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而從一開始進入慈恩寺到現在,戴至德跟李弘兩人,好像誰都沒有正眼看過誰,像是都在忽視彼此的存在。 兩人現在的關系劍拔弩張,跟前幾天的一件外事兒有關,那就是波斯王子卑路斯向大唐的求救,兩人因為私底下意見不同,在國子監激烈的爭吵過好幾次。 所以,現在兩人無論誰看見誰,都恨不得咬對方一口,就連李弘都私底下搖頭說:“這貨是不是魏征附身了?怎么就只敢在自己面前這么橫,也沒見他在父皇跟前橫過啊,實在不行,找幾個和尚、道士啥的給他驅驅邪?!?/br> 李弘如此一番話,可以想見,戴至德跟他之間的關系,也足以想見,戴至德自始至終,在盡了臣子本分后,與李弘真是天生相克的一對。 被武媚拉著小手的李弘,自然是對戴至德看也不看一眼,而與宗正寺卿同行的戴至德,也彷佛李弘是空氣一般。 眾人簇擁著皇帝、皇后、太子一家三口來到庭院,果然看見一座石像上半身已經破土而出,而剩下的部分,據說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長出來,直到完全破土而出。 平日里善男信女,來這里供奉香火的自然不在少數,而近日因為皇家活動,慈恩寺也就暫時拒絕了信徒們進寺。 眾人站在佛像不遠處,都是嘖嘖稱奇,慧能與神秀也是一臉莫測高深,嘉尚則是望著佛像笑而不語,一臉的榮耀。 李弘瞪著兩只眼睛看了半天,然后扭頭看了看一直侍候在胖的連鐵,問道:“這就是那長出來的佛像?” “殿下,是,這就是長出來的佛像?!边B鐵趕緊回道。 武媚側眼看了一眼李弘,聽著他不屑的語氣,心里立刻響起了警鐘,急忙警告道:“你又想干什么?不許亂說話?!?/br> 慧能一直在旁,聞聽李弘的話后,眼睛一亮,輯首問道:“太子殿下,可是覺得這佛像有異常?” 對于慧能李弘打心里還是很尊敬的,對他與神秀,像是不怎么來往的傳聞,也是心里多有好奇。 看著黑黑瘦瘦,一臉微笑,看不出一點兒世俗庸擾的臉,不由得心里又多了幾分敬意,張口說道:“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罷了?!?/br> 慧能臉色一變,就連旁邊的神秀也是突然側目望向這邊,一個十歲的小小少年,怎么可能說出如此富含佛偈的話語來! “還請殿下解惑?”慧能尊敬的對李弘說道。 武媚看到慧能如此,心里也是大吃一驚!這貨剛才在佛堂只顧著睡覺了,一句佛法也沒有聽進去。 怎么竟然還引得兩位高僧,突然都側目看向他,而且看兩個高僧的神色,凝重之中帶著敬意,甚至帶著三分請求的意味。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本身說白了,就是說一些人吃飽了沒事干,搞點兒妖魔鬼怪,神話迷信。非要與他人比高低、分善惡、美丑、是非。 而李弘之所以如此說,只不過是看清了這佛像的假象,什么從地上長出來,挖開一看,下面肯定有貓膩。 但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卻與六祖慧能,在上一世流傳極為廣泛的明心見性偈語,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自然是讓神秀與慧能感到吃驚了,他們的偈語,可是通過自身苦修而悟的。 卻不想,太子殿下憑借僅十歲的年紀,就已經能夠洞徹的如此清晰。 武媚也同樣緊張的看著李弘,李治發現了這一側的異樣,也是與嘉尚一同扭身,看著慧能與神秀向李弘請教。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您得菩提偈現在做的如何了?”李弘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道。 “殿下如何得知?”慧能與神秀更是驚訝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這是自己最近新悟出的偈語,而且自己在為完善之前,還從未與人講過。 “不難,今日在佛堂聽您講佛,想來這便是您的佛法精要吧,李弘欽佩?!崩詈朊嫔匀舻卣f道。 “請太子殿下受小僧一拜?!被勰苷f完后,便與神秀兩人,虔誠的看著李弘,雙手合十輯首鞠躬。 “不敢,慧能大師、神秀大師萬萬不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乃是您們心血之作,不過是我從您得佛法里聽出了您得偈語罷了?!崩詈胝?。 武媚卻是一臉的不相信,你那睡覺的德行,什么時候聽人家講一句佛法了!但不管怎么樣,她還是抑制不住心里的震動,因為她與李治聽了一上午,也沒聽出這層意思來,難道說,自己與陛下的悟性,真的還不如這個小人兒? 慧能與神秀行禮給李弘后,然后也同樣誠摯的對他說道:“既然太子殿下聰穎無比,佛緣深厚,不知可否為我等揭開這佛像之謎?” 李弘皺了皺眉頭,他原本不想揭開這個江湖把戲,畢竟這個東西影響也不大,而且對父皇跟母后拜佛的誠心也有加分。 慧能看著李弘皺眉遲疑的樣子,自然是知道皇家人心里的想法,這也是為何他一直游走南方嶺南一帶,很少來北方。 一是他不想因與神秀之爭,而使禪宗走向分裂。再者也是想要遠離與皇家、朝堂的瓜葛?!澳夏鼙毙恪眲t是他心中的顧忌。 “太子殿下,正所謂:世心本源,不離世間。離世得真,恰似覓心?!被勰芨弦皇览詈肟吹男眯≌f似的,說著說著就出一大招,帶著腥風血雨,帶著步步緊逼,也帶著哲學蹤跡,讓李弘逃遁不得。 李治、武媚,就是連一臉佛相的嘉尚也是心中一驚,慧能一番話,可不是把李弘只當作太子來看,更不是當作小小少年來看,而是發自本源內心,于明心見性之間,把李弘擺在與他同一高度的高僧來看待的。 李弘此刻真想念一句:“無量壽佛?!睔馑肋@個逼自己拆穿嘉尚把戲的慧能。 但他心里更清楚,只要他敢念,武媚就敢削他??衫詈胧钦l,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就憑你兩句話,就想逼迫他,那就是癡心妄想了。 成佛成道成魔成神,李弘都能腳踩一線,此時也是裝模作樣道:“世所所見,我之愚見。本心不非,非不自來?!?/br> 言下之意則是,拿點真材實料出來,別老是用佛法來步步緊逼。 慧能笑了,黑瘦的一張臉突然間,有如萬花齊放、也如萬佛朝宗般,綻開了一個溫和、無爭的笑容。 “小僧有一件禪宗至寶木棉袈裟,如果太子殿下肯為小僧解惑,小僧則愿把袈裟贈與太子殿下?!被勰芸粗詈胝f道。 此語一出,先不說神秀急聲阻止道:“不可?!?/br> 李治與武媚兩個人則是眼睛放光,他倆可是知道那東西代表著什么,而且木棉袈裟是傳承所在,對于向來喜歡佛法的武媚來說,這可是比什么都讓她心動。 而李治自然也是心怦怦跳,如果弘兒能夠得到慧能賜予的木棉袈裟,獻給他母后。這朝堂之上,天下之間,弘兒的仁慈孝敬之名,將傳以天下。 而今日這一番際遇,也將永載史冊,成為美談。 李弘慎之又慎的點了點頭:“如此就多謝大師了?!毖哉Z間充滿了自信,彷佛眼前佛像迷相,對他而言,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轉過頭來,李弘看著嘉尚,淡淡道:“嘉尚住持,您可知道這佛像的緣由?” 嘉尚想了下,慎重地說道:“回太子殿下,貧僧確實不知?!?/br> “最近可有人寄宿于慈恩寺?” 第80章 斗嘴 法如不明白為何太子殿下,會問起這些與長出佛像無關的問題,想了下答道:“殿下,最近一段時間并無香客寄宿逗留?!?/br> 李弘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后松開武媚的手,圍繞著佛像慢慢騰騰的轉了一圈,看著那還帶有泥土的佛像頭上的螺髻。 半截出土的佛像顯得莊嚴肅穆,而剛剛從土里長出的一點兒佛像身子,還一直濕乎乎的。 但李弘并未在佛像四周發現澆水的痕跡,心里頭暗自想到:“難道這佛像不是用‘菽’(黃豆)頂出來的?黃豆只有遇水發芽,長勢快,才能夠在較短的時間,起到如此的效果,但為何這地面,卻看不見大面積的澆水痕跡?” 李弘若有所思的圍著佛像,擴大著轉圈的范圍,他相信此中肯定有古怪,顯然有人是用了更為隱蔽的方式,來給佛像地下的黃豆澆水。 法如同眾人看著太子殿下,如果拉磨的驢一般,圍著佛像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轉來轉去,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了疑問沒有,還是因為佛像失心瘋了? 李弘仰天嘆口氣,雙手不自覺的互相搓揉,嘆道:“高人啊,高人啊?!?/br> “殿下,這佛像確實是前幾日開始長出的,佛家向來不打誑語,更何況陛下與皇后都在,貧僧怎敢在此事上做手腳?!狈ㄈ巛嬍渍f道。 李弘邊踱步邊搖頭,也不知道是回應法如的話,還是自言自語道:“不一定,不一定,凡事都講究因果,有因必有果,無因便無果,因果循環自在。任何事情雖說存在即是合理,但只有合理的存在,才能稱之為異象,毫無根據的存在,一定就是……!” 李弘突然間在佛像不遠處的一棵小樹下,停住了腳步,看著包括李治與武媚在內的眾人,李弘一字一句地說道:“毫無根據的存在,一定就是妖言惑眾!” “法如大師,還請告訴我,是哪一位僧人率先發現這佛像的?”李弘一邊問法如,一邊招手讓夏至過來。 夏至看了看皇帝與皇后沒有阻攔,于是匆忙走到李弘跟前:“殿下,給您,這是您要奴婢找的東西?!?/br> 李弘默默接過夏至手里的東西,赫然是今天午膳時的一根黃豆芽。黃豆芽被李弘拿在手里攆來攆去。 皇帝與皇后親臨探查佛像,這第一個發現佛像長出的和尚,自然也被法如早早的叫了過來。此時,從法如身后走出來的一個和尚,看到李弘手里的黃豆芽,臉色剎那間變得有些蒼白。 法如含笑對李弘說道:“第一個發現佛像的,便是憑僧前些時日新收的一個弟子?!?/br> 李弘招手讓站在法如身旁的那個和尚過來,似笑非笑的看著那和尚,手里捏著那黃豆芽,問道:“敢問高僧俗名?” “回殿下,小僧俗家姓名早已不用,姓陸名秉樞。如今師父賜名:綸齋?!焙蜕泄Ь吹膶詈胝f道。 “綸齋大師?”李弘語氣變得越來越冷,甚至還透著一絲殺氣說道:“那你可認識這個東西?” “回殿下,小僧認識。這是菽,慈恩寺每天都會有很多……” “那你去把佛像下面的也挖出來吧,別告訴我你不知情?!崩詈氪驍嗨脑?,突然間把手里的黃豆芽扔到了綸齋的光頭上,便往武媚跟前走去。 眾人皆不明白,原本溫和的太子,為何會突然間對一個僧人發火,一旁的法如也是一臉驚愕?;勰芘c神秀則是莫測高深,看不見心里有什么波動。 李治看著走過來的李弘,對僧人對佛像頑劣不敬的態度,正要怒斥幾句,卻被一旁的武媚拉住手按了下來。 “陛下,弘兒不會亂來的,再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蔽涿牡吐曊f道。 李弘走到武媚跟前,向李治與武媚行禮后,笑著說道:“父皇、母后,這佛像從土里鉆出,不過是一個小把戲,談不上什么佛祖顯靈。說白了,其實就是我剛才扔的那根菽在作祟,一會兒您就知道到底是為何了?!?/br> 李治不滿的看了他一眼,懶得跟他廢話。武媚卻一旁拉著夫君的手,防止他發火。 問李弘道:“你是說這菽,能把很重的佛像從土里頂出來?”武媚同樣是一臉的不相信。 李弘笑著道:“母后,您與父皇就不要疑心了,還是想想,慧能大師贈您的木棉袈裟您是供在宮里合適,還是放進哪家寺院吧?!?/br> “呵呵……太子殿下,此事還未見真相,您可不要把話說的太滿了?!鄙裥阃蝗婚g開口說道。 這家伙長的跟鐵塔似的,五大三粗,典型的黑又硬形象,但說話的聲音卻是很細,不像外表似的那么粗曠。 “綸……綸什么來著,綸齋,趕緊動手,你是從小樹那里的小洞開始挖,還是直接從佛像底下挖,想好了就趕緊的,不然別怪我把你交給宗正寺?!崩詈肱ゎ^看著戰戰兢兢的綸齋和尚,厲聲說道。 “太子殿下,您這樣恐嚇只怕不合時宜吧,如果此佛像真是佛祖顯靈,我們動了他豈不是玷污……”戴至德踏前一步,說道。 “戴尚書,凡事要講究證據的,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跟著綸齋一起去挖土,只是看到結果后,您不要再回頭向我道歉就好?!崩詈氪驍啻髦恋碌脑?,針鋒相對道。 “我大唐以德、禮教化萬民,向來講究溫和謙恭,當著陛下與皇后,還有幾位高僧的面,您如此對佛像不敬……” “停停停,您別跟我扯什么對佛像敬不敬的,佛語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苧ou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敬佛、向佛就足矣,何況這尊佛像乃歪門邪道、蠱惑人心而立,自然是可以不敬?!崩詈霌尠渍f道。 哼,耍嘴皮子,這段時間你哪次贏我了,今日又跑來跟我斗嘴,不在后面好好看戲,就知道禮、德、教化。 “殿下……” “夠了?!崩钪瓮蝗婚g沉聲喝道。 “陛下、父皇、喜怒,臣、兒臣知罪?!崩詈肱c戴至德聽到李治的喝止聲,立刻如同耗子見了貓,急忙躬身請罪。 “朕早晚被你倆氣死!朕今日是來聽高僧誦經將佛法的,不是聽你倆在這斗嘴的。揚武,一人各記五十大板,罰沒俸祿半年?!崩钪嗡﹂_武媚急急拽他的手,雙手背后怒道。 李治突然間有點兒后悔立李弘為戶部尚書了,如果這樣,這以后朝堂上還有他的安寧嗎!戴至德這個田舍奴,朕早晚……還有李弘,看朕怎么收拾你! 現在都快要成慣例了,只要李弘與戴至德一吵架,只要李治在場,最后肯定情形如剛才一樣。 兩人吵架、李治喝止,兩人賠罪、李治處罰。車轱轆一般周而復始,每次都是各記五十大板,罰半年俸祿。但扭過頭,這事兒好像就沒了似的,李治也不追究,御史也不追問。 但今時不同往日,往常李弘還沒有俸祿可罰,每次聽到父皇罰戴至德俸祿,李弘都樂得眉開眼笑,但現在他也有俸祿可領啊,總不能一個薪水還沒領,先倒貼朝廷半年俸祿吧。 剛想要找李治理論,話到嘴邊卻被武媚狠狠的瞪了回去。戴至德則是全然不懼,一臉的慷慨就義的模樣,李弘怎么看怎么像魏征!就是不知道,這段時日,他的俸祿…… 想到這里,李弘突然笑了,自己現在是戶部尚書,父皇都說了要罰沒他半年俸祿呢。 想到這里,李弘看了眼佛像周遭,正在挖土的幾個僧人,趁李治不注意,悄悄往后退了兩步,挨著戴至德說道:“戴尚書,我現在可是戶部尚書,我父皇剛才說了,罰沒你半年俸祿,我可記下了啊。對了,聽說您家的二少爺要娶妻了,您要是缺錢的話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先借你一點兒,哦,當然是以我個人的名字了,您知道的,戶部的錢都有數的,不能隨便借的?!?/br> “哼,誰跟您借了似的,戴義娶妻,老臣就是砸鍋賣鐵,賣房賣地,也不會找您借一文錢的?!贝髦恋吕夏樢缓?,神情泰然,根本就不在乎那半年的俸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