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皇帝一愣:“你說什么?” “兒臣可以給他加恩,也可以還他爵位。但這些年謝逢的苦楚,兒臣都知道?!敝x遲的語氣不由自主地發沉。七年,他只消想一想,都唏噓不已。 “謝逢自然在意那個爵位,可是他所執念的,早已不是王位。他總在想父皇您為什么不聽他解釋,總在想您為什么那么厭惡他?!?/br> 那是突然被親人誤解才會有的不甘,不是簡單的君臣間的賜爵加恩可以彌補的。 謝遲倒現在都記得,當年,在謝逢最低沉的那陣子,曾經一遍遍問他的是“皇伯為什么這么討厭我”而不是“陛下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但謝遲半晌都沒有得到任何的反應。他于是遲疑著抬起頭,看到皇帝陰晴不定地看著他: “你要朕,向他認錯?” 第175章 錦華宮里,葉蟬明顯地感覺到,最近謝遲和皇帝之間又有了些意見不合。 具體表現在謝遲仍每天一早就去清涼殿議事,但回來時一定沉著張臉。經了一夜之后,他的臉色會恢復如初,不過晚上再回來時,就又沉了。 對此,葉蟬倒是不怕。她嫁給他這么多年,十分清楚他的一大優點就是在外面不論多么不順,都不會在家人身上發無名火。但家長對孩子本身就或多或少的有壓制感,幾個孩子看他這樣子,就都有點怵,近來全都繞著他走,晚膳也總找茬在自己房里用。 于是葉蟬還是勸了勸他。入夜時她縮進他懷里,一邊撫他的胸口一邊跟他商量:“你最近臉色太不好啦,孩子們都明擺著有點怕你了。你之后……在他們面前緩一緩唄?委屈你了!” “……”謝遲被她順氣順得挺舒服,靜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知道了?!?/br> 說著他親了親她:“近來是在和父皇說謝逢的事。唉……位子越高,認錯越難?!?/br> 他從前就知道,身為九五之尊,大概會常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但近來因為謝逢的事情,他偶爾會思量這種感覺的因果。 然后他就覺得,這種感覺里大約總有那么一兩分是皇帝自己導致的。他在那樣坐擁天下的位子上坐了幾十年,已經不習慣向人低頭,尤其已經不習慣向臣子低頭。 在沒有親情牽扯的人面前,他會更在意自己的面子。 所以有的時候,皇帝可以心平氣和地對他這個太子說“這事是朕不對”,但是讓他去對謝逢說這樣的話,他不肯。 可皇帝的年紀已經太大了,謝遲也無法指責他這樣不好。他只能日復一日地跟皇帝繼續商量這件事,同時暗自希望幾十年后自己不會是這樣。 認錯是不丟人的。就算丟人,當這個錯牽扯到一樁冤案的時候,也得認。 史書中常有忠臣蒙冤而死,也許冤案是無可避免的,但許多時候,即便在位的皇帝很快就意識到了事情不對,也并不會認,而是等到兒子、孫子繼位后才為其平反。那常常是在幾十年后,來得太晚的真相,對于蒙冤者而言有什么意義? 今時今日,情狀還更為特殊些——如若皇帝只是禪位卻仍在人世,他不為謝逢平反,新君縱使為他平反、還他爵位,也是不一樣的。 天下人會有猜疑。而謝逢的心結也在皇帝,并不在他身上。 解鈴還須系鈴人。謝遲實在不想謝逢在今后的幾十年里,都繼續為這件事耿耿于懷。 另一邊,葉蟬也發現,在經過謝遇的事之后,元顯開始真正地松下勁兒來了。 比如在用膳時,她給元顯夾了一筷子青椒炒rou,元顯只把rou揀出來吃了,兩塊青椒都留在了一旁。葉蟬對此很有些詫異,因為在他的印象里,元顯早已一點都不挑食了,一點都不挑。她于是問他:“怎么突然不吃青椒了?” 元顯有點靦腆地抿了抿嘴唇,然后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說:“其實我一直都不愛吃青椒?!?/br> 葉蟬心里好生一陣酸澀。宮里府里都會板孩子挑食的問題,但那是在孩子小時候。因為小孩子挑食的毛病不能慣著,稍微慣一點,就容易從不吃一兩樣變成不吃三五樣、再變成十樣八樣。 但是長大了就不同了。元顯元晉都已經十一歲,到了這個年齡,不愛吃的就真是不愛吃,和挑食是兩碼事。 所以,元晉不愛吃芹菜、不愛吃茼蒿之類的偏好都早已顯了出來。元顯卻因為擔心他們不高興,一直什么都吃。 葉蟬不由嘆了口氣,再給他夾這道菜的時候,就不再連青椒一起夾了,只挑rou片給他:“不愛吃的東西就不吃,跟廚房也說一聲,讓他們單獨給你備膳時別再備這些?!?/br> “嗯!”元顯輕松地笑起來,把那片炒rou給吃了。 這樣的事情,大大小小又出了許多,讓人酸楚之余也覺得慶幸——這孩子終于知道寵著自己了。不過,葉蟬慢慢地又發覺,在和弟弟們相處的問題上,元顯還是更慣著弟弟們。比如有的時候他讀書讀得累了,想要午睡,可精力旺盛的元晨跑去找他玩,他就一定會起來陪元晨。 孩子們在行宮里也并不跟葉蟬住一起,這事葉蟬是聽他們身邊的宮人說的。她聽說后就把元顯喊來問了問,元顯對此倒很無所謂:“這您就別擔心了,我喜歡弟弟們,我愿意!” 他是真的很喜歡弟弟們,很珍惜這份兄弟感情。再說,他一個當大哥的,看著弟弟在面前耍賴磨他,他也確實……狠不下心不理人??! 是以葉蟬也拿他沒法子,在他回去后,她只鬼使神差地在想,這要是添個meimei,他這當大哥的得把meimei寵成什么樣??? 時間一轉眼過了年關,二月初,圣駕返回洛安皇宮后,皇帝正式在早朝上提起了禪位之事。 因著先前已經與數位重臣議過幾番的緣故,這次提起并未引起太猛烈的反對,但零零散散的拉鋸總還是有的。 今天某位朝臣上個折子死諫一下、明天哪個文人寫個檄文聲討一下,雖然都形不成氣候,但也得慢慢應付。 到了五月末,事情才終于定了音。 六月初四,皇帝禪位為太上皇;六月初五,新君將行登基大典。 這是一場難得的有新君即位卻無先皇殯天的登基大典,沒了國喪帶來的悲傷,這場盛典顯得尤為隆重,滿洛安城都為之振奮。 葉蟬的皇后冊封禮,也破例被放到了同一天,與謝遲的登基大典并在了一起。 尚儀局的女官來與她說這些儀程的時候,她還覺得有些奇怪。本朝的皇后冊封禮歷來都是在登基大典之后——因為皇后要由新帝冊封嘛! 她于是有點不解地提出了疑問,那女官怔了怔,道:“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接到的旨意,就是這樣……” 正在屏風后試吉服的謝遲倒在這會兒開了口:“是我跟父皇請的旨,請他把你一并冊了,我們一同行禮?!?/br> 他邊說邊從屏風后走出來,黑底紅緣的玄端與掛著十二旒的冠冕帶出來一股霸氣。 幾個女官都不禁低下頭往旁邊退去,謝遲走到葉蟬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葉蟬就順勢從羅漢床上站了起來,謝遲伸臂把她兜進懷中,寬袍大袖摟得她很有點熱。 然后她聽到他說:“我不想自己先當了皇帝,你遲幾天才當皇后?!?/br> 葉蟬聽得渾身都一酥,不由自主地在他懷里縮了縮身子。謝遲一聲低笑,俯首輕輕地吻著她的額頭,覺得心曠神怡。 十二年了,他往前走每一步路,都是和她一起走的。他順風順水時,她為他高興;他不太如意時,她會安慰他、給他出主意。他不能說今天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但若當年假如廣恩伯府的人換上一個,他確實不知自己是否還能有今日。 所以在他接受萬人朝拜的日子里,他希望她能和他并肩而立。 他希望全天下都看到,這是朕的皇后、朕的小知了,她可好了。 葉蟬埋在他懷里,心里甜滋滋地美了半天都沒吭聲。忽而回神時,她驀地一抬眼,果然看到幾位女官都低著頭,臉上泛著紅暈。 “……”謝遲嗤笑著將她松開,又牽著她的手走到那托著她的吉服的女官面前,指了指吉服跟她說:“快去試試,里面有一樣繡紋是我要求加的,一會兒你找找看?!?/br> “?”什么繡紋?葉蟬到了屏風后,把吉服拎起來看了半天。 皇后的吉服是翟衣,藍底紅緣,上面繡著一百只五彩斑斕的翟鳥。一件衣服上繡一百只翟鳥,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繁復,葉蟬看到眼花都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最后還是尚服局的女官上前指給她看了,那女官指了指翟衣后背的位置:“殿下看這兒?!?/br> 葉蟬定睛一瞧,雙頰唰地就紅了。 后背正中央,中縫兩側的那兩只,雖然也用的五彩繡線,但看形態顯然不是翟鳥,是毛茸茸的鴛鴦。兩只鴛鴦還嘴碰嘴,好一副親昵的樣子。 葉蟬臉燙了半天才緩過來:“不太好吧……” 尚服女官摒著笑欠身:“太子殿下的心意,陛下準了,尚服局便這么做了出來。殿下放心,遠看瞧不出來,鬧不了笑話?!?/br> 遠看是瞧不出來,她方才這么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都沒瞧出來。 可是還是絕對好難為情啊啊啊啊…… 葉蟬不用想都知道,謝遲的這個“心意”,以后一定會被宮人們交口相傳。 討厭…… 但最終,六月初五那天,葉蟬還是大大方方地穿著這件翟衣行禮去了。和謝遲同乘步輦往太廟去的途中,道路兩側是百姓的高呼,兩個人都擺了一張嚴肅的臉。 不過葉蟬能清楚的感覺到,謝遲那張嚴肅的臉下一直含著點笑,還不時往她這邊掃。掃到后來她終于受不了了,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看什么呢?” 謝遲就悄悄往她這邊傾了傾身,壓音跟她說:“你比十三歲那年更美了?!?/br> 葉蟬:“……” 你可比十六歲的時候更油嘴滑舌了! 當日,大典從清晨一直忙到了下午。典禮結束后二人回了皇宮,謝遲還得在含元殿接受百官覲見。 新君登基是大事,五品以上的官員全都得到,離得再遠的也得趕來一趟。謝遲于是又從下午一直忙到了入夜,雖然心情很好,但是真的很累。 含元殿前,侍衛們即將輪值的時候,才聽說含元殿的覲見終于散了,圣駕已移往紫宸殿。 “也夠累的?!币粋€二十出頭的侍衛一聲笑,“今天忙了一天,明天又還有大朝會,可見皇帝也不好當?!?/br> 話音未落,他就被人照著后腦勺拍了一巴掌。 那侍衛匆忙扭頭,定睛看清是白康,趕忙縮著脖子溜了。白康倒沒多理他,看了看剛更完衣的謝逢,道:“紫宸殿傳召?!?/br> 謝逢的神情微微一滯,點了點頭,往紫宸殿走去。 他已經有八年沒進過紫宸殿了。雖然含元殿離紫宸殿也不遠,可紫宸殿就是顯得遙遠而陌生。 是以這一段路,也顯得格外漫長。那方巍峨的大殿一步步臨近時,他心底無可遏制地滋生出了彷徨和恐懼,讓他打了好幾個寒噤。 其實他知道,紫宸殿易主了。如今住在紫宸殿里的人,他叫了八年的哥??伤褪侵共蛔〉暮ε?,那是漫長的八年后,他心底對皇權無法消逝的恐懼。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在不理智的擔心,新君會不會也拿他立個威? 然后他接著著魔般地跟著想,如果不是,為什么現在叫他去呢? 所以,在謝逢面向那一襲玄色下拜時,連喉嚨都在禁不住地發緊:“陛下圣安?!?/br> 謝遲正望著墻上的字畫抿著茶緩神,聽到聲音,立刻把茶盞交給了宮人,然后走過去一把拉起謝逢:“快起來?!?/br> 謝逢的心安了幾分,謝遲笑了笑:“給你看個東西?!?/br> 他說罷走向幾步外的書案,翻了翻,找出一卷明黃的卷軸,又折回來:“這道旨明天一早會昭告天下,但我想先給你看看?!?/br> 謝逢疑惑地伸手去接,繼而聽到謝遲的下一句話:“還你清白的旨?!?/br> 謝逢的手停在了半空。僵了一僵,他平靜道:“陛下剛繼位,朝中難免還會有些動蕩。陛下不能授人以柄,此事不妨……” “?”謝遲趕忙解釋道,“是太上皇的旨?!?/br> 一瞬間,謝逢滿目愕然。 這種愕然在他面上持續了幾息的工夫,然后,謝遲眼看著他眼眶一點點泛紅。 他心里狂喜著,又悲憤極了,這種復雜的感覺令他發不出一分一毫的聲音。他一時甚至不知目光該落在何處,神情恍惚地怔了好一會兒,一聲爆裂般的哭聲忽而在殿中震響。 八年,他是無罪的! 皇伯信他了! 八年的壓抑在此刻猶如洪水般傾瀉而出,謝遲啞然苦笑,等了一會兒見他還在哭,拍了拍他的肩頭:“好了,別哭了??旎丶胰?,明天你們一家子還要一起接受封的旨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