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那真個美麗到令人心生恐懼的家伙。即使他全程一言不發,身周的氣壓也讓我相當不好受。如果有人告訴我是他在撤退前下了屠城令,我也不覺得奇怪。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焦只是ceo,那個男人才是背后股東。 但在當時,我能向朋友們透露的僅僅是我所獲知的情報。 丁得知頭目是個女人之后,沉默了一段時間。事后想來,他大概花了些力氣說服自己去殺女人。 我懷疑錢并不知道丁的全部計劃。他樂不思蜀,四處逛街串門,常來我家蹭飯,瓜分鄰居女孩隔三差五送來的小甜餅(一種當地人的甜食,我不知道確切名字),揶揄地打探我的戀情。 有一天他躺在我的甲板上,看著我上下忙活,問道:“你會娶妻嗎?” “什么?當然不會!”我說,“我是注定要離開的?!?/br> “還會在這兒待幾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頭打量著桅桿說:“無法判斷,因為我不知道怎么改造才能成功。也許一年就夠了,也許一輩子都不行?!?/br> “有沒有想過放棄?”他問。 “我不介意在這里度過余生。但至少,造著這艘船,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br> 錢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幾天,他和丁之間的氣氛十分詭異。我想他們是起了什么爭執,因為幾天之后,我在工廠偶然聽見錢對丁說:“他們不都是壞人……大哥,你真的是個特別好的大哥,仗義。但是這一次,你聽我句勸,就在這里留下來,我們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會做生意啊?!?/br>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傷人的話,比如“現在滿地槍支,你這個大俠已經玩完,即將餓死”。 丁甚至無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說:“小錢,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錢像是下定了決心,才說:“我們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這江流不該淹死我們的同胞!”丁紅著眼眶說。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們的啞謎。 但在多年后的今天,我會設想丁的心情——當他親眼目睹自己的時代緩緩落幕,被一條湍急的河流帶向盡頭;世界轉瞬間變得陌生,所有“同類”必須在“異類”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孤獨求存……他是以什么樣的心情注視著這一切呢?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陷入了冷戰。錢不再四處晃蕩,見到我也只是勉強笑笑。他開始踉踉蹌蹌地搬自己的那份磚,直到丁實在看不過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這樣奇怪的互動一直持續到錢又一次來我家做客時。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開心。明晚來喝點小酒吧,叫上丁,你們一起?!?/br> “好啊,”錢笑著說,“明晚?” “戌時之后,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嗎?” 他問:“你要加班嗎?”我猶豫了一下,決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領導視察的日子,我得陪著?!?nbsp;錢眨了眨眼,沒再接話。 第二天傍晚,我發現他一個人躲在工廠外哭了。 “你怎么了?哪里受傷了?丁呢?”我忙問。 錢搖了搖頭:“我剛才聽見一個腰受傷的老伯對工友說,等朝廷收復這里,他們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說的話……你們都想家……” 我手足無措,沒料到他會被這點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搖著頭,自己緩解過來:“沒事兒,每個月總有幾天多愁善感?!彼鋈粏?,“今晚,能帶上我嗎?你知道,我對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攔著不讓?!?/br>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因此顯得高興一點。 假如我當時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掙扎就好了??墒俏抑皇前装V似的升起一絲模糊的疑慮,暗中多安排了兩個隨行護衛。 于是一切都晚了。 入夜,錢緊緊跟在我身后,幾乎扒到了我的身上。我笑著問他:“沒必要那么緊張吧?” “有必要?!彼患偎妓鞯卣f。 焦出現了,還帶了幾名穿越者部下和侍衛。我與他們一一見過禮,便揭開那隔斷了半邊工廠的簾幕,帶他們去看新開發的流水線。 “這一段需要手工組裝……”我介紹著,突然感覺到身后的錢渾身都在輕微地打顫。 我心里的懷疑越來越強烈,轉頭望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毫不躲閃,而是急切地盯著我。 我把他拉到一邊:“你怎么啦?” 他竟然反手拉住我:“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超過一步?!?/br> “什么意思?”我皺眉。 他顫抖著壓低聲音:“我昨天才知道他的計劃……你們有槍,他打不過,所以他要把這里炸掉……然后束手就擒?!?/br> “誰?丁嗎?” 他點點頭:“他一直等著這個機會,我……我告訴了他,可我后悔了。我不能讓他送死,也不能看著你死。他若是看見我在這,就不會下手——” 他的話音還未落地,我的眼前就是一花,仿佛魔術師揮舞了一下斗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我身前一閃而過,我定睛去看,錢已經不見蹤影。 我知道丁的力氣很大,或許是個武功高手,但沒能想象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厲害。即使挾帶著錢這么一個成年男子,我發誓他在下一秒就沖出了簾幕。我只聽見錢帶著哭腔大叫了一聲:“大哥!” 如果穿越者手中拿的是劍,丁已經大獲全勝。 可惜,他們拿的是槍。 在我的回憶中,所有事情被擠壓在五秒之內。 第一秒,飛揚的簾幕尚未落下, “砰”的一聲槍響。 第二秒,我看見丁趔趄了一下,鮮血從背后滲透了出來。 第三秒,錢嘶啞地喊了一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丁,拼命擋在了他身后。 第四秒,又是“砰砰”兩聲槍響。 然后在第五秒,爆炸發生了。 我的眼前被白光覆蓋,身體像一片羽毛般飛起,鋼鐵、磚土、空氣,被巨大的熱浪攪成渾濁的漩渦,飛轉著將我甩了出去。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覺。 非常遺憾的是,題主,我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如果當時我保持清醒,或許能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 如果我目睹了全程,或許我還能清晰地解答你的、同時也是我自己的疑問:為何龍大俠這樣一個為同胞不惜舍命的人,會選擇炸毀整座城?他如果一早準備屠城,又何必特地選擇流水線工人都離開時? 不過,如果當時我沒有昏死過去,或許此刻也無法活著寫這個答案了。 因為我醒來時——你絕對不會相信——身上竟然穿著一件染血的鎧甲。 這件鎧甲保護了我,讓我被誤認為是戰死的士兵,逃過了接下來的子彈與炮火。直到其他官兵將我的“尸體”抬起,我才突然驚醒過來。 壞消息是,我從那之后就失聰了。爆炸離得太近,我猜。 好消息是,當時我混在官兵的隊伍中,直到找到機會逃脫,然后一直活到了現在。就在上個月,我的大船終于造成了,并且已經成功通過了三次短程航海測試。我計劃在今年出發,前往那個或許存在的故鄉。 我始終想不出當日是誰為我披上那身鎧甲。但在最近,我終于漸漸明白了錢當時的眼淚。他預感到我與那位腰受傷的老伯之中,最多只有一人能回家。還有無數的人,無數像題主這樣的人,再也無家可歸。 在混亂的時代,正邪善惡的界限過于模糊,很多時候你做出自認為正確的選擇,卻很可能只是將一群人生存的權利轉交給了另一群人。 我也再沒見過錢或者丁,不知他們是否還在世,是否回了家。 第24章 【無冤】四 【王召,王氏烤rou大廚,美食作家,味覺拯救世界】 當年涪陽的幸存者屈指可數,區區在下是其中之一。 我蘇醒后,腦中一片空白,丟失了那段記憶。大夫說是常事,不必吃藥,想不起來或許也是一樁幸事。 之后十余年,我在半夢半醒時逐漸瞧見一些破碎的畫面,一些意味不明的片段。我未曾與任何人談起此事,將它永遠掩埋于家鄉的廢墟之下。 直到昨日我吃酒時翻著《江湖事》,偶然讀到題主的描述,那些破碎畫面終于被串了起來。 歲月如梭,知道當年全部真相的人或許早已入土。我只能給出個極其不負責任的猜測:炸毀了南廠的人,與夷平整座涪陽的人,或許并非同一人。 重申一次,這只是一段是個三十年才重拾的救援記憶,不知摻雜了多少幻覺與臆測。我不保證其真實,只愿對題主有些微幫助。 一、我當年是涪陽城中屠戶家的兒子,認識城中所有人。我不認識的都是外來客。 二、事發當日,爆炸的順序頗為蹊蹺。城南的軍工廠最先炸開,接連炸了兩次。片刻之后,從其他方向又陸續傳來四聲巨響,而涪陽彈丸之地,除去城南廠,也只剩四個重要地點:其他兩處軍火庫、城北糧倉、拓荒組的辦事樓。 三、炸完之后,官兵就趁亂進軍了。我娘瞧見軍旗,熱淚盈眶,剛喊了一句“得救了”,就被官兵一槍射穿了腦袋。 四、我家離南廠不遠,被轟平之后視野開闊。我趴在我娘尸體下,瞧見南廠的廢墟中站起來一個人(不認識的外來客,不知是不是題主說的龍大俠),瘋了似的刨那堆廢墟,最后刨出另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刨出來的那個閉著眼,沒看清臉,也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 五、突然有官兵朝他們開火,口中還喊著“穿越者會混入難民中,上頭有令,一個別留”之類的話。那外來客愣了一下,瘋得更厲害了,朝那群官兵大吼大叫,不知喊的是什么。我不記得他做了什么,只記得那群官兵被他打死了,他自己也中了幾槍。 六、我以為他不行了,沒想到他搖搖晃晃站了片刻,忽然極慢極慢地,從地上撿起一把槍。他盯著扳機瞧了不知多久,高高揚起頭,抬手對著青天射了一槍。那動作不知為何,成了我夢回時分最清晰的記憶。 七、然后他就一手扛著那傷者(或者尸體),一手舉著槍,朝城外走去。此時穿越者開始反擊,雙方都不管城中平民死活,槍炮無眼地亂轟,火花亂飛,卻始終沾不到那個人身上。他就那么慢吞吞地走出了我的視線,消失在煙霧中。 八、接著南廠廢墟上又鉆出一個人,這人我認識,是城中糕點店的jiejie,人稱花餅西施的那個。她手中舉著把槍(我只當看錯了),穿著一身朝廷的鎧甲(或許真是幻覺),通身還是那么干凈漂亮,全然不像是剛經歷過爆炸。她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像剛才那個外來客一樣,呆呆地站了許久,忽然又脫了身上的鎧甲,彎腰披到了地上一個人(看不清臉)身上。 九、她還沒有直起身,一記炮彈轟來,她整個人被炸成了兩段,就落在他旁邊。 十、然后我就昏了過去。再次醒來,已身在難民營中,身邊都是年紀相仿的孩童。朝廷說下令屠城的是拓荒組,拓荒組說濫殺無辜的是朝廷,活下來的幾個小孩渾渾噩噩,誰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此中往事與那座城池一道,化為塵土。 我不認識你所說的龍大俠。 如今想來,我自以為認識花餅西施jiejie,或許也是一廂情愿。 他是誰?她是誰?為何要披上戰衣?為何要舉起火槍?又是為何在生死之際止步不前? 他扛走的那人活下來了么?他們去了何方? 她是為誰換上鎧甲?那個人若是活著,還記得她么? 恐怕再也無人回答。 那之后直至今日,我一次也不曾嘗到與家鄉滋味相仿的花餅。然而每每夢回,嘴邊仿佛還泛著甜味,眼前又瞧見了那店中吆喝著的笑顏如花的姑娘。 【劉曙寅,宛如一個文化人】 題主所說的事件發生時,我尚未出生,后來聽聞的也都是真真假假的傳言,便不多言了。唯有一件軼事,來源或許可靠,乃是我姑表親戚的一個拜把子兄弟。 那人是個武夫,我幼時常聽他吹噓自己曾在武林盟效力,還曾與林盟主和龍大俠同桌吃飯。細想之下,他所說的時間應當實在涪陽一役結束后,武林盟四處安置難民時。若他所言是真,至少可以證明龍大俠當時確實身在武林盟。 他自稱進過龍大俠的書房,見過懸在墻上的一幅新字,別人告訴他是龍大俠親筆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