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現下實在天色太晚了,眾人這么七嘴八舌地議下來,不知不覺就又過了一個時辰。 眾人于是紛紛施禮告退,謝遲在施禮后卻停了腳未動。謝追疑惑,正要問他,旁邊的謝逐看出謝遲是有話要單獨稟奏,一拽謝追,就把人給拉走了。 皇帝也看出他的意思,待得旁人皆盡退出去,問道:“你有事?” 謝遲心亂如麻,一揖:“是,臣連日來讀了許多有關治災的書籍文章,生了些想法……卻又覺得不對?!?/br> 皇帝點點頭:“說來聽聽?!?/br> 謝遲其實已被這些想法困擾了兩天,覺得實在不好,才一直沒說。當下是因情況緊急,他才決定先提一提,可他原想將措辭得委婉一些,卻又發覺這話無論怎么說,都還是不好聽。 于是最后,他直說了:“陛下不能打開城門,也不能開倉放糧?!?/br> 皇帝面色未動,平淡道:“為何?” “一則流民人數太多,一旦入城,燒殺搶掠難以避免,到時官府也無力整治;二則如若帶進時疫,又是一場新災;三則……洛安城糧倉儲糧有限,臣細細查過,若災民只有一兩千,各類稻谷米面加起來,許能熬上一個月??裳巯聝H洛安城外災民人數已有幾萬,縱使只熬薄粥施救,最多也只能熬上七八日?!?/br> “七八日,對災民而言杯水車薪,卻會讓洛安儲糧耗盡。到時一旦災情鬧至洛安,朝廷無糧可放,洛安城中勢必動蕩不安。都城大亂,則天下大亂?!?/br> 謝遲此前未曾親歷過如此嚴重的蝗災,此時見到了,才去讀了與之相關的書。讀了那些書,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人甚至在書中感慨說,蝗災之下四處奔命的流民,堪比又一場蝗災。 這話聽來冷酷,聽來無情,可也確是事實。不管是怎樣的盛世,朝廷的儲糧總歸是有限的,畢竟米面這類的東西,又不能一存存個幾十年。 是以遇上這樣嚴重的蝗災,朝廷再強大、君主再英明,也還是救不了多少人。 可朝廷救不了人,百姓就要自謀生路。那些已然背井離鄉的人們,會索性拼個魚死網破,會去偷、去搶、去用任何一種可以用的方式讓自己多活一天。 在這樣的時候,道德高尚的讀書人會去殺人放火,恩愛的夫妻會自相殘殺,就連做母親的,也有可能吃了孩子。 在生存面前,難論對錯??稍疚词芑葹牟?,還在好好度日的百姓們,也不該因此搭上性命。 所以,流民不能入城。朝廷救不了他們,就必須護好其他的百姓。 皇帝一言不發地聽他說完,沉吟了一會兒,才問:“你為何覺得不對?” 謝遲心情著實復雜,連眼眶都沒忍住紅了一陣。然后他道:“因為數以萬計的災民,也是人?!?/br> 皇帝點了點頭。 他說得不錯,數以萬計的災民也是人。若他這個當皇帝的能做得了主,他會讓他們都活下來??伤霾涣酥?,做主的是天命。 皇帝輕輕一嘆:“朕若告訴你,其實朕早已拿定了主意,絕不會打開城門,你怎么想?” “陛下?”謝遲微訝,“那您為何……” “叫你們來議,只是想聽聽,你們有沒有人能把這番道理說出來?!?/br> 謝遲腦中發蒙。 “方才提出打開城門迎接災民、開倉放糧的,個個都是善人。但亂發善心,做的只會是惡事。只不過此事即便成了惡事,大多數人也看不明白,不會罵他們?!被实壅f著,輕笑了一聲,“可皇帝不開倉放糧,一定會遭人唾罵。所以啊,總是做善人容易,做個好皇帝卻難?!?/br> 從末一句話里,謝遲聽出了顯而易見的疲乏。他于是想請皇帝先行休息,皇帝望了望殿外,卻說:“朕實在覺得悶得慌,你隨朕出去走走?!?/br> 謝遲垂首應下,傅茂川趕忙去取了斗篷出來為皇帝披上。而后皇帝示意不必跟隨,謝遲便獨自與皇帝出了殿。臘月寒冷的夜風里,依稀彌漫著一股消沉的肅殺。 二人靜靜走了好一陣,謝遲終是勸了一句:“陛下放寬心。雖則洛安不能放糧,但其余多地都早已奉旨放糧了。臣覺得,總歸是救了一些人的?!?/br> 皇帝搖了搖頭:“放糧最多也不過五成?;葹脑絽柡?,越是不敢多放。朕多想救那些人,可朕得盯著這天下,朕得防著有人造反、防著異族趁虛而入,朕不能讓軍隊沒有糧草?!?/br> 謝遲默然以對。他感覺到了皇帝的那種無可奈何,他心底也是差不多的感受。 他們都知道,自己所想的殘忍的決定是對的,或者說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梢驗檫^于殘忍,誰也無法輕描淡寫地接受。 “你能想得明白,這很好?!被实壑刂氐嘏牧伺乃募珙^,“明日一早,朕會宣旨,治災的事由你去辦,另幾人歸你調遣。周圍各郡縣的糧草儲備,會有官員調給你?!?/br> 皇帝饒是已飽經世事,這話說得也還是有些艱難:“待得臘月過去……” 待得臘月過去,災民必定已經死了大半了。假若天再格外冷些,興許會死七八成。 皇帝凝視著謝遲,長嘆了口氣:“到時從各地調糧救人,盡量多救一些?!?/br> 謝遲拱手一揖,想應一聲“諾”,但喉嚨里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幾丈之外,就是三大殿中排在最前的含元殿了。 十幾步外,謝逢懵住。 他是剛去旁邊的小間里出了個恭,誰知一出來就碰上皇帝正往這邊走?夜色之下周圍一片空蕩,皇帝雖然應該還沒看出他是誰,但必定看到了有個侍衛在這兒。若他直接轉身就走,實在不合規矩,可若不走,他…… 謝逢驚慌失措,眼看著皇帝一步步走近,他在只剩三兩步時終于有了點主意,一咬牙悶頭跪了下去。 這晚的月色不錯,謝遲低眼一看,后脊就涼了一陣。 皇帝也停住了腳步。 然后,周圍都靜了下來,謝逢心跳重如鼓擊,心虛地實在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看出來了,又實在不敢抬頭去看皇帝的神色。 這種安靜維持了不過三兩息,皇帝一哂:“時候不早了。正好,讓侍衛送你出宮?!?/br> “……諾?!敝x遲頭皮發麻地揖道,“陛下早些歇息?!?/br> 皇帝點點頭,便先一步往回折去。謝遲也怕露出破綻,趕緊一拽謝逢,提步便往宮門的方向走。 幾尺之外,皇帝默不作聲地回頭看了看,又繼續向紫宸殿走去。 方才他和謝遲同走,沒有人敢打擾。但現下見他獨自回殿,很快就有侍衛提著宮燈迎了上來,在前引路。 皇帝一路都沒有說話,直至走進殿中后,才回頭吩咐了那領路的侍衛一句:“告訴你們千戶,天冷了,給當夜值的侍衛添碗姜湯?!?/br> “?”那侍衛不禁一愣,繼而趕緊叩頭謝恩。他不知陛下為什么突然cao了這份心,但對他們來說,準是件好事??! 出宮的路上,謝逢一直戰戰兢兢,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問謝遲:“沒認出來吧?陛下應該沒認出我來吧?” 謝遲不得不攥攥他的胳膊,安撫他說:“肯定沒有,你放心吧?!?/br> 其實謝逢自己也覺得應該沒有,不過,他就是緊張嘛。他前幾天剛混到百戶,要是現在讓陛下給轟出去,他這一年多就全白忙了! 敏郡王府里,葉蟬也還沒睡,她坐在廊下讓人支了個小油鍋,自己悠哉哉地正炸蝗蟲。 外頭蝗災鬧得厲害,洛安城里也飄來了一些。落在敏郡王府里的,她就差人給抓來了。 不過雖然油炸的香味飄得滿院都是,她眼下還是醞釀不出品嘗美食的心情。 這些東西真可恨?。。?! 葉蟬聽說已不知死了多少人了,鬧災最嚴重的地方,野狼都被尸體養得個個肥壯。許多人家賣兒賣女換口糧,可糧價飛漲之下,一個身體康健的男孩子換來的錢,也買不了幾斤米了。 她之所以放話讓人把落在府里的蝗蟲都抓了來,本也是有點泄憤的情緒。眼下蝗蟲一個個扔進油鍋,她還覺得太便宜它們了?。?! 葉蟬又氣又傷心,最后一鍋蝗蟲炸出來,她一個也沒動,讓下人們拿走分分吃了。 于是謝遲一進屋,就看到她一臉暴躁地躺在床上,唉聲嘆氣。 他的頭一個反應自然是:“百歲怎么了?” 葉蟬猛地扭頭,又嘆了口氣,搖頭:“百歲沒事,我就是一想到蝗災就煩得慌。你進宮議得怎么樣?陛下有辦法嗎?” 謝遲不知怎么跟她說那些打算,想了一想,只能喟嘆著敷衍道:“朝廷實在做不了太多,只能硬熬著?!?/br> 葉蟬怔然:這怎么熬?聽說災民一過來,城外的野菜樹皮就都吃干凈了。就連一些有毒的菜——只要毒性不致命,他們都會煮來果腹。 謝遲疲憊不堪地一頭栽在床上,闔目摟了摟她:“早點睡,明天我還要上朝廷議?!?/br> 葉蟬便不好再問,見他一副轉臉就能睡著的疲憊樣子,矛盾片刻還是拍了拍他:“把外衣脫了,不然睡不實在?!?/br> 謝遲迷糊地嗯了一聲,伸手摸索著解衣帶,葉蟬趕緊幫他一起解,幾乎是剛把外衣脫下來扔到一邊,他就已經睡熟了。 這幾天他確實很累。雖然陛下是今天才叫他們去議這事,可他已經埋在書房里看了好幾天的書,但凡和天災沾點邊的他全找來了,她知道他心里有多想解決當下的困局。 葉蟬躺在他旁邊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忽而覺得他好像比印象中又好看了一點。 這個人,心里是有天下萬民的。 不過前陣子,他卻為了她告了個長假。 葉蟬抿了抿唇,緊緊地保住了他的胳膊。 原本平躺著入睡的謝遲在睡夢中有所察覺,翻了個身,就把她圈在了懷里。這幾年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睡,她被他摟著才舒服,他抱著她才安心。 長夜漫漫,天地間寒風嗚咽。都城的高墻外,不知又有多少人在這一夜間永遠的睡去,留下一具消瘦的皮囊刻畫著蝗災的可怖。而高墻之中,還是有萬家燈火寧靜地亮著,人們因為災民被擋在城外而得到又一夜的安寢。 晝夜交替間,一轉眼又過了七八日。 天已經太冷了,連蝗蟲都已基本被凍死,“蝗”已不在,但災還未止。 洛安城外已遍地都是凍僵的尸體,許多災民不得以間開始以此果腹,可依舊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 朝堂之上,較量也一日盛過一日。 謝遲自七日前接掌了治災之事,但死扛著不肯打開城門,也不肯開倉放糧。消息傳到民間,當即便引來一場讀書人的口誅筆伐,繼而群情激奮,罵聲漫天。 第122章 很快,外面的罵聲大到連葉蟬都聽說了。 臘月十五,因為年關將近的緣故,謝遲給顧玉山送了年禮,之后便暫時不必再去顧府,在上元節前的這陣子,除卻辦差以外,都可以在家歇息。 他于是當晚就回了家,進了正院,便一頭栽倒在羅漢床上,趴成了個“大”字。 葉蟬邊做著女紅邊看他,謝遲悶了會兒,抬起頭時,正好和她目光相觸。 她便問他:“餓不餓?我要廚房早點備膳?或者先吃些點心?今天有道藕粉桂花糕不錯?!?/br> 藕粉桂花糕是拿藕粉和糯米做的,加些許白糖,蒸出來的味道香甜溫暖,正適合這個天氣吃,又清新不膩口。 但謝遲心不在焉的,也沒作答。他翻了個身,怔怔地平躺了會兒,又看看她:“小蟬?!?/br> “嗯?” 他帶著幾分遲疑問:“外面的事……你聽說了嗎?” “治災的事?”她點點頭,“我聽說了?!?/br> 謝遲于是撐坐起來:“那你怎么不問問我?” 近來每個和他相熟的人,基本都會拐彎抹角地問一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最初時挨個解釋,說服了一部分的人,后來實在重復了太多次,也就懶得再解釋了。 再說,如浪潮般涌來的口誅筆伐那么多,他本也不可能對每個人都解釋一遍。 可他沒想到葉蟬會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