臉上洶涌的淚。 “別哭,芃兒?!?/br> 最后的最后,他輕聲對她說。 第一百三十章遺囑 第一百三十章遺囑 [Z 鉛云壓頂,雨霧蒙蒙。 花園的小徑上,幾朵白玉蘭不知被誰踩了一腳,花瓣凄凄慘慘的裂著口子,粉白的顏色里浸了雨水,臟兮兮的和泥地混為了一體。 雨絲刮在臉上,涼沁沁的,明明是春雨,卻凄涼蕭瑟的,比秋雨更勝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