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劉拂搖頭,囑咐道:“驕兒, 你與小晚去廚下要幾壺熱水, 再尋身學子衫來?!?/br> 見她避而不答, 望日驕就已明白其中的事不是她能問的,在與周行等人點頭示意后,便拉著陳小晚出屋。 在望日驕離開后, 仍目不轉睛看著望日驕離開方向的陳秙被劉拂踹了一腳:“還不去幫著抬水?” “先生, 那我等同去幫忙了?!?/br> 其余學子與護院在確定了劉拂安然無恙后, 十分有眼力見地一同告退,跟在望日驕與陳秙身后離開。 至于他們走后, 是否與那三人一同去了廚下,就不得而知了。 門扉輕輕闔上, 腳步聲漸漸遠去,室內只剩下相對無言的劉拂與周行, 與躺在床榻上雙眉緊皺如陷夢魘般的蔣存。 劉拂撩袍坐在床邊, 看了許久后, 終于忍不住伸手, 試圖用指尖撫平蔣存似鎖著萬般愁緒的眉心。 當微涼的手指碰觸到guntang的額頭后,雙眸緊閉的蔣存似是舒緩了許多,但看他兩頰微微鼓起的樣子,便知是下意識忍住了所有可能會外露的情緒。 經此聯想到蔣存可能經歷的一切, 劉拂心頭酸痛,只覺一口惡氣憋在胸間。 建平五十七年初春時節的北蠻入侵,并未如史書記載的那般發生。世間僅有劉拂知曉,這場不知因何消弭于無形的大戰,是北蠻小王子與安王勾結后的結果。熟知歷史的劉拂卻不敢去推測,改變這一切的原因,是否跟她入書院教書前,與山長薛懷義的那番徹談有關。 當年她盡數江南異事,將矛頭全部指向安王時,確實存著借山長之口上達天聽的目的。 但劉拂無論如何都未想到,她的橫插一腳,會改變了蔣存的人生。 北蠻刑訊的手段向來直來直去,只盼她的二哥能挺過這一關,不然她才真是萬死難贖己過。 大延可以沒有劉云浮,卻不能沒有蔣少將軍。 劉拂撐在床上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將柔軟的被褥攥成一團。 “阿拂,這不是你的過錯?!?/br> 一直呆立的周行上前,用手覆在劉拂的手背上,用最輕柔的動作一點一點掰開她的手指,緊緊攥在掌心當中。 這樣迷茫無措的劉拂,是相識多年以來周行從未見過的。 “阿拂,阿存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絕非因你之故?!敝苄歇q豫片刻,抬手輕輕攬住劉拂肩頭,將她帶入懷中。 他凝望著床榻上的好友,心中難過不亞于劉拂,微啞的聲音卻鎮定非常,不帶一絲遲疑:“你放心,阿存一定會挺過去的?!?/br> 此時親密非常的舉動,并非為了在心上人最慌亂的時候趁虛而入博得好感,而是為了給彼此一個依靠,一點力量。 周行卻不曉得,自己的安撫其實起了反作用。 坐在床榻上的劉拂聞言微愣,繃緊的肩頭輕顫著將力氣泄在身后的周行身上。 這樣的親近使得毫無準備的周行如在夢中,只是不等他沉浸于期盼多年的親密當中,就已反應過來事有不對,周行急問道:“阿拂?” 劉拂搖頭,緊攥著周行的手,阻止了他繞到前方的動作。 “你莫動,我無事的?!?/br> 劉拂苦笑一聲,望著因她撤開了手而再次雙眉緊皺的蔣存。 從半年前未能聽到北蠻入侵的消息后,劉拂就陷入了給自己設下的糾結當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設想,若沒有她當年的一句話而帶來這樣的局面,那在三萬陣亡的邊疆將士與蔣存之間,她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按著她的推算,因著這次北蠻突襲而造成的慘重傷亡,大延的士氣一直十分低落,直到多年后蔣少將軍橫空出世連連勝仗,大延的軍人在面對北蠻時才有了底氣與戰意。 一將功成萬骨枯,直到看到這樣的蔣存,劉拂才清楚自己心中的后悔。 如能再有一次選擇,她定會暫時瞞下一切,用那三萬人去換蔣存安然。 當舍則舍,當斷則斷??上б褵o從頭再來的機會。 為將帥者,一怕沒有征戰的勇氣,二怕失了審時度勢的理智?,F下的蔣存眼看著傲骨猶存,但已殺紅了眼睛,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失了常態。 想起當年監軍時,在一場大戰后見到的軍中種種,劉拂眼簾緊閉,不愿再想,又不能不想。 在廝殺過后無法回歸本心的情況比比皆是,有些人漸漸走了出來,有些人自此一蹶不振或遠離人群或庸碌度日。 蔣存決不能如此。 大延決不能沒有武威將軍府少將軍。 眼前滑過無數血rou猙獰的場景,劉拂只覺與周行交握的手心里滿是黏膩的汗水。 周行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緒,靜靜立在那里做她的倚靠。 不知過了一瞬還是許久,劉拂才重新坐直身子:“稍后大夫便到了,好賴讓他先看看二哥頸后的傷……咱們先替他擦洗擦洗換身衣裳,以免回府后將軍憂心?!?/br> 話音剛落,門外就已響起陳秙敲門的聲音。 按下欲要起身的劉拂,周行走到門邊接過熱水與新備下的干凈巾帕,將陳秙攆走后闔上門扉。 他注水于盆,試過溫度后絞了帕子,上前輕聲道:“這些事,我來就好?!?/br> 與仍陷在沉思當中的劉拂不同,周行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再不復初來尋找蔣存時的急躁。 他的兄弟就在眼前,他的心上人亦在身后,這世間,再無什么好讓他急躁的事。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130章 寶劍 小半個時辰后, 站在劉拂門外的不止有請來的大夫,還有被陳小晚喚回的陳遲。 這兩年時間中,陳遲一直跟在大風鏢局總鏢頭身邊習武,間或抽出一段密集的時間來劉拂這里讀書, 再抱著布置好的功課回去。 此時的陳遲, 已非當年瘦削的半大少年。見他到來, 劉拂隱隱的擔憂也消失不見。 書院的護院在蔣存面前不大當用,將軍府的護衛對他們的少將軍定也畏手畏腳,有陳遲與周行二人聯手, 才能保證在傷害最小的情況下制住可能會再次暴起的蔣存。 心事重重的劉拂面色沉沉, 平日的可親完全不在, 看起來反倒比她身旁一貫不給人好臉的周行駭人三分。 小大夫頗有些戰戰兢兢地坐在陳遲搬來的繡墩上,先是放了脈枕把了脈, 又小心翼翼地探了頸后和眼仁。 “這位公子醒后,怕是會有些目眩惡心的癥狀, 不過并不防事,多躺躺喝些蜜水便好?!毙〈蠓蛎虼? 偷瞧著劉拂的神情, 猶豫著再次開口道, “只是身上的舊患……” 話未說畢, 就被周行塞進手中的銀子阻住了話頭。 周行深深望他一眼,輕聲道:“這位公子是周某多年好友,周某在此,替友人多謝先生費心了?!?/br> 這小大夫是個聰明人, 雖然憨直,卻會審時度勢。他方才猶豫全被周行看在眼中,蔣存身上舊傷重重,但凡是個雙目未渺的,都能看出事有不對。 更何況是個看慣傷情的大夫。 他能開口,就已是醫者仁心,膽大直言了。 “是周公子的友人?”那小大夫微愣一瞬,問的雖是周行,看的卻是劉拂,“劉小先生請放心?!?/br> 至于放心的是什么,在場四人心知肚明。 “有勞了?!眲⒎骰囟Y,抬手送客,“我這還有病人要照料,便讓舍弟送先生出去?!?/br> 自入了晉江書院當先生后,劉拂便正式與望日驕及陳氏兄妹契作金蘭,四人擯棄舊事,再不以主仆而論。 陳遲知道她是與周行有事要談,點頭應下不多一言。 直到屋外人聲俱寂,劉拂望一眼陷入昏睡當中仍極不安穩的蔣存,示意周行坐去外間的茶桌旁。 她一言不發坐在那里,抬手為周行與自己斟了兩杯冰涼的茶水。 冷茶入喉,直涼到心間胃底,反倒讓人清醒了許多。 劉拂輕吐出胸中濁氣,定定望著周行:“三哥,二哥定也不會瞞我?!?/br> 她若真的出言去問,蔣存定不會有所隱瞞;可若她一字不提,他也絕不會多講一句這兩年來的經歷。 蔣存會做的,大概是遠遠的避開自己。 “二哥今日種種你都看進眼中,該曉得此事如長江之水宜疏不宜堵,除我之外,恐無人能再幫他?!?/br> 武威將軍蔣堪作為蔣存的父親,想來會有些法子,可他人在邊關,對此事的蔣存來說已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況,若武威將軍真能起什么大作用,想來也不會在蔣存癥狀并未痊愈前,就將人千里迢迢的送回京來。 又或者,是因為那北疆邊城金戈鐵馬戰事不休,更容易使得蔣存不適。 思及此,劉拂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秋闈在即,二哥雖已過了文舉,卻無武舉人的功名,若不快些理好心事,只怕要耽擱許多大事?!?/br> 她對面的周行卻像是想起什么般,突地攥緊了劉拂放在桌上的手:“阿拂……” 看周行一張俊臉被糾結帶地很有些猙獰,從未見過他如此情狀的劉拂不由得心中一緊,卻也猜不透他在想寫什么。 劉拂靜望著他,既不抽回手,亦不開口打亂他的心事,只等著他想明白了再自己開口。 與凡事都愛自己頂上只報好不報壞的蔣存不同,周行向來直來直去,既然開了口,就一定會說出來。 不過第二杯茶下肚的功夫,劉拂就已覺得周行握著自己的手勁松了一松。 她將看向蔣存的視線回轉過來,正巧對上周行沉沉的目光。 他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般,深吸口氣,鄭重問道:“阿拂,你是否真的通曉未來?” 劉拂是真未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與她所猜全然不同,難得的沒能立時應答。 手背上覆蓋著的指尖微微發涼,和冷下的汗水一起,將周行的忐忑與緊張表露無遺。 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在面對發狂識不得自己的多年好友時也未曾慌亂分毫的周三公子,此時卻緊繃如弓弦。 回過神來的劉拂將他神情盡收眼底,只怕答的有一句不對,對面的周行就要將他這張弓給繃斷了。 通曉未來? 她本就是從來處來。 “三哥,你可信我?”劉拂反握住周行的手,聲音雖輕,卻十分鄭重,“之前‘生而知之’之言,并無一字騙你?!?/br> 周行長舒一口氣,阻止了劉拂再說下去:“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br> 他放心的不止是蔣存的病情,亦相信了有劉拂之前的話在,大延江山即便會有暫時的飄搖動蕩,亦能在武威將軍府少將軍的輔佐下安定長存。 正在周行松了口氣的時候,劉拂卻搖了搖頭,垂眸時難掩低落:“我不曉得?!?/br> “這一切,本不該發生?!?/br> 劉拂闔上眼簾,與周行交握的手指微微發顫:“若非有我,這世間本該如你所想的那般延續下去?!?/br> “若非有我,二哥也不會受這一番磨難?!?/br> 雙眼緊閉的劉拂只覺自己的指尖被一個柔軟溫熱的東西輕觸了觸,然后便聽到周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