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劉拂指指酒桌:“梅酒涼后另有一番風味,大家不若試試酒后作詩,說不定能有醍醐灌頂之效?!?/br> 三句話不離謝家梅酒,可見是真的醉了。 良言常被人誤。劉拂搖頭嘆氣,直接指定人選:“蔣少……蔣兄,不如試試?” 少年眸光瀲滟,帶著使人信服的力量。 蔣存素不擅長詩文,本不欲參加詠梅賦詩一事,在少年的注視下也不忍拒絕,只笑道:“我且一試?!?/br> 當他舉起杯盞欲飲時,又被劉拂打斷。 “劉兄?” 劉拂拍了拍剛送來的酒壇:“若是蔣兄,得滿飲一壇才夠?!?/br> 不等蔣存說話,方奇然已笑道:“蔣兄莫要推拒,劉兄說的極對?!?/br> 他們二人自幼相熟,方奇然對蔣存脾性與酒量都知之甚詳,他雖不知劉拂是如何知道,但那少年說得確實沒錯。 蔣存其人,平時寡淡少言,可一旦醉酒,便會顯露出另一面。 至于劉拂是如何知道的…… 見蔣存被方奇然拖去飲酒,正被徐思年捏著脖子喝茶解酒的劉拂咬著杯沿輕笑。 蔣少將軍遺世的兩篇大作,全是酒后所寫。她篇篇倒背如流,又怎會不知其中關竅? 眾人看過熱鬧,自去研墨不提。另有幾個見劉拂信誓旦旦,便真聽了她的建議,去試著以酒助詩興。 謝顯笑道:“阿拂放心,待今日宴后,我定命人再送十壇去你府上?!?/br> 劉拂大笑應好,吃人嘴短,看向謝顯的目光都柔和許多:“好二哥,十壇可不夠喝?!?/br> 被徐思年死盯著的謝顯摸摸鼻子:“酒大傷身,等你再大些,不論天涯海角,二哥都送酒與你?!?/br> 想起謝顯早夭一事,劉拂心中喜意也淡了許多。她握著謝顯的手,言辭切切:“哪怕為了小弟,二哥也要多多保重自身?!?/br> 謝顯微愣,點頭笑道:“我看是為了你的口舌才對?!?/br> “你管為了什么呢?!眲⒎髡?,“秋闈燥熱不提,春闈在數九寒冬,且要在號中連考多日,二哥這身狐貍皮大氅,可是帶不進去的?!?/br> 徐思年眸光微閃,也幫腔相勸。 在蔣存漲紅了臉龐,興致勃勃詩興正濃時,劉拂覷到忐忑不安偷眼打量蔣存的張秀才,突然想起一事。 若猜得沒錯,張智此行豁出臉面不要,就是為了找到契機接近蔣存,毛遂自薦做少將軍的門人。 西北苦寒,能有個善農事的門客,對他二人說不得都是好事。 劉拂袖手攏在胸前,四處溜達。 當路過張秀才時,她故意靠近一些,輕聲道:“張兄,‘橫枝’一詞蔣兄已用了?!?/br> 張秀才被身后而來的聲音驚了一跳,在紙上畫了個大大的墨點。 “你怎知旁人用的何字?”張智頓了頓,不甘不愿地問道,“你可當真?” 他皺眉苦思,實在想不起劉拂方才有沒有從蔣公子身后走過。 劉拂聳肩:“愛信不信?!彼p笑道,“你放心,我之前雖有讓你做綠葉的心,但此時早已不需要了?!?/br> 與李迅相比,這勤于農桑的張秀才可愛多了。 見劉拂笑得森冷,張秀才不發一言,另扯張宣紙提筆而書。劉拂也不管他是否避開了‘橫枝’二字,自顧自走開。 實話講,除了那兩篇足以傳世的大作外,少將軍其余詩賦都極一般。用詞極富套路,詠梅必用橫枝,詠菊必用黃華,詠雪必用絮絮,而他難得的贈美人之作,也全用了芙蓉。 可見蔣存在詩詞一道上,委實不怎么開竅。 想起剛剛一不小心看到的,徐思年廢棄的詩稿,不長于情愛的劉拂暗嘆口氣,難得有些苦惱。 幸而不識桃并柳,卻被梅花累十年。 筆記繚亂,可見徐思年寫下這兩句時,有多心緒不寧。 唯恐多情負深情。何況她從不是多情之人。 *** 所有詩稿都交到劉拂手上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后。 她理好紙張,先背著眾人打亂順序,列了個名錄排序,才開始一張張謄寫起來。 與方才隨意揮毫不同,此時的劉拂一筆一劃都寫的工整清晰,大小均勻疏落有致,字跡整潔紙面干凈。 作為評判的小宋先生行至她身邊,隨手取了一張。 一眾欲爭得風頭,好在拜師一事上搶占先機的書生,此時都緊張起來。 “卷面若此,已可在考官處爭得個好印象了?!?/br> 他們就知道,今日最大的風頭,早已不在。 劉拂笑道:“多謝先生夸獎?!?/br> 秋闈不比春闈,雖然也要封住考生姓名,但不必另找人謄抄。是以卷面整潔與字跡優劣,都會或多或少地影響成績。 她當年為了練好這手館閣體,也曾下過苦功。 都說寒門難出貴子,僅這一筆字,都不知要難殺多少人。 海棠jiejie買來給小姐妹們練字的竹紙,只是堪堪可以寫字。買那一刀紙所需的四五十文銅板,已夠農家做上兩身足以御寒的冬衣。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談何容易。 劉拂心中胡思亂想,筆下飛快不停,只有抄到徐思年的稿子時,才微頓了頓。 及至詩稿抄完,她長舒一口氣,將紙張累齊,交至小宋先生手中。 揉揉微酸的手腕,劉拂對酒意已消的蔣存笑道:“蔣兄所作極佳?!?/br> 蔣存握拳于唇邊,輕咳了一聲:“劉兄的法子,確實有用?!?/br> 熱血沖頭,自然能迸發無數奇思妙想。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劉拂回頭,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周兄,酒醒了?” 天可憐見,她方才絕不是有意灌倒周行,只是實在沒想到,竟有人酒量如此之差。 如果說以蔣存武將世家出身,酒量極好來計算,謝府的梅花酒便是一壇下肚,頂多讓他微醺。而周行周公子,則是一碗就倒。 醉酒醒來后,人格外怯冷,周行攏攏衣衫,才開口問道:“聽劉兄說,蔣兄發揮不錯?” 劉拂望著不遠處正與友人交談的徐思年,含笑道:“若無徐兄與方兄,或可奪冠?!?/br> 徐思年似有所覺,回望劉拂,兩人相視一笑,極有默契。 周行莫名覺得牙酸,不由哂笑道:“如你方才所言?” 他聲音不大,只有他們四人能夠聽見。話中嘲諷意味極濃,卻只有劉拂明白他話中深意。 是指自己在他醉酒前所說的,“因為有她在”。 此言一出,方奇然與蔣存一個捅他腰眼瞪他,一個上前與劉拂致歉:“劉兄有怪勿怪,周兄他向來有口無心,口無遮攔……” 兩人動作熟練,搭配得當,一看就是常干這事。 可見周行其人,是個慣愛直言,常得罪人的。 看著閉嘴不言,因痛臉色微青的周行,劉拂失笑:“蔣兄方兄不必如此,小弟并未生氣?!彼裆?,直望進周行眼底,認真道,“莫嫌小弟輕狂,不過若我下場,不拘徐兄方兄,恐怕都拔不得頭籌?!?/br> 徐思年今日要能奪魁,全靠自己的真本事。 那首詠梅詩字字精到,她想為之增色也無從下筆。 周行點頭,明了她的意思:“原是如此?!?/br> 這般從不敏言慎行,直來直往最毒刻薄從不道歉的脾性,怕不是周家人獨有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挑破自己或會為徐思年潤筆一事,周行這人,說不得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 恐怕,這也是周家人祖傳的性子。 劉拂又道:“便是連上周兄一起,恐也不能夠?!?/br> 周行、蔣存、方奇然:…… 如此毫不遮掩,可見是酒還未醒透。兩人搖頭苦笑,一人茫然不解,卻沒誰想去辯駁。 從方才種種來看,這位劉小公子,并不是個酒后說大話的。 直言不諱罷了。 之后徐思年果真拔得頭籌,方奇然第二,蔣存第三。 前三的位置被遠客占了兩個,對于金陵學子來說,可謂是一件極丟人的事。不過詩會本為湊趣,一時輸了也不代表著技不如人,更何況,魁首的位置并未讓人奪去,大多數人心胸開闊,煩悶之感很快就被丟下。 該出的風頭出了,該留的印象留了,該熟的人熟了,該丟的臉也丟了。 這場詩會,基本算得上賓主盡歡。 天色漸晚,宴將散去,休沐日已過,也該收斂心神繼續苦讀。至于其他心思,則放在年后小宋先生主辦的詩會上再說。 因新年將至,相熟之人臨別前互相定下時間,待年節再會。 邀約劉拂的不在少數,都被她婉言回絕,至于謝顯的邀請,則有徐思年替她應付。 不過面前三人,可不是她推拒的目標。 劉拂確信,今日她已給他們樹下了個極好的印象,已為接下來的要事打好堅實基礎。 那么通過頻繁的聯系加深關系,并挑選適合的時機挑明身份,極其重要。 必要讓日后的靠山知道,不論是她還是饒翠樓,都是有用的助力。 不等劉拂開口,機會就已遞到眼前。 耳邊聽到方奇然笑問:“席間曾聽人提及‘天香宴’,似在金陵城中極有名聲。我等初來乍到,不好耽誤同年舉業。剛好聽聞劉兄也是出門游歷,頗有閑暇,不知對這宴可熟?能否帶我們一嘗珍饈?” 熟,當然熟,再不會有人比她更熟了。 劉拂心知肚明,這其實是三人欲與自己交好的借口。 畢竟方、蔣、周三家都是有爵位有實權的世家,在家鄉不止有祖宅舊仆,還會有大量族親。那些遠離京城嫡脈的族人,定會欣喜有這個親近的法子。 可對旁人來說極好的機會,對劉拂來說卻是催命的符咒。這代表著即便她拒絕了三人,也會有人將他們帶去嘗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