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進了紫宸殿后,謝逢施大禮跪拜下去,大氣兒都不敢出?;实劭戳丝此?,問話也只問謝遲:“怎么回事?” “陛下,今天元明和元昕,是跟謝逢一道去逛集了。但此事跟他絕無關系,審問之事……”謝遲躊躇著看向皇帝,皇帝又打量了謝逢幾眼,道:“你退下吧?!?/br> “謝陛下?!敝x逢一身的冷汗,也不敢多留,磕了個頭便匆匆告退。 紫宸殿里靜了一會兒,直至謝逢完全退出了殿門,皇帝才又開口:“朕也不想胡亂疑人。但,你確信謝逢與那些不愿你成為太子的人毫無瓜葛?” “是?!敝x遲篤然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當下臣也知事態復雜,若信不過他,斷不會把孩子交給他的?!?/br> 皇帝點了點頭:“那便罷了?!闭f著他頓了頓,轉而又道,“事關重大,交給旁人去審朕也不放心。你親自辦吧,該查誰便查誰?!?/br> “諾?!敝x遲一揖,見皇帝不再有別的吩咐便告了退。走出殿門時讓晚風一刮,他忽而渾身一軟,險些沒栽下去。 這手段真是…… 看似愚蠢,實則精準地戳向了他的軟肋。 兩個孩子沒出事,完全只是命大而已。如若他們吃了那油茶面,現下勢必已然殞命,這種飛來橫禍對任何一個當父母的人來說都難以承受。 他一定會被擊垮的。當下這個局勢,若他在府里一蹶不振上幾個月,儲位之事再怎么看似已有定數,也會灰飛煙滅。 何況,假若兩個孩子喪了命,這場噩耗一定不會到此終了。爺爺奶奶年紀都大了,他們根本禁不住這樣的事。小蟬呢?他自問和小蟬一樣愛孩子們,可到底是小蟬花費的心力更多,倘若兩個孩子說沒說就沒了,小蟬多半也是撐不住的。 他差一點、差一點就要面對全家都被擊潰的慘況了。 謝遲走出宮門,劉雙領趕忙從馬車上下來迎他:“殿下,趕緊回府吧,王妃肯定擔心得緊?!?/br> “她見到孩子便可放心了?!敝x遲后牙緊咬,“去詔獄?!?/br> 他要連夜提審。 敏郡王府里,葉蟬在書房里呆坐了良久,手腳一直冰涼無力。外面嘈雜起來的時候,她卻又忽然有了力氣,撐身就向外跑去。 她遙遙地看到兩個孩子被乳母抱回來,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接,但被減蘭攔了一把。減蘭說:“王妃精神不好,別摔了孩子,還是讓乳母來吧?!?/br> 葉蟬恍惚了半晌才回過神,點點頭,道:“送去我房里吧?!?/br> 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往正院去,進了臥房,元昕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叫了她一聲“母妃?”她才算真正回過了神。 兩個孩子都被放到了床上,元明看起來面色尚可,但元昕臉色顯然白得不正常。葉蟬坐在床邊,追問了他半天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元昕沒精打采地說:“總是想吐,頭也痛?!?/br> 葉蟬一陣揪心。 其實,她也知道元昕躲過一劫已是萬幸,和喪命相比,頭痛想吐都實在不值一提??伤诌€是覺得不安得很,不安到心一直在狂跳,跳得她一陣陣的憋悶。 她于是躺到床上去緊摟住了元昕,感受著元昕的心跳緩了一會兒,又吩咐青釉:“去把元顯他們也都接過來,讓他們今晚在這兒睡?!?/br> 青釉一怔:“王妃?” 葉蟬只說:“去吧?!?/br> 于是青瓷立刻帶著人進來收拾了羅漢床,羅漢床夠寬,把榻桌移開是絕對夠四個小孩子睡的。元顯他們還都不知發生了什么,被下人叫起來就睡意朦朧地往這邊來。到了屋里,元暉元晨被哄上床就又栽倒睡了,元顯元晉卻都察覺到點不對勁。 兩個人互相看看,然后元晉問葉蟬:“母妃,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比~蟬搖搖頭,“你們睡吧,今兒你們父王不在,母妃想帶著你們一起睡?!?/br> 她現下,實在沒有心力去編更好的謊來哄他們。 元顯元晉便還是覺得怪怪的,但兩人相互瞧了瞧,也沒再說什么,都乖乖地上了床。 六個孩子都在屋里,都沒事。 葉蟬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時辰中,一直在不斷地對自己重復這句話,一直在來回來去地看他們。這才終于定住了心神,在旭日東升時可算困頓不堪地睡了過去。 慶郡王府里,燈火同樣一夜未熄。 端郡王拍著桌子怒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投毒害人家孩子?這就是你所謂的‘七寸’?” 慶郡王神色清冷:“只差一點,這事就成了?!?/br> 如果那兩個孩子沒了命,他不信敏郡王還能有力氣繼續爭儲。 端郡王頭疼不已:“是,只差一點,可是現下怎么辦?敏郡王可連夜到詔獄審案去了,這事你……” “呵?!睉c郡王冷笑了一聲,目光淡淡地劃了過去,“你當我像謝連那么蠢嗎?” 端郡王眉頭蹙起,睇了睇他,道:“你還有后手?” “不然,豈不是往他手里遞把柄?”慶郡王又冷笑了一聲,“且瞧著吧,他這兩個孩子沒死,這儲位他也爭不著了?!?/br> 陛下現在最大的弱點,就是對兒孫的思念。 謝遲因為這一點得了圣心,但也可以因為這一點失勢。 陛下說他有皇長子當年的英姿,那是一種寄情。這種寄情是很可怕的,謝遲有這一點優勢,他們其他人就難以敵過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 可是,如果他和公主們掐起來呢? 那是陛下的親生女兒,即便無法承繼大統,在情分上總也比謝遲更勝一籌。 如若謝遲為了給兒子討個公道,和公主爭個你死我活…… 慶郡王禁不住地輕笑。 到時,都不需要他們出手,也不需要朝臣再如何上奏反對了,陛下自己心里就會做出取舍。 他想做的,本也只是激怒謝遲。那兩個孩子是否活著,是不太要緊的。 詔獄,謝遲在翌日臨近晌午時才走出了大門。他覺得身心俱疲,一時也顧不得儀態,就隨性地坐在了路邊。 這一夜,可謂跌宕起伏。他先是用了兩個時辰的工夫把食客們挨個查了個底兒掉,然后將確實和朝中不會有半點瓜葛的一部分放回了家。 接著又細細審了店家。 詔獄里動了大刑,但從掌柜到廚子再到店里打雜的都只是喊冤,掌柜的說這店傳了三代,開了八十多年了,真不是黑店,絕不會給客人下毒藥? 謝遲便問他,那為何會給兩個孩子送八寶油茶面? 掌柜的說,那一幫人明擺著身份不一般,從進店開始他就緊張。后來有個別的桌的客人過來搭話,說自己認識那幾位,還說那兩個孩子愛吃油茶面,勸他不如送一碗,哄他們開心。 “一碗油茶面才多少錢?我想著送就送了。那毒藥怎么回事……我真、我真不知道??!”掌柜的說這話時已遍體鱗傷,口吻急得不行。謝遲仔細看了看,不像是假的。 他于是又問那出主意的客人長什么樣? 掌柜的憑著記憶描述了一番,自有畫師在旁邊按他所言畫了圖。 前后腳的工夫,隔壁審廚子的刑房里也審出了結果。 有個在酒樓里專做甜點的廚子招供說,有位客人去廚房轉了一圈,還跟他搭了話,問他茅房在哪兒。他當時覺得奇怪來著,心說找茅房哪兒有往廚房里找的???但那會兒店里客人多,他也忙得很,就指了路便作罷,沒有細問。 找茅房那客人長什么樣?廚子同樣憑著記憶描述了一番,畫師也畫了圖。 這兩人,還都因為來路不太簡單沒被放出去,謝遲走出刑房緩勁兒喝了兩口茶的工夫,御令衛就查了個大概,過來稟說:“殿下,兩個都是宦官。但身上沒有腰牌,一時尚不知是哪個府的?!?/br> 謝遲嗯了一聲:“審?!?/br> 于是又是大半夜的審問,兩個人是分開審的,但招出來的經過都一樣,可見是可信的。 他們說,自己是奉命辦差,已經在敏郡王府外盯了好多日了,但敏郡王府規矩嚴,出門采買的宦官都不跟他們說話,他們一直也沒能把手伸進去。 昨天難得見到小公子跟著旁人進了府,他們便隨了上去。 然后,他們一個糊弄著掌柜的送了東西,另一個繞去了后廚,將事先備好的毒藥攙在了做點心那廚子手邊的白糖罐兒里。 八寶油茶面肯定要放不少糖,這毒就這樣順順利利地投到了孩子碗里。 但他們是受何人指點?兩個人都死咬著沒說。 詔獄里用盡了大刑也沒開口,到了天色漸明時,兩個人終于先后熬不住了,一個說了端郡王府,一個說了慶郡王府。 但調來典籍一查,兩個王府都沒這號人,擺明了是胡亂攀咬。 謝遲只好繼續審下去,直至兩刻之前,到底有一個撐不住招了。 ——淑靜公主府。 因為先前他們攀咬過旁人,謝遲對這供詞也并沒有直接相信。但查了典籍,卻見他們真的是淑靜公主府的人。 不止是公主府的人,而且是淑靜公主跟前得臉的人。兩個人品階都不低,在府里可謂位高權重。 這個結果,真真正正地令謝遲倒吸了口涼氣。 他知道淑靜公主不贊同皇帝過繼他繼位,但憑著先前的接觸,他只道這是因為淑靜公主為人刻板嚴厲而已,沒想到她竟會做出這樣極端的事來。 是以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坐在路邊,任由清涼的春風吹著,木了好久他才終于還了魂一般,招手讓劉雙領上前:“我進宮稟話,你回去吧。跟王妃說我這沒事,讓她放心?!?/br> 劉雙領便駕著馬車離開了,謝遲跟詔獄借了匹馬,趕到宮中稟話。 這件事,當下也是皇帝最為掛心的事。于是一聽說他來,皇帝便讓正在紫宸殿中議事的朝臣都退了出去,讓他進了殿。 謝遲施禮之后,沉默無聲地呈上了供狀?;实劭戳丝此纳裆?,便蹙著眉頭讀了下去,隨著時間的推移,謝遲分明地聽出了皇帝的氣息逐漸不穩。 過了許久,皇帝將那一疊供狀放了下來。他勉強維持著冷靜,默了片刻,問謝遲:“你想怎么做?” “……臣不知道?!敝x遲無力地站在那兒,“所以臣想……還是請陛下圣裁?!?/br> 皇帝點了點頭,然后又是長久的安靜。這回斬斷安靜的,是一聲煩亂的嘆息:“你若問朕,朕覺得不是她做的?!?/br> 謝遲低著頭道:“是……臣也頗覺意外?!?/br> 皇帝看向了他:“但朕若說想讓此事到此為止,你必不甘心?!?/br> 謝遲一語不發。 其實,在來路上,他就已經料到此事既然牽涉公主,陛下大約就不會想在查了。陛下會把案子交給他去辦,是因為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比他的對手們都重,可他到底是不可能比得過公主們的。 “朕只剩三個女兒了?!被实塾忠宦晣@息,沒了方才的煩亂,但有了無盡的悵然,“朕不能把她交給你,也不能讓你動她府里的人?!?/br> 謝遲心緒復雜地垂首:“是……臣明白?!?/br> 話說到這兒,他想或許該告退了。再往下已沒什么可說,陛下也必定想靜一靜,他們都需要緩一緩心神。 他自己也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來該怎么做才對。他要想想這皇位他還爭不爭,要想想與淑靜公主的這一筆賬該如何計。 但皇帝卻接著道:“可朕也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她做的?!彼f著拉開了手邊的抽屜,略翻了翻,拿出了塊腰牌,丟在了桌上,“你去行宮替朕問一問她,帶一個百戶所的御令衛去?!?/br> “陛下?”謝遲鎖眉,心道帶著一個百戶所的人去問話,陣仗未免也太大了。 “如果是她……”皇帝苦笑了一聲,“就讓她永遠住在行宮吧,讓人看著她?!彼f著搖頭,聲音愈發地軟了下去,“你饒她一命……” 聽上去,已端然是在乞求了。 他真的已承受不了再失去一個孩子,哪怕這個孩子做了惡事,他也還是希望她能活著,希望能從自己的繼位者手里保她一命。 “臣明白?!敝x遲心中酸澀,深深一揖,上前接了腰牌,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