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則羅,我看你是昨天挨揍挨的還不夠是吧?公主怎么就看不上工匠了?”李弘撇了他一眼。 則羅這個家伙也是夠狠,在大唐攻城時,竟然率先制服了白蘇尼至等家人,然后趁亂給囚禁到了克孜爾石窟這里。 為了報白蘇尼至殺死他弟弟的仇,竟然讓當年的龜茲王在這里發揮藝術天分,一家子被囚禁在這里繪制壁畫。 無法無天連夜從草原上趕回來,不過只帶回來了一部分人,剩余的人依然還留在草原上。 在李弘入主安西都護府成為了安西大都護后,龜茲與阿史那都支相接壤的地方,就變了個個兒。 以前從來都是阿史那都支的兵馬,在寒冷的冬季sao擾著龜茲邊城、邊鎮,進行著強盜式的掠奪。 但自從李弘來了之后,這接壤處,包括再往里的草原深處,竟然成了大唐兵馬放牧、巡邏、撒歡兒的地方。 每天都有幾千人的騎兵在草原上跟孤魂野鬼般,走到哪算哪兒,就在哪里扎營,至于食物就是就地取材,或者是食用自帶的干糧。 如此一來,搞得阿史那都支跟李遮匍兩人,一整個冬天都跟縮頭烏龜一樣,緊緊縮在草原深處,忍饑挨凍,不敢往前方跨出一步。 一行人在則羅的帶領下,緩緩沿著這一條山脈的腳下往前行走,直到走到一處避風的地方,這才看見不遠處像是一個小村莊的居住地,茅草屋的上方,此刻正升起裊裊輕煙。 這個小村莊背靠青山,正好能夠擋住冷冽的西北風,而那山崖上跟鳥窩似的石窟,離這里也是很近,想來這就是囚禁白蘇尼至的地方了。 李弘癡癡的望著前方不遠處的小村莊,不知不覺的竟然感到一陣陣的雅意,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想,要是沒有出生在皇家,向前幾世那般,生活在這種與世無爭的地方也不錯啊。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裁決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唉……恐怕也只有陶潛的這首詩,能夠描繪出眼前的景象啊?!崩詈胨涯c刮肚,想了半天,還是個東晉詩人的詩賦,只好深深嘆息道,陶大人,你牛。 眾人在小村莊路口下馬,一行約莫千人的隊伍,早已經驚動了此時小村莊里的百姓。 李弘在村口站定,這個村莊也就約莫十幾戶人家的樣子,此刻不時有人從里面走出來。 而這些人赫然是戴著手銬腳鐐,身上穿著單薄的衣服,眼神呆滯,只有在看見則羅時才恢復了一點兒神光。 “哪個是白蘇尼至?”李弘側頭看著則羅問道。 則羅被無法無天往前一推,開始向白蘇尼至的茅草屋走去。 李弘跟在身后,心里很慶幸,多虧沒讓白純跟著過來,不然的話,則羅估計當成就能讓白純給剁成餡兒,拿去包餃子了喂狗。 看著小雪等人,李弘低聲說道:“回去后不準告訴白純這些境況,那娘們要是知道如此慘象,還不得哭死?!?/br> “你又來干什么?”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則羅推開門,剛一踏進院子里,有些虛弱的響了起來。 “你欠我的債已經還的差不多了,今日就放了你?!眲t羅心里也很惱火,他沒有想到,白蘇尼至的十三女,那個唯一的漏網之魚,竟然是大唐太子殿下跟前的紅人,與太子殿下的關系非同一般。 確定了白蘇尼至的身份后,不等李弘說話,無法無天跟小雪四女,已經開始走到跟前,幫著白蘇尼至打開手銬腳鐐,同時也把馬背上的包裹拿出來,厚厚的新棉衣立刻披在了白蘇尼至等人的身上。 白蘇尼至瘦弱佝僂,早已經沒有當年龜茲王的風采,花白的頭發凌亂的散落在頭頂上,隨著風吹過胡亂飛散,看著自己的手銬腳鐐被打開,并有女子給自己披上了厚厚的新棉衣,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不說話的忘了一眼則羅,視線隨即便定格在了李弘的身上,看著李弘器宇軒昂、風度翩翩的站在那里,以他多年上位者的眼光,一望便知,這里的首領就是這個少年公子。 “你們想干什么?”白蘇尼至并不清楚少年公子的身份,冷聲問道。 剛問完話,便聽見整個小村落,稀稀落落的響起了手銬腳鐐被摘下的聲音,白蘇尼至不由得皺皺干巴的眉頭,費力的直起身子,從到常人腰際的籬笆墻往外看去,只見自己的家人都被摘去手銬腳鐐。 “你們是大唐的什么人?”白蘇尼至深知則羅在大唐的地位,當年就是他引入大唐兵馬進入龜茲城的。 所以他此刻不會相信,這些人是來救自己的。但看著則羅那烏眼青的臉頰,以及也很蓬亂的頭發,讓他心里變得有些恍惚,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這個小村落總共只有三四十人,除了白蘇尼外,就是他的幾個兒子,至于兒媳婦,早已經被則羅收歸為己有了。 李弘一點兒也不好奇這小村落里,只有那么幾個五六十歲的老嫗,要是年輕的,則羅肯定不會留在這里的。 “這里共有多少人?”李弘看著村落里的人擠滿了白蘇尼至的茅草屋前方,拉著白蘇尼至的手,跟他一同在兩把粗制的椅子上坐下來。 “四十七人?!卑滋K尼至掃過眼前的家人,淡淡地回道。 “不少,這樣吧,先回龜茲城,養好傷后,送你們去太乙城,到了那里會有人接待你們的。對了,龜茲城還有什么牽掛,放不下的嗎?你們的家眷如今我能找到的都找到了,此時都在龜茲城等你們回來?!崩詈氚咨拇笃么┰谏砩?,一副尊貴從容的樣子。 白蘇尼至看著李弘,這個少年公子肯定是不簡單,心里頭想著會不會是大唐的太子殿下,但轉念間就被他自己否決了。 大唐的太子殿下!那身份得多高貴?怎么可能屈尊降貴,親自跑到這個地方來,而且還來解救自己? 但心里的疑惑卻是越來越多,越是推翻自己心中的猜測,他是越想知道這個少年公子的身份。 “恕我冒昧,請問您是誰?”白蘇尼至還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飽經風霜的老臉上,劃刻著歲月的痕跡。 “李弘?!崩詈肱牧伺淖约旱耐?,繼續說道:“就是大唐的太子,如今白純的主子?!?/br> 看著李弘似笑非笑望著他的面孔,白蘇尼至沒來由的臉上一陣不自然。 到頭來,沒想到竟然是最不受自己器重、最不疼愛的十三女救了自己。 白純從小便冰雪聰明、漂亮大方,在龜茲,小小年紀時,就已經是譽滿西域的美人坯子了。那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其他番邦的王子,希望能夠與他聯姻,但都被他一一拒絕了。 因為那個時候,龜茲國境一直在收縮,有太多的領土被其他人占據,而白純被他派往大唐,是希望學一些大唐的文化禮儀,到時候用來聯姻大唐的皇子,甚至是皇帝,但沒有想到,陰差陽錯的,卻成了太子的奴婢。 第191章 孔雀河畔 白蘇尼至最起碼表面上,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震撼,至于內心如何,李弘也懶得去猜測。 “呵呵,到頭來沒有想到,竟然還是我最不疼愛的女兒救了我,老夫多謝太子殿下了?!卑滋K尼至仰天長嘆一聲,但無論如何,去往長安了卻此生,也比在這里像奴隸一般了卻此生要強的多。 看著李弘的手下幫著其他人在綁扎、治療手腕、腳腕上血rou模糊的傷口,而自己跟前卻無一人幫忙。 無奈的搖頭笑了笑,看來白純在太子殿下心里,地位很重要啊,幫著別人綁扎傷口,卻對自己手腕、腳腕上的傷口視而不見,想來是替白純懲罰自己吧。 待一老嫗被人綁扎好傷口后,才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的小步挪動白蘇尼至身旁,看了看李弘臉上淡淡的笑意,并未因為她的到來而生怒,于是大著膽子要過來一些創傷藥,開始幫助白蘇尼至清洗、綁扎傷口。 “他你打算如何處置?還是交由我來處置?”李弘看了一眼則羅,對白蘇尼至問道。 白蘇尼至蒼老渾濁的眼神抬起來,看了一眼則羅,臉上掛著一絲無奈,說道:“無論如何他都是龜茲國的人,雖然最后是他出賣了他的王,想來太子殿下也不會讓他繼續茍活,又何必為難老夫這個亡國之君呢?!?/br> “國未必,邦也稱不上,部落而已,不過是我大唐的一個部落罷了,龜茲稱國稱邦,都沒有那個資格,因為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屬于大唐,所以……你不必感慨,更別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還在這片大地上稱雄。白純救的你,你也不必感謝我??丛诎准兊姆輧荷?,也看看老天給不給則羅生的機會吧。無天,套上?!崩詈胝f完后便起身往外走。 只見無天聽到李弘的話后,看了看兵士們手里的手腳鐐銬,揮手便示意他們全部拿過來。 則羅不相信的睜大眼睛,有些驚恐的看著這么多手腳鐐銬,他知道,如果所料不錯,這些都會掛在自己身上的。 果不其然,不等他反抗,幾個兵士就一擁而上,率先把手銬跟腳鐐給戴上,讓他無法反抗。 接下來便是一層層的往上套,實在套不上了,便分別掛在了脖子上,肩膀上。 四十幾副手腳鐐銬,頓時全部沉重的掛在了則羅的身上,而則羅已經被壓的有些直不起身、抬不起手臂,甚至就連雙腿,想要抬起來一次,都是很困難。 則羅脖子血管清晰可見,額頭上也同樣是傾盡外露,用盡了所有力氣喊道:“太子殿下,您不可以這樣對我,我是大唐的功臣,是大唐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br> 李弘已經走到了籬笆門外面,扭過頭看著則羅用盡力氣挺起來的身體,冷冷地說道:“我只是在警告你,我的人的家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們不敬,白純侍奉了我十年,所以身為他的主子,我就該幫我的人解決掉煩惱才對。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能不能活著回到龜茲,就看你的運氣了?!?/br> 李弘話音剛落,只見一個兵士端著一大木盆涼水走了出來,二話不說的一股腦兒全部澆在了則羅的身上,頓時則羅慘叫連連,手腳鐐銬的水珠,頓時凝結成冰,冰冷的掛在則羅身上,讓則羅想不動起來都不行。 一行人沿原路返回,從前面的大路口往南,可以繞過談克拉瑪干沙漠,通往于闐等地,而往北則有兩條路,一個是通往龜茲,然后西出西域,另外一個同樣是西出西域的絲綢之路。 玉門關作為咽喉要道、軍事重鎮,扼守著三條東來西去的絲綢之路上的所有去路,成為了進入大唐腹地的唯一要道。 而在此之前,進入中原的要塞一直由樓蘭古城擔任,不過鑒于樓蘭人當年經常給匈奴等國,當過瞭望哨,所以大唐從來就不是很信任樓蘭。 太陽已經西沉,把道路兩邊的樹木影子拉的長長,孔雀河作為流經樓蘭的唯一一條河流,如今還未曾改變河道,而樓蘭也通過人為的方式一直疏通、改造河道,寄望于河道不會離樓蘭越來越遠。 選擇好了扎營地點后,白蘇尼至等人就不得不驚嘆,李弘率領的這一千人,在那兩個叫無法、無天的將領的指揮下,一千人有條不紊、快速利落的進行著各種扎營的工作。 月色漸漸爬上夜空,素有:“活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的九千歲胡楊林,在寒風中屹立不倒,風吹過,冬季還未曾掉干凈的葉子,緩緩從枝椏少飄然而下,與其他植物紅柳、梭梭、沙棗樹等,一同掩蓋著充滿神秘的夜晚。 則羅這一路下來,早已經沒有了人形,雙手、雙腳上冰冷的手腳鐐銬上,沾滿了血跡跟冰渣,臉色因為筋疲力盡的緣故蒼白無力,整個人雙目無神、呆滯。 “放了我,殿下,求求您,放了我吧,我可是大唐的功臣?!北蝗栽诶詈肽_邊的則羅,小聲的哀求著。 李弘望著孔雀河不遠處的地方的,約莫二十幾里的地方,則就是在上一世,充滿神秘色彩的樓蘭古城。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崩詈霙]理會則羅的哀求,夜色里遙望著遠方看不見的樓蘭古城,緩緩念著大唐一位還未出生的詩人:王昌齡從軍行里的幾句詩。 他原本以為樓蘭早已經消失了,卻沒有想到,樓蘭在這個時期依然存在,而且還很強盛,同時還在暗中與吐蕃勾結。 就像當年一會兒依附匈奴,一會兒又歸附大漢朝一樣,墻頭草一樣的家伙,竟然也能一直活到現在。 如今的樓蘭依然從事著先輩們留下的傳統,明面上歸附大唐,暗地里卻與吐蕃相互勾結,成了吐蕃在大唐的眼線,監視者大唐的一兵一卒。 要不是河流改道,恐怕樓蘭還會一直屹立在此吧,而且那上一世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也不會比如今的沙漠大很多了。 樹木的大量砍伐,加上地形變化,讓沙漠在風的威勢下開疆擴土,最終淹沒了樓蘭城,變成了沙海的一部分。 則羅被卸去手腳鐐銬,然后捧著一碗剩飯正在狼吞虎咽。 白蘇尼至的目光在火光的照耀下閃爍不定,一會兒看看蹲在地上吃飯的則羅,一會兒看看坐在營帳門口,披著大皮裘喝著葡萄釀的李弘。 “白純現在如何了?”白蘇尼至看著手腕上綁扎的繃帶問道。 “她很好,不過你放心吧,她不會記恨你的?!崩詈胱叩交鸲亚?,坐在小雪拿出來的椅子上,伸出雙手烤著火回答道。 “是啊,他該記恨我的,當年她母親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從那時候開始,就有人認為她是不祥之女,是她害死了她的母親,而我也因為悲痛她的母親,對她一直以來就很冷淡,沒過幾年,在族人的壓力下,也在各方勢力的壓迫下,我迫不得已把他送到了大唐,希望能夠以她換來大唐的騎兵馳援。世事難料啊,沒想到還不等我進行下一步計劃,我們從大唐偷運的匠人就被您發現了,白純從此也就失去了自由,成了您的奴婢?!卑滋K尼至花白的頭發在火光下尤為顯眼,被照的通紅的蒼老的臉頰,充滿了回憶的神色。 “她知道你送她去大唐的真正目的嗎?”李弘撿起一根枯枝,撩撥著跟前的小火苗,淡淡的問道。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龜茲國的不祥之人,因為她龜茲國才受到其他國家的圍攻,送她走她沒有一句怨言,甚至還一直在為龜茲謀略著大唐的工匠,以期能夠解決龜茲的困境?!卑滋K尼至說完后看著李弘,琥珀色的眼珠中火光在飛騰曼舞。 “哦……那你有什么需要我帶給她的?”李弘看著白蘇尼至,這種上位者,就算是已經身為階下囚,該有的尊嚴還是要保留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太子殿下真的是驚才絕艷、才思敏捷,剛才一首詩已經是讓老夫佩服的五體投地,不想簡單幾句交談,殿下便已明白了老夫的心思,老夫自愧不如?!卑滋K尼至苦笑一聲,這個少年簡直太聰明了,而且聰明的過分,如果他以后能夠順利的繼承大唐皇位,大唐恐怕比如今還要強盛幾分!恐怕到了那個時候,才是大唐走向巔峰的開始啊。 李弘沒理會白蘇尼至的夸贊,自負的笑了笑,看著一旁豎起耳朵一直偷聽的則羅,說道:“今夜你就幫我守夜吧,如果明天沒有凍死,我就放過你?!?/br> 則羅一聽李弘的話,立刻放下已經舔干凈的碗筷,急忙說道:“殿下您放心,末將保證為您把守好門口,不讓您受一絲驚擾?!?/br> 李弘笑了笑,看著白蘇尼至與則羅互望了一眼,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他也猜不透,老態龍鐘的白蘇尼至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92章 伏擊 白蘇尼至望著火光,仿佛忘記了剛才李弘問他的話,過了好半晌,白蘇尼至看著李弘,真誠地說道:“希望殿下能夠照顧好她,不過能夠跟著殿下已經是她的福氣了?!?/br> “口是心非啊……”李弘被火光烤的全身舒泰無比,伸了個懶腰。 大地突然間仿佛因為他伸懶腰觸動了什么,一下子變得震動起來。 “什么聲音?”則羅骨碌一下子站了起來,望著遠處的夜色。 整個人從剛才的動作,看不出絲毫疲累的感覺,不單如此,看樣子甚至還帶著一絲興奮。 白蘇尼至同樣是眼神一亮,閃過一絲希冀,也不由得隨著大地的震動側目望向身后。 李弘神色一冷,不用任何人說都知道,這是駱駝跑起來后,踩踏的大地而引發的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