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聽說周公子地龍翻身那日受了傷,可好些了?”見周行冷著臉沒有丁點反應,孫知府才轉向劉拂,頗慈愛地笑道,“劉小公子可有受驚?” “有勞大人擔心了?!眲⒎魈ь^看眼天色,再不給他與太孫和祁國公府人拉關系的機會,“時辰不早,我等也該早早上路,以免天黑前難以歸家?!?/br> 見孫知府似還有話要說,劉拂扯出個笑來,語氣平平道:“畢竟家中還有阿公在堂,也不知老人家可有驚到,學生等實在放心不下,不敢再做耽擱?!?/br> 聽到“阿公”二字,立時反應過來的孫知府下意識收緊了滾圓的肚子。 “圣……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毕肫鹛珜O特特叮囑,不許暴露了他的身份,知府大人抬起欲施禮的雙手一只僵硬的放下,一只轉而摸了摸胡子,“確實不該讓老人家再憂心,游子遠歸,還是快些回家的好……” 劉拂所說的孫兒擔心爺爺,在對方口中就成了圣上記掛太孫。 雖猜不到太孫心中所想,但她依舊可以猜出,他此時該有多五味雜陳——與被強敵環伺的自家陛下不同,仁宗早年時并未見過什么腥風血雨,被當今穩穩護在羽翼之下。 即便太孫知曉趨炎附勢乃大多數人的本性,可對于他來說,這一切不過是紙上談兵,空落落不著實際。 劉拂甚至可以肯定,在他眼中,大延上下臣民一心百姓和樂,乃昌榮盛世。 這些,都是她青少年時扒著宮中典籍,與跟自家陛下一字一句分析出來的。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亡。 仁宗寬仁治世受天下愛戴不假,可他壯年病逝時的悔恨之言,也只有宮中才有記述。 因而這三日來,劉拂每到出門安撫災民的時候,都悄默聲的將喬裝打扮假冒陳遲的秦恒一同帶去。 不止是為陳蠻將順一順日后的路,更是讓皇太孫親眼看看他的子民。 是以高高在上的皇太孫在見過民間疾苦后,再看放下正事刻意趕來討好他的孫知府,只會覺得無限厭煩。 素來和善的秦恒,臉色已明顯黑了下來。 只是他從不曾在人前發火,有氣只能自己憋著,不敢直視貴人臉面的孫知府這才遲遲沒有發現。 到了如今這個局面,劉拂已十分滿意了。戲碼再走下去,只怕要來一出皇太孫當街怒斬祿蠹的段子。 險些笑出聲來的劉拂連忙扯了扯周行的袖子。 礙于身份,她的話已說到盡處,只能讓素有混不吝名號的周行出頭,才好解一時之憂。 周行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寬大的袖擺掩飾下,兩人間的小動作除了貼身伺候的陳遲外,沒有一個人發現。 而陳遲能夠看見,也是周行有意為之。 轉頭覷了瞪視自己的陳遲一眼,周行上前兩步,側身擋住秦恒大半個身子。 “孫大人,周某有傷在身,實在不宜久站,失禮了?!?/br> 孫知府抬手扶了把胡須,點頭道:“天色正好,各位賢……路上小心?!笔掌鸫让忌颇?,向著帶隊的校尉嚴厲道,“小心謹慎,路上不可有半點閃失,知道么!” 要不是手下衙役不堪重任,他才不會將護送太孫的功績,分給守備一半。 校尉領命,與身后兵丁齊行一禮,揮手使人牽馬過來。 一邊圍觀的百姓看的嘖嘖有聲,驚奇不已。在他們心中高高在上的長官們,竟有一日會對著三個年輕人如此恭敬。 周行當先一步,牽住了第一匹被牽過來的馬的韁繩。 饒是八面玲瓏如保定知府者,也被周行的毫不掩飾氣得面上微黑。 將將才以腿傷為由要求提早上路,現在就大咧咧準備翻身上馬,便是祁國公親至,也斷不會做這般下四品官面子的行為。 就連仍在氣悶的秦恒,也被周行毫不遮掩的舉動驚了一跳。 只有劉拂知道,他不是為了給孫知府難堪,而是為了護自己的面子。 經過昨夜長談,雖然并未見過那封祁國公府傳來的家書,但劉拂也能猜到,定是跟周家序齒一事有關。 搶過周行手上韁繩,丟給身后的陳遲。 劉拂毫不客氣,揮手指揮著皇太孫與周三公子:“我連坐一月馬車,筋骨都要黏到一處了,還請二位兄長松松手,將馬兒讓小弟吧?!?/br> 說罷對著不遠處的小梨子與將軍府護衛統領抬了抬下巴,淡聲道:“還不快請兩位公子上馬車?” 早已習慣了被劉小公子指揮著辦事,不許過問其他幾位公子意思的二人,在保定知府震驚莫名的目光注視下,半扶半架的將秦、周二人送上了馬車。 手握韁繩的劉拂向著孫知府拱手行了半禮:“學生等這便去了?!?/br> 仗著有皇太孫與周三公子在旁,并不愿對一個無為蛀蟲行禮的劉拂從始至終,都裝著自己身負功名一般,連腰都未曾彎上一彎。 孫知府自然不會因此與她生氣,很是好脾氣的揮了揮手,態度之親和,如對自家子侄。 他笑得越是和善,劉拂就越是厭惡他。 能知曉周行是祁國公三子,那定也能知道她是個白衣書生。 原來孫大人不止會鉆營,還是只城府極深的笑面虎。在自己如此不客氣時還能如此,可見其人心機之深。 劉拂再次拱手,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馬,抬手示意馬隊前行。 等徐思年進士及第,定要勸勸他不要走保定,不然自己與他單槍匹馬,可不敢經過這位孫大人的地盤。 *** 馬車向北而去,即便官道平坦開闊,但已知曉車上人身份貴重的保定兵士,依舊將車駕得極慢。 劉拂用手遮在眉前,抬頭望了眼天色。 日已偏西,正午已過。 她輕夾一下馬腹,調轉馬頭來到車旁,對著打著簾子目光放空望向遠方的秦恒道:“秦兄,此處離京還有七八十里路,咱們不如在近處找個茶寮,歇息歇息?” 保定距京城二百余里,以他們如今慢悠悠的速度,不過行了一半多些。 近一個時辰前在路邊林間擇了處地方吃飯,又走了許久后,人馬都已有些渴累了。 秦恒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點頭。 心知他還在為了保定知府的事傷神,劉拂也管他,驅馬駛向馬車另一邊,彎腰探頭去看車廂里的周行。 “三哥,你傷處還疼么?” 周行搖頭。 “那一會咱們換換?” 見周行目光一亮,劉拂搖頭失笑。 剩下幾十里路,便是馬背上再如何顛簸,想來他也撐得住。 又行了十余里后,終于在路旁看到一處灰撲撲的小茶寮。眾人將車馬停下后,才發現茶寮中已坐滿了人。 “這……”小梨子才遲疑一下,就在自家主子的目光下不敢多口。 “無妨礙的?!?/br> 秦恒頭一個下車,緊接著便是周行。 “三哥?”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大才開了個頭 第96章 周舟 三哥? 正翻身下馬的劉拂停住動作, 居高臨下地向著聲音響起的方向望去。 她立在馬上,比所有人都要高出大半個身子,能清晰地將一切看個分明。 除劉拂外,另一個高出旁人半頭的, 便是正彎腰準備下車的周行。 在聲音響起后, 周行第一反應不是看向聲音來處, 而是回頭看向劉拂。 “三哥?真是你?!币粋€衣著素雅的少年從茶寮中快步出來,在臨近馬車前,又小心翼翼地立住腳步, 站的筆直, 恭恭敬敬拱手行禮道, “阿舟見過三哥?!?/br> 周行直起腰來,面沉如水, 不發一言。 僅第一眼,就能看出他們五官很有些相似。那少年雖比不得周行英姿勃發, 卻也清秀非常。 兩人都是薄唇上挑,天生一副似笑非笑模樣。只是周行眉目鋒利, 如刀刻一般的直刺人心, 愈發凸出了身上的冷傲。而那少年卻眉淡且彎, 眼尾微垂, 頗顯可憐。 視線在二人面上來回往復,劉拂眸光微閃,抄沒祁國公府當日,所見的祠堂掛畫再次印入腦海。 默默無名的庶出周家五老爺, 確實單名一個“舟”字。 掛像上的老者,也確實與這位周四公子眉眼相似。 其實以周五老爺的無聲無息,就算過目不忘如劉拂,也不會對他有絲毫的記憶。 能從記憶中搜刮出來這么個人這么副畫,還是因為對方的名字。 她當年還默默腹誹過,老祁國公對自家庶子的不上心真是擺在了明面上,周舟這種名字,實不是世家公子該有的。 如今看來…… 劉拂的視線越過周舟,看向他身后衣著同意人高馬大的侍衛們。 如今看來,祁國公對他這個遠居祖籍的小兒子,也不是那么不上心。 “你怎會在此?”對著恭敬有禮的庶弟,周行的心情卻十分不好。 周舟面上露出一絲遲疑,抿唇悄聲道:“三哥,茶寮內……” “我知曉了?!敝苄欣渎暤?,“你且讓讓,莫阻了我下車?!?/br> 拂開庶弟欲扶自己的手,周行扶著車轅,一躍而下。 他落地時,受傷的那只腿極輕微的顫了顫。 周行掩飾的極好,連面色都未有太大的變化。旁人都被他瞞了過去,但袖擺能擋住他攥緊的拳頭,卻擋不住一直遙遙注視著二人的劉拂。 真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劉拂翻身下馬,大步走至周行身邊:“三哥,這是誰?” “是我四弟?!敝苄猩宰骰貞?,到底沒想起面前少年的生辰,蹙眉道,“這是劉拂劉公子,我與蔣、方二家公子在金陵交下的莫逆好友,你且稱她一聲劉兄就是?!?/br> 果真是與庶子關系疏離,作為他的“莫逆之交”,周行竟連劉拂的表字都不愿告知。 他的態度,亦影響著他們對周舟的態度。 先一個下車的秦恒本興致勃勃,但在聽到周行的話后,也已反應過來這兩兄弟并不親近。 微愣了愣,秦恒收回親切的笑意,只禮貌地在周行向他介紹時點了點頭:“周四公子,幸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