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默了片刻,白曄終于是開口了。 “不論假扮你的人是緲華還是其他人,既然能變成你的模樣,還有與你一樣的神力和你的記憶,必定是尋到了你部分神力。我并不知假兮揚是誰,但她行事太不謹慎,不論言行習慣還是處事風格都與八萬年前的你不同,我是與你最親近的人,瞞得了別人自是瞞不了我。雖然得到上神之力使得她法力強大,但她并不能很好駕馭,說明她本身法力并不十分高強,自己必然不能布此大局,她的身后,還有幕后之人?!?/br> “幕后之人?你可查到些什么?幕后之人是誰?要布什么局?” 白曄無奈地搖搖頭,道:“你的覺醒打亂了我原本的計劃,你將緲華貶作凡人扔去了妖界斷了她的活路,我便是要盤算也有心無力?!?/br> 兮揚想起那日自己當著眾仙神之面處置了緲華還容不得任何人反駁,雖然心里痛快了些,可事后想想還是沖動了。 “你與他人不同,你若是阻攔我,我還能聽上一聽?!辟鈸P布滿地白他一眼。 他分明是了解自己的性子的,就算是滔天怒火燒得眾仙都不敢言語,只要他頂著出來說一句,她便是再聽不進別人的話,也會聽他一句。 “你當時望著我說那樣的話,想來是很生氣了,我無需拂了你的面子。再說,我為何要阻攔你,為何要替她求情?”白曄語氣平淡,仿佛那震撼三界的一日在他眼里不過溫水煮茶,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一般。 “我陪她做了許久戲,不過是想知道她幕后之人是誰,想知道他們如何得來你的神力與記憶,探尋令你覺醒重生之法,你既已歸來,她是活是死,便無需在意了?!?/br> 白曄淡淡呷一口茶,如是說道。 是了,神祇皆以蒼生為己任,司有神職的神更有肩負三界的要責,兮揚將三界看得太重所以當初愿意舍身救世,她也將白曄看得太重所以保他一人活著。 但白曄不同,在的心里,她在三界眾生之上,若她安好,便是眾生傾覆,他亦不在乎。 只是這些,她不知曉罷了。 兮揚不出所料地露出微微錯愕的神情,又裝出一派云淡風輕的樣子執起茶盞呷了一口,忽而想到了什么,握著茶杯的手輕顫,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你什么時候知道清婉是我?”她知曉他知道了清婉的身份,卻沒有細究過究竟是何時。 是入了往生海接受了神力的時候,是在紫霞殿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一千五百年前她尚且是一株靈芝草的時候,亦或是更久之前。 輕風吹得整片竹林都在搖動,竹葉沙沙的聲響,像極了老者嘶啞的低語。 "起初我不知曉清婉是你,還暗暗嘲笑自己說著心間唯你一人卻又愛上別的女子,后來知曉了又嘲笑自己,你回到了我身邊我竟許久才認出來。" 他的聲音放得極其低沉,像是這茶水灼了喉嚨一般,喑啞如婆娑作響的竹葉聲。 兮揚殉世之初,白曄并不相信世間最尊貴的神祇會就此隕落,作為當時存活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上神中地位最高的神,他拋下了重建三界的要務,上天入地尋找兮揚破碎的靈魂,晃眼幾千載一無所獲,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他并未完全放棄,三界重建、俍觀統治仙界,白曄便在仙界掛著個神君的名頭四處游訪名山尋找兮揚的魂魄和遺落的神力,尋了整整兩萬年絲毫未得,才終于回了天宮,被天帝"委以重任"掌管天界仙職授配。 時至今日,他才覺察當初的行為可笑,走遍三界入地下海,竟未發現昆侖山是當年坍塌的雍圣殿所化。 不過在昆侖山也并不是沒有發現,在他幾乎放棄兮揚還會回來的念頭的八萬年后,他在昆侖山,感應到了她的神息。 具體已經記不詳細,只記得有一日忽而感應到了兮揚的神息,極其微弱,但他還是辯了出來,循著那微弱的神息到了昆侖山,昆侖山彼時已是仙界名山,靈力極其充沛,那微弱在神息在這里幾乎感應不出來。 他在昆侖山找尋了月余沒有絲毫發現,但那神息卻是越來越強烈了,雖然他人尚且無法察覺,他卻能感應到神息的流動,就好像昆侖山存在著什么東西,在將那破碎的靈魂聚起來那般。 白曄當時恐有變數,并未將此事告知任何人,他的擔心也并非多余,兮揚的神息雖然日漸強烈,可是忽而有一天又突然消失了去,和那日突然出現一般,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蹤跡可尋。 那一日,白曄破天荒地慌慌張張趕到了冥界,在奈何橋邊等了三天三夜,他以為兮揚的魂魄會變成鬼魂去轉世投胎,可是往往來來千萬鬼魂,沒有一個是她。 突然尋到又突然失去,就像往心里塞滿了東西又突然全部抽去那般,說不上痛得撕心裂肺,卻變得空落落的,從那以后起白曄神君不時會去人間渡一場情劫,回來緩上一緩,不知道什么時候便又一頭扎進了下界。 后來有一日,昆侖山下起了暴雨,昆侖山頂終年積雪不化,自打立在那兒開始昆侖山安靜了千萬年,這暴雨來得不尋常,可眾仙并未放在心上,大水淹到自家門前出去避避就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白曄神君來了昆侖山,救下了一株連人形都不是的靈芝草。 那是兮揚重回人世的一場劫,是他,渡了她的劫。 大雨過后黎明重現,天邊的日頭紅得耀眼,八萬年前他也曾和兮揚這樣并肩坐在一起看日升日落,由景生情,他吟出了當初吟給兮揚的詩,那詩當年吟的時候刻意將兮揚的名字藏了進去,后來成了清婉的名字。 在紫霞殿初見她的時候莫名她身上的感覺有些熟悉,他雖留意到她從昆侖山來,卻不記得當初隨手埋回去的靈芝草,后來得知在地仙靈境與她歷了一場情劫,便未細究這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后來清婉在往生海繼承了一身神力修為大增,現在想來并不是什么湊巧的事情,她在往生海承襲的,根本就是她自己遺落的部分神力,雖不足十一,還是足以令人瞠目。 那時的清婉身上一直有兮揚的感覺,白曄雖有了懷疑,但心里也有了不一樣的情愫,不同于兮揚的、對清婉生出的情愫,他勸服自己放下對兮揚八萬年的執念全心全意對待清婉,斯人已逝,總不能心里裝著一個人辜負身邊的人。 而他在地仙靈境受了重傷清婉為他去往生海取結魂草一舉,他心中曾經懷疑過的一閃而過的念頭才落實。 清婉身上雖然有了上神之力能夠進出往生海,但結魂草是遠古圣物,在遠古時期,除去司有神職的幾位上神,便是修為再高強的上神去取都會遭天譴反噬,天帝雖統治仙界又是古時的神,但在那個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小神而已,要去取結魂草也是沒有資格的。 現世間取了結魂草而不遭反噬的,唯他白曄,和重生尚未覺醒的兮揚。 那時清婉由守往生海變為守人間道,天譴并未降下也說得過去,是以并未被人發覺,白曄思前想后弄清了清婉便是兮揚的拖世,但目前她并未尋回全部神力覺醒成神,不宜為太多人知道,守千年人間道是最好的選擇,千年時間,他能想辦法尋回她的神力。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千年時間他并未尋到什么,反倒是往生海動靜越來越大,妖界愈加蠢蠢欲動,他本打算先和清婉成親將她留在身邊保護,沒想到往生海忽然出現了個假兮揚。 既然假兮揚能化出這副絲毫不差的容貌,有著兮揚的記憶和神力,順著她必然能找到線索,他當了一回負心漢將清婉狠心拋下,沒想到到頭來,苦苦找尋了八萬年的東西,原來在老山神體內,原來只消再等上一等,便是不需要他動作,她也會取回神力,覺醒成神。 白曄飲盡了第二盞茶水,說了這么多,才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兮揚端端坐在他對面,低垂著頭,交疊的雙手不住攪弄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她有著清婉的記憶,她確然恨過他大婚當日拋下她一人在昆侖,也恨過他那日在淵澤嶺上視她的生死無動于衷,更恨他明明可以出手相救卻逼得老山神主動交還神力化作山石。 可他今日居然告訴她,一切都是為了她。 盞中茶水早已涼透,兮揚扶著桌沿站起身來,轉過身顧自往來時的路行去,踱出去兩三步,又停了下來,她不敢轉身,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打破了佯裝起來的鎮定。 “白曄,我們各自安生幾日,我現在不知道該以誰的身份來面對你,若是以兮揚的身份,八萬載不見,你這樣為我當是感動,當是深情,可我也是清婉,我對你亦有怨有恨?!?/br> 身后是白曄苦澀的笑聲。 “我不想說與你,怕你知曉了難受,你偏生要知道。罷了,八萬年都等了,不差這些許光陰,只要你歸來,我如何都可?!?/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樣的白曄,能不能被原諒呢⊙﹏⊙ ☆、代嫵禍人間 從紫竹林出來之后,兮揚并沒有立即回昆侖山,在天宮漫無目的轉悠著,停在一座宮殿前,抬頭看著已有些年歲痕跡的“元和宮”三個大字,才恍然想起除了昆侖山大婚之日和那日在淵澤嶺的一面,她便再沒有見過常合。 她與常合相識的時候尚且是白曄身邊一個被人在背后閑話的仙子,駐守人間道千年回來大婚之日尚且來不及招待新郎便棄了自己而去,那日在淵澤嶺上的覺醒,常合更是隱在了人后,從回來到現在,他們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清婉的心里將常合當做了真心相交的朋友,只是不知道千年之后,站在面前的變成了世間最尊貴的神,她能否還如千年前一般真心與自己相交。 殿門前沒有看守的仙將,兮揚緩緩走上前,拉起扣在獅口下的拉環正欲扣響,頓了一會兒,還是作罷,轉身欲走,卻見三步臺階之下,站著的正是一身銀甲的常合。 常合張了張口,嘴型剛做了個“清”字又沒了聲音,急急忙忙收起失禮的儀態,彎腰拱手道一聲:“小仙常合,見過上神?!?/br> “你我之間,本不用這些虛禮的?!?/br> 兮揚輕嘆一聲,既不叫她起身,也不伸手去扶她。 常合在心里琢磨了幾遍這句話,終于直起身來看她,臺階之上的女子雖然不是當初的模樣,那笑容卻是到了眼底的,她眼中真真切切的情意,和那年瑤池外見到的一般無二。 她們之間本就不需要虛禮,從前她是太子妃清婉是個小仙子的時候不需要有,現在她還是太子妃而面前的人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神,也不需要有。 “你滄桑了一些?!?/br> 常合點點頭,不知怎的眼眶里竟有些熱。 “流轉了一千年,回來還不能安息,可不得滄桑嘛。倒是你,我沒想到你居然才是真的兮揚上神,更沒想到活在傳言和史冊中的古神祇,竟是如此風華絕代的美人,連我這女子見了都要動心?!?/br> “便是能令得千萬人動心,也比不得一人真心。你這般無悔,想來元胥待你很好?!?/br> “嗯?!背:系蛻宦?,竟有些羞澀地低下頭去。 “怎么?許久不見,我這上神屈尊來見你,都不打算將我請進去坐坐?我們兩就這么在大門口干站著說話,叫小仙看見了怎么想?!?/br> “怕是不能了?!背:现刂貒@一口氣,道:“人間出了點事,父皇將元胥派到下界去了,他落了東西在殿里,我回來替他取取?!?/br> “下界?” “嗯?!碧崞鹫?,常合也不做耽擱,三級臺階并做一步跨上去,扣了幾下門環不見宮人來開門,干脆抬腳將大門踹開,一路朝著書房快走,邊走邊和跟上來的兮揚大致講了一遍人間發生的事情。 講起來已是三日前的事情,淵澤嶺一事對眾仙震撼太大,竟一時沒有顧上人間,三日前才發現人間出了亂子,原本該在春末開放的海棠花竟然在冬日開得燦爛。 海棠花開錯了時節雖然令人詫異,但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亂事,人界也并未掀起什么軒然大波,天帝知道此事后差了百花仙子去尋海棠花仙前來問話,豈料海棠花仙遲遲沒有尋來,百花仙子也不見了人,此后三日凡間百花不論時節隨意開敗,打亂了人間秩序,各界帝王紛紛設祭壇祈求上天,一連三日天聽不斷。 兩個時辰前牡丹花仙在百花園一株海棠樹下尋到了百花仙子的尸體,渾身濕透,冰涼得有些駭人,如同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一般,身上的元神早已被打滅徒留一具空殼。 / "究竟是和人如此膽大妄為!" "代嫵。"常合回話的時間已經取下壁上掛著的一柄短劍,常合和元胥皆是征戰戰場的人,平日里攜帶的兵器多為長/槍長劍,今日取這短劍多半是為了防身。 常合回頭見兮揚對這名字一臉迷茫,料想她早已忘了千年前的一件小事,只得耐著性子又多解釋兩句。 "就是當年贏得了天后青睞得了海棠花仙仙職的人。這人規規矩矩從下界飛升上來,又于天界有功,任了海棠花仙千余載也算兢兢業業沒出過差錯,不曾想居然是妖界的人,隱藏得真夠深。" "她是妖界的人"兮揚經她這么一說倒是迷迷糊糊對代嫵有了些印象,但也僅僅是模糊的印象,當年以為最大的競爭對手是緲華的宮娥,對那個規規矩矩的女君確實沒有多留意。 "是,她是妖界羽族頭領代乙的meimei,早早就打入了人界,因著是從下界飛升,身份瞞過了所有人,若不是這次急切了,還露不出馬腳?,F在她藏到人界去了,父皇派來天兵天將去追捕,元胥自行請令,我便隨他一同前往。" “如此我便不拖攔你了,人界的事了了仙界才能安寧些?!?/br> “嗯?!背:蠎艘宦?,上前握住了兮揚的手,會心笑了笑,揚了揚手里的短劍,趕忙離開了去,兮揚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的身影,感嘆一聲世道不太平,便也隱去了身形。 / 兮揚的一聲嘆息言中了多變的世事。 妖界和仙界大大小小的戰爭持續數萬年,互相知了些根底誰也不敢大舉進犯,雖論起實力如今妖界實力大漲不需畏懼仙界,但仙界立了幾尊遠古神祇在這兒,光是瞧著也畏懼了幾分不敢放肆。 誠然,整個仙界都是這么想的,因此代嫵敗露的那一日仙界派出五千仙將前往捉拿,根本沒想到妖界竟大舉進攻仙界,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踩著尸體繼續上前,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東荒、北荒、南海、西?!蚕裳龑χ胖?,皆起戰事,駐守的仙族未料到妖界突然會有這等不要命的舉動,奮起對抗之下亦損傷不少。 戰爭持續了整整三日,戰場之上,骸骨成山鮮血成海,怨戾之氣四起,這是八萬年來從未有過的可怖之景。 聽聞太子妃匆匆從下界趕回北荒奮起御敵,聽聞南海被攪了個天翻地覆南海水君帶著全家上天宮保命留下二皇子元戊與鮫人族對抗,聽聞自成神后看似無作為其實一直庇蔭著人界的扶嬰帝君一怒之下分出好幾個□□趕往各個戰場,才將戰事穩在了一處未曾向兩界擴散…… 聽聞第四日,殺紅了眼的妖族突然不約而同地退了兵,倒地的妖旗不曾扛起,退走的隊伍卻是亂中有序。 同日,元胥從下界將代嫵捉拿了回來。 / 作為一個隕落了八萬年又突然覺醒的上神,兮揚覺著自己走到哪都自帶神壓著實讓那些小仙敬而遠之,與其看到他們戰戰兢兢地避讓不如不出去的好。 可短短數日發生的這些事情牽連仙妖人三界,她作為曾經的統治者現在仍是極受尊崇的上神,不過問過問著實說不過去,便挑了個看著順眼的仙娥,領著一同去天宮走一遭。 兮揚已經不是曾經要依賴著白曄神君的名頭才能讓人瞧上一眼的小仙子了,九重天宮雖然規矩森嚴,也沒有誰敢去攔住一個上神,更無須去向誰行禮請示。 南天門增多了兩名看守的仙將,兮揚不喜太多繁復禮節,索性直接越了過去,仙將們感覺到自上方傳來的神威自覺低頭行禮事,她已經到了天牢外。 代嫵是元胥從下界捉回來的,審訊一事自然也交給了他,只是沒想到妖兵今早才從北荒撤離,常合就趕回了元胥身邊。 神仙眷侶見過不少,這般如膠似漆的倒是第一對。 兮揚的腳步行得輕,腳踝上鈴鐺的脆響倒是瞞不了人,不想行進去常合正在給元胥拭汗,兩人離得極盡,看樣子是剛停止審訊,竟沒有發現有人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