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因今科波折重重,老舉人們多已上京,許多舉子為了不耽誤三月的會試,連年也來不及過,一過復試便輕裝上京,以免誤了終身。 只有如徐、謝、方、蔣、周等有錢有勢之人,才可賃了寶船,于節后再赴鎮江,順運河直抵京師。 徐謝二人需得在家中待客,陳氏兄妹在饒翠樓陪伴他們干娘,是以這個年,僅有劉拂與那三人同過。 全不知自己已被京中各位望子成龍的大人們盯上,劉拂抿一口溫熱的黃酒,十分愜意地瞇了瞇眼。 “宋院長怕擾了你們的沖勁,但我琢磨著還是得勸勸你們?!?/br> 她放下酒盞,正色道:“二十歲的進士老爺,聽起來排場的緊,只是這點名聲不過是一時之樂,后患比之光彩,要大上許多?!?/br> 蔣存笑道:“又不是十歲的進士,弱冠之齡不正是好時候?” 若是平常,自是如此,但正是因為現在不同尋常,所以才有不同的路數好走。 與蔣存不同,方奇然沉吟片刻,問道:“云浮,這話你是特意選在松風兄與謝賢弟不在才說的?” 自復試后,他們幾乎日日在一起待著,劉拂也有無數勸告他們的機會。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特特挑了大年三十除夕守歲的日子,趁著謝顯與徐思年不在時說。 劉拂點頭,將目光移向一直閉口不言的周行:“三哥覺得呢?” 周行轉著酒杯,道:“你勸我們別考,那不考就是了?!?/br> 劉拂挑眉,終于確認了周行的狀態極其不對。 似是月前從貢院回來后,就沉默寡言了許多。 “若我說得錯了呢?” 周行同樣挑眉,輕笑道:“你若錯了……那我自然就去考了?!?/br> 忍不住白他一眼,劉拂失笑,安心許多。 可見周行雖然起了些變化,但本性依舊故我。 更沒像她擔心的一般,因為之前掣肘太多,而失了自我。 “看來三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br> 周行輕哼一聲,斜睨蔣存一眼。 見他們兩個如孩子似的互相瞪眼,劉拂與方奇然無奈對望,又同時在對方眼中看出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周行之前的狀態,確實讓人有些擔心。但以目前來看,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想他過了年便是二十,正是處在成人與少年的交匯,成熟起來,也屬正常。 方奇然笑著插話:“你們二人先別開口,再給一息時間,說不得我就想明白了。到時候,再與云浮辯個對錯?!?/br> 蔣存點頭:“若論書上學問,我再不與云浮比。只是京中時勢,難不成還有人熟得過我們三人?” 他與周行,捎帶上方奇然,乃是京師有名的混世魔王,卻又與各家同輩相處得極佳,對各府情況也是爛熟于心,就算是近三年都在金陵,可與京中來信頻繁,消息就算稍微滯后,也定不會不如從未離過金陵的劉拂。 前后思慮過無數次,自覺再無什么疏漏,蔣存信誓旦旦道:“此次你若說服不得我們,該當如何?” “少將軍缺得東西,只怕我也取不來……”劉拂笑道,“那只能打扇斟酒,無所不為?!?/br> 本是她往昔常與同僚們玩鬧時的賭注,劉拂說得自然,說過后想起之前察覺的蔣存對她的不同之處,又有些后悔。 她摸了摸鼻子,正想將話吞回來,已來不及。 蔣存微愣后立時反應過來,輕聲道:“那若我輸了,便替你牽馬墜蹬?!?/br> 從不懼輸,但永遠盼著勝利的少將軍第一次感到迷茫。 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想輸還是想贏。 此時的蔣存卻沒想起,除了彎弓射箭拳腳手藝外,整整三年時間,他都未贏過劉拂一次。 將蔣存神情全部看在眼中,劉拂在心中輕嘆口氣,點頭應了。 以他們三年來幾乎朝夕相處的情意,立時疏遠是絕不可能的。 只有平日里多多注意,在不引起蔣存察覺的情況下,克制住自己的隨口就來。 劉拂轉頭,笑望方奇然:“大哥你呢?” 方奇然攤手道:“我從猜不透你的心思,還是要給自己留點大哥的尊嚴?!?/br> 在劉拂看向周行前,他已沉聲道:“定是你贏?!?/br> 劉拂既敢應賭,那她就絕不會輸。 她替自己斟了杯酒,又替方奇然周行斟滿,獨獨漏過蔣存。 在將酒壺拋給少將軍后,劉拂才開口道:“僅三個字——皇太孫?!?/br> 周行與方奇然皺眉沉思時,蔣存已反應過來:“原是如此!” 他看向劉拂的目光中滿是驚艷:“云浮,這杯酒,我敬你?!?/br> 劉拂受之有愧,忙舉杯與他同飲。 蔣存以為她是見一斑而窺全豹,其實不過是占著知古今將來的便利,推測而出罷了。 當今勵精圖治文功武德,堪稱一代英主。 僅有的不足之處,大概就是子息單薄,沒能為大延皇室開枝散葉。 建平三十八年,圣上膝下唯一長大成人的皇子,在太子冊封大典前一個月病逝,只留下年僅三歲的小皇孫。 圣上失子大悲,又因小皇孫胎中帶著體弱,便以真龍之命相鎮,直接將太子冊封大典改為了太孫冊封大典。 十六年過去,太孫磕磕絆絆的長大,即將成人,身體卻依舊不佳。 也正是因為這點,安王才敢在盛世作亂。 等跨過年去,太孫二十加冠,圣上也已過知天命之齡,再不用不了兩年,便是漸漸移權的時候。 與徐思年、謝顯等父輩不顯,需得外放做幾年官的不同,按著方奇然三人的家世,打從他們出生起,便是預定成了太孫的親信。 若是太孫身強體健,他們本該自幼一同長大才是。 就算沒有相伴長大的情分,讓他們干干凈凈地由太孫主持的那屆春闈進官場,才是圣上最中意的。 所以對于三人來講,明年春闈,不中,要比中更好。 前世的少將軍與左都御史,也正是在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闈金榜題名的。 只不過一個是文榜眼,一個是武狀元。 劉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周行。 若是因為糞號一事耽誤了一年秋闈,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闈他也不該錯過才是。 以周行的本事,不可能連個二甲都未入。 反倒是……反倒是周四公子,周默存于建平五十八年登科及第。 *** 春節過后,劉拂等人也要啟程上京。 在見過剛剛葬了劉秀才的劉平江后,劉拂領著望日驕,趁著風急夜黑,摸空回了趟饒翠樓。 此時乃是半夜,不論是食客還是恩客,退的退睡的睡,一個時辰前還歌舞升平的饒翠樓,已是安靜非常。 幾人閑話許久,直到天光微亮才停了嘴。 “謝姑娘還好么?” 春海棠笑道:“莫擔憂,jiejie我對人如何,你還不知曉么?!?/br> 劉拂俯身,在春海棠還未察覺時抱了抱她。 怕海棠jiejie忍得太辛苦,劉拂在輕拍了下她的脊背后就松了手,假裝沒有看到她通紅的眼眶般,領著望日驕與陳氏兄妹向她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此去一別,再見就不知是何時了。 四人乘著馬車趕往城外,與五人匯合。 一路無話,第二日便已到了鎮江,在鎮江小住一夜后,于第三日一早棄車上船。 劉拂算好了一切,卻沒算到她暈船。 在吐了個昏天黑地后,劉拂拒絕了幾人走陸路的建議,日日窩在船艙中,只當自己是個死的。 也虧得她將望日驕接來一起,不然僅憑陳小晚一人,只怕難以將她照料妥當。 歪躺在枕上,劉拂苦著臉望著望日驕,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他們已在運河上行了近時日,日日吃了吐吐了吃,若非有望日驕能迫著她吃些東西,只怕整個船上的人都對她每個奈何。 劉拂輕嘆口氣,認命地接過望日驕手中的粥碗。 即便是有他們不惜銀錢買了無數珍材,又聘了廚娘烹調,也不能阻止劉拂日復一日的瘦下去。 皺眉將空了的粥碗遞還給望日驕,劉拂笑著安慰她:“不過是暈船,又不是得了大病,不必擔心?!?/br> 她對自己的身體最是了解,現在這個樣子,比之三年前瘦小虛弱的劉小蘭來說,已好了不知多少。 “你可是忘了我當年,不過兩個月便將自己養的白白胖胖?”劉拂笑道,“我保證,等到了四月杏花開,我定光鮮奪目得帶你出去踏春?!?/br> 望日驕見她精神尚足,到底放心許多,想起進來前蔣存的話,轉述道:“蔣公子說有事尋你,待你用完飯休息一會兒便來?!?/br> 劉拂應了一聲,闔眸小憩。 “阿拂?” “嗯?” 想起之前蔣公子周公子等人來探望阿拂時,漲的通紅的耳根,望日驕猶豫一會兒,到底建議道:“要不要我替你換身衣裳?” 這幾日劉拂身體不適,屋中炭火燒得極足,她因怕熱,又為了擦洗換衣方便,就經常只著一身單衣。 莫說是那幾位公子,便是望日驕看著她慵懶模樣,也會忍不住面上發熱。 她的視線下移,移至劉拂胸口,紅著臉收回目光。 要不是阿拂為了扮男子日日束著,只怕、只怕…… 望日驕輕輕推了推劉拂:“前日周公子帶來的那套曙色裙子極好看,我替你換上可好?” 劉拂只覺麻煩:“二哥又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