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周行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秦恒忍不住咧了咧嘴。 近三年的相處,與書院讀書的經歷,讓他可以自然地在周行面前卸下皇太孫的架子,即便身處東宮之中,也能做出些不那么雅致的小動作。 想起初初大婚,即便已做過最親密的事,但在某些方面還有些生疏的太孫妃,秦恒只覺得面前一臉和煦笑容的周行分外使人牙酸。 原來僅靠一個‘她’字,就可以表現出無限的親密。 在周三公子那里,獨有一個‘她’。 “云浮脾性溫和,我怕她作甚?!鼻睾阋贿呎f,一邊下意識摸了摸鼻子,“只是我方才……方才舉止時常,怕被她逮著機會笑話罷了?!?/br> 說到底,還是‘怕’的。 想起到底要給好友與日后的侍奉的君王留點面子,周三公子難得知情識趣地忍住了笑意。 只是這憋笑的表情,到底是被死盯著他的秦恒看在眼中。 皇太孫泄氣般豪飲了整杯溫茶,放下茶盞后嘆息道:“只盼云浮不要因我方才軟弱躁郁,而對我失望?!?/br> 云浮心中溝壑萬千,裝著黎民疾苦,這些秦恒都知道。 而他方才舉止失常,實非未來明君該有的氣度。 想起剛剛一問接著一問,問問都答不上來的窘境,秦恒更是有些泄氣:“云浮說得對,我確實需要多加歷練,才能撐得起天下蒼生?!?/br> “殿下已做的極好了?!敝苄行σ夂途?,輕聲道,“ 他低頭品茶時的神態與開導秦恒時的語氣,都跟劉拂極像。 緩過勁來的皇太孫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將心中疑問道出:“默存,你身為男子,卻總有些地方不如自己的心上人,會否覺得壓力太大?” 面對這個堪稱尷尬的問題,周行并未思考過多:“殿下此言差矣,若是阿拂在此,怕是有一場好說道?!?/br> “這世上本沒有規定,說女兒一定就弱于男子的。云浮她不論男女,不拘是對時政的敏銳還是文香筆墨之上,都是難得一見的英才,我于某些事上比不過她,實屬正常?!?/br> “我所能做的,僅有不斷提升自己,跟緊她的腳步,與她并駕齊驅,不至于被落在身后?!?/br> 是以下年春闈,絕不容有失。 “殿下,你我難兄難弟,還是大哥莫笑二哥的好?!敝苄修揶硪恍?,遙望一眼內宮方向,“聽你方才所說,只怕太孫妃殿下與云浮一見如故,日后你我的日子,怕要愈發緊湊了?!?/br> 皇太孫聞言,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 因著此次屬于密見,小河子所引的路并非東宮前往天極殿的大道,而是一條左穿右繞的羊腸小路。 也不知是因小河子對宮中人員布置太熟,還是因為早有安排,二人這一路竟連一個下仆都不曾碰見。 就算今日劉拂進宮之事傳揚出去,能傳的,也僅有她入了東宮。 再不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曾面見過當今。 筆直的身形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步履從容,不帶絲毫即將面圣的慌亂。 不論是作為一介白衣還是一單薄女子,這樣的鎮定自若,都足以使人側目。 前面引路的小河子卻不動聲色,依舊低眉順眼的于前方帶路,態度不曾有過絲毫的改變。 他的態度,從一定意義上來講,也代表著皇上的態度。 越是走向天極殿,劉拂心中就越是安定。 只是該做的戲還是要做。 望著層層草木后隱約可見的金瓦紅墻,劉拂站定了腳步。 “劉公子?” 劉拂搖頭不答,垂手靜立了片刻,才跟在小河子身后繼續前行。 只是這次,她渾身的氣勢都變了一變。 拋去了僅剩的不羈,每一步,都似是愈發接近畢生所向般的虔誠堅毅。 與其他初次面圣緊張非常的人不同,劉拂身上不帶絲毫忐忑不安,反倒更加沉穩堅定。 似是被劉拂情緒感染,日日出入于天極殿的小河子同樣抬頭遠眺了一眼那巍峨雄壯的帝王寢宮,落腳時比原先的恭謹,更多了三分謙卑。 “劉公子,圣上一刻鐘后便有空暇?!币鴦⒎髟陔x主殿極遠的一處小偏殿坐下,小河子親手斟了杯茶,“您且稍歇片刻,緩緩神?!?/br> 劉拂抬眼,沖他一笑:“多謝河公公了?!?/br> “奴才還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br> 小河子躬身行禮,走時還貼心地將門帶上。 他話說得十分隱晦,卻也足夠在宮中浸yin十數年的劉拂聽明白其中深意——圣上今日公務繁忙,怕是脾氣不佳;而河公公此時要辦的差事,則是去向圣上回報今日在東宮所見。 正是料到圣上不會單純派個人只為接她,劉拂才在聽到小河子的腳步聲后,有意將話說得露骨一些。 那些建議,一是說給皇太孫,二是說給關心孫兒的圣上聽。 有香茗為伴,這一刻鐘的等候并算不得很久。 不過將將飲盡杯中殘茶,小河子就再次出現在了門前。 在門扉打開的瞬間,劉拂已從位置上站起,撩袍屈膝跪伏于地:“草民劉拂,拜見吾皇萬歲?!?/br> 她三次叩首,三次起身,拜足了大禮。 “起?!毙『幼拥穆曇羿诹?,并不算十分尖利。 劉拂聞言并未立時起身,而是在腳步聲停在身后主位上,并有衣料摩擦落座的聲音響起后,才再次叩首撐地起身。 她的視線始終鎖在自己足尖,除了一抹深赭色繡滿流水紋路的衣擺外,什么都沒看見。 “賜座?!毙涞鄣穆曇糁胁o太多上位者的威嚴,反倒語調平常如家中長輩,“退下?!?/br> 小河子等人躬身退下,留下的僅有天極殿大總管安公公。 劉拂垂首謝座,沾著繡墩的邊輕巧坐下。 “安王的事先不急著說,你先說說,是如何與太孫相識的?!?/br> 劉拂才應了聲‘是’,就聽到天子笑聲:“不必如此拘謹,只當朕是持之的老祖父便是?!?/br> 持之二字,乃是皇太孫的表字。 整個大延,怕也只有面前的老人,會如此親切的呼喚秦恒。不論是她還是周行,亦或是太孫妃殿下,都無法逾越這層界限。 “安慶,再替云浮奉盞茶來?!?/br> 此時坐在劉拂不遠處的宣武帝,確實只是個最平凡普通不過的,關心孫兒的老祖父。 即便他早已曉得過往的一切,卻還是想從當事人的口中,聽到關于他乖孫的種種細節。 第167章 不嫁 “稟圣上, 當年因太孫極慕詩仙風采……”劉拂輕舒口氣, 緩聲開口, 將往事娓娓道來。 她文采本就極高,又常年為學生授課, 講起過往瑣事活靈活現,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枯燥乏味。 從當年青麓山上偶然相遇,到書院嬉笑打鬧, 再至去歲救助災民……三年間種種種種, 幾可說上數天數夜。 劉拂曉得老人家心事,絕不吹噓秦恒如何聰慧能干,反倒盡挑些糗事出來。 不講大事, 只將小事小情拎出來細細掰扯,將一個與皇宮中完全不同的皇太孫展露于圣上面前。 宣武帝聽著, 邊飲茶邊進著點心,臉上眼中笑意愈濃的同時, 連吃喝都比平時多了許多。 兩人間對話愈發流暢, 初時的一點點緊張已消失無蹤, 劉拂揣度著宣武帝的態度, 做足了小輩的模樣。 她本就品貌上佳, 看著便十分討喜, 此時有心討好,不消幾句話的功夫, 就將宣武帝哄了個喜笑顏開。 “當年啟蒙時, 朕教太孫的第一首詩, 卻不是詩仙,而是詩圣的?!毙涞勰眄毝?,問道,“云浮可猜猜,是哪首?!?/br> 即便仍摸不大準圣上的脾性,但她此時可以猜出,宣武帝此時是有心給她些好處的。 只是這個度要如何掌握,還得細細斟酌。 “詩圣流傳下來的詩詞近有數百首,草民又如何猜的中呢。不過殿下三歲啟蒙,圣上您定不會教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便是了?!?/br> 宣武帝臉上笑意更深:“如何不會呢?群童欺我老無力,可是持之與朕當年的鮮明寫照?!?/br> 他笑著回憶當年事,像是與劉拂互換消息般,將秦恒兩三歲上的糗事挑揀了幾件說來:“那時持之還頑皮的緊,不像如今這般老成持重,成日沒個笑模樣?!?/br> 想起孫兒如今心事重重,宣武帝輕嘆口氣,拭了拭眼角:“你怕是想不到,朕的龍椅上還著過他的童子尿?!?/br> 劉拂忍不住憋笑。 在她笑過后,宣武帝又將話轉了回來。 年邁的皇帝用他未被歲月染上濁色的眸子望了劉拂一眼,笑容中滿是期許與鼓勵:“你且猜猜,錯了無罪,中了有獎?!?/br> 劉拂微愣,遲疑道:“云浮無功,怎敢領賞?!?/br> 她大著膽子與老人對視,只覺一顆心普通普通跳得極快。 “若是猜對了,便是哄得朕龍心大悅,又如何當不得一賞?” 劉拂抿唇點頭:“那……草民就姑且一試?!?/br> “且慢?!?/br> 宣武帝在劉拂開口之前,先行喊停了。 他轉向一直侍立在旁的安興,吩咐道:“去給劉先生鋪好筆墨?!?/br> 從劉拂面圣以來,宣武帝就一直喚她表字,這還是頭遭以‘先生’相稱。 劉拂狂跳不止的心驟然一頓,竟有些手腳發涼。 久候的光明似擺在眼前,只等她落筆定個輸贏。 但是如此一來,會否有些太過輕易了? 將上好的玉竿湖筆捏在指尖,劉拂抬眼望了望宣武帝,在對方期許的目光下深吸口氣,保沾濃墨,緩緩落筆。 她素來有一筆好字,此時滿懷心事,激動之下更是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