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兄弟倆一看見宵夜就很開心,手拉手爬上羅漢床便自己拿起勺子來吃。謝遲也端了碗藕粉,吹涼一勺后喂到葉蟬嘴邊:“吃一口?” “我不!”葉蟬義正辭嚴地拒絕,謝遲說:“怎么還對自己這么嚴格,你最近瘦了不少了?!?/br> “我要等完全瘦回去才能吃宵夜?!比~蟬十分堅定,不過還是把剩下那碗端了過來,“我去喂元明吃點?!?/br> 元明現下五個月大,藕粉這類東西可以稍微吃一些了。葉蟬說完便往外走,不過元顯元晉很快扔下桌上的宵夜追上了她,蹦蹦跳跳地說要看弟弟。 謝遲見狀一笑,便跟他們一道過去了。兄弟之間關系好是好事,他和葉蟬先前還有點擔心兩個大的會不喜歡新添的弟弟呢。 于是,廂房里,一家子其樂融融。葉蟬把藕粉吹涼了喂元明,元顯元晉眼睛亮晶晶地在旁邊看著,看了一會兒,元顯很細心地問了一個問題:“弟弟怎么沒有牙?” 謝遲蹲在他旁邊解釋說:“還小呢,再過一兩個月就該開始長牙了?!?/br> ——不少小孩長牙時都會發燒,不過彼時謝遲沒想到,元明長牙發燒能被他拿來當借口用一場。 因為元明長牙時,東宮剛好正式來人說了太子妃想把元顯元晉叫進宮的事,謝遲正為元明發燒而擔憂,靈機一動正好就用了這條:“……真不巧,我們家元明近來發燒,讓兩個哥哥也染上了。這么進宮,怕是對皇長孫不好,改天我向太子妃殿下告個罪?!?/br> 東宮的宦官一聽,那是不能讓進宮?;书L孫本來就體弱,絕不能接觸生病的人。于是這事就暫且揭了過去,謝遲親自送了來傳話的宦官出府,轉過臉怎么想都覺得不太痛快。 怎么說呢,太子妃也太急了吧?從去年至今,她壓著皇長孫苦讀也好,找伴讀也罷,總給人一種cao之過急的味道。 其實,這事她再急有用嗎?她再急,皇長孫現下也還是個小孩子,能學的東西終究是有限的。 于是再到戶部時,謝遲便把這事跟張子適提了一嘴,他說:“我倒沒別的意見,只是怕太子妃殿下揠苗助長,對孩子不太好?!?/br> 張子適聽他說這個就嘆氣:“我也這么覺得,可這事也著實沒辦法——四王近來身體如何你清楚,陛下還要長四王幾歲,許多事都說不好。太子妃能不急嗎?” 謝遲鎖眉:“急也不是這么個急法。我覺得,張兄有機會得勸一勸?!?/br> 張子適苦笑:“你當我沒勸過?可太子妃也得肯聽啊?!?/br> 他能說的都說了,太子妃聽不進去,他也沒轍。他只能在教元晰讀書時盡量耐心寬和些,多給他些休息的時間——結果這幾個月下來,元晰對他都快比對太子妃親了。 就在昨天,元晰還坐在他腿上抹了場眼淚,小聲跟他說他不喜歡讀書,讀書好累,他想出去玩。 張子適只能拿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套話勸他,跟他說母妃是為了他好。元晰委屈巴巴地點頭:“我知道母妃是為我好?!?/br> 然后他頓了頓,用更小的聲音說:“可是父親不好……” 張子適不禁一愣。有些事,元晰到底是慢慢地懂了。 他從前在父親面前會很害怕,不過是出于小孩子的直覺,可慢慢的他會越來越清楚,父親不喜歡母妃、也不管他。再遲一點他或許又會知道,他之所以這么累,都是因為父親立不起來…… 對于這么個小孩子來說,他心里要裝的事實在太多了。 張子適當時一時不知該說點什么,結果歪在他懷里的元晰突然說:“老師如果是我父親就好了?!?/br> 他驚得一下子捂住元晰的嘴,元晰愣了愣,便懂事地主動保證:“我不會亂說了?!?/br> ——這一切,他都沒法跟謝遲多說,更不敢跟太子妃多提。太子妃心里也著實苦得很,他幾乎就沒見過太子妃氣色好的時候,可想而知她的日子有多難。 唉…… 張子適一嘆,只能勸謝遲說:“既然這事你已經想辦法暫且擋了,就先這樣吧。等孩子再大一些,送進宮與太孫一道讀讀書也好。別的不說,單說我的學問……那比你尋來的普通教書先生,大概還是要強一些的?!?/br> 這一點謝遲倒是承認,苦笑著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說。 八月份,過了中秋,采選定下來的人便進了府。兩個姑娘一個姓閔、一個姓吳,都是十六歲,和葉蟬一邊兒大。 二人在入府的次日按規矩到正院向葉蟬見禮,葉蟬跟她們實在沒什么話說,寒暄了幾句,又留她們飲了盞茶,便叫她們回去了。 西院中,容萱正巧前幾天剛寫完新的書稿,當下處于“斷檔期”,閑得長毛。于是她聽花佩說新人進來了,按理來說她備個禮走動一二比較好時,也沒覺得太煩,點頭就說讓花佩看著備禮先送去,請她們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過來坐坐便是。 是以在北邊,閔氏剛從正院回來,就見到了西院送來的賀禮。她瞧了瞧幾樣禮,意外地發現似乎還都挺講究,就壓著音問身邊的婢女:“不是說容姨娘不得寵?” 那婢女原是針線房打下手的,對府里的事清楚得很,聽閔氏問,便說:“容姨娘是不得寵,可大公子雖在夫人名下,卻是她養著。而且夫人也仁厚,西院那邊一直沒吃什么虧,下人們偶爾怠慢或許難免,克扣用度可不敢?!?/br> 閔氏點了點頭,心下因為那句“夫人仁厚”而放了些心。隔壁院子里頭的吳氏也是如此,見府里不得寵的姨娘日子也過得去,忐忑便消去了不少,接著又聽婢女來稟說:“姨娘,府里的侍妾來問安了?!?/br> ……還有侍妾? 吳氏怔了一怔,點頭道:“請她進來吧?!?/br> 減蘭便很快進了屋來,吳氏端坐在八仙桌邊抬眼一瞧,認出她身邊帶著的竟然是夫人身邊最得臉的青釉? 吳氏一時間心里有點犯嘀咕,但也沒表露什么,等減蘭見了禮,客套幾句便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了。接著她又等了會兒,等婢女來稟說看到減蘭離了閔氏的院子,她就出了門,去找閔氏。 吳氏比閔氏稍大那么兩個月,閔氏一見她過來,便客客氣氣地叫了聲jiejie。 吳氏笑笑,旋即問說:“剛才那個減蘭,來你這兒了?” 閔氏點頭:“來過了,剛走。怎么了?” 吳氏斟酌了一下言辭:“你注意到沒有……跟著她來的,是夫人身邊的青釉?” 閔氏素來不太能認人,適才還真完全沒注意。聽她這么一說,回思了一下,點頭:“好像是……怎么了?” “也沒什么,我就拿不準……府里都說正院得寵,可你說這正院里,是夫人真得寵呢,還是這個減蘭……” 閔氏被她說得臉色一白,好在吳氏就此收住了聲,兩個人便各自大眼瞪小眼地琢磨了起來。 府里的正房在自己院子里安排個侍妾把夫君的人留住,但明面上看著是夫妻和睦、生了的孩子也都歸在正房名下,這可并不稀奇。 閔氏遲疑了會兒說:“不會吧……” 吳氏盯著地面道:“會不會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看那減蘭穿戴得都不錯,頭上的幾支釵子都是洛安剛時興起來的款兒,衣服也是新做的,用的是上好的緞子?!?/br> 她區區一個侍妾,如果不是在君侯跟前得臉,能用得上這些好東西? 正院臥房里,葉蟬正好剛和謝遲一起用過午膳,聽說減蘭向吳氏閔氏問過安回來了,就直接把人叫了進來。 謝遲今天難得無事,躺上床打算睡一覺就去書房讀書,聽葉蟬把人叫進來問話也沒搭理。倒是減蘭一看見他在,下意識地就有點怵,死低著頭朝葉蟬福了福:“夫人?!?/br> 葉蟬坐在羅漢床上,指了指旁邊:“來,坐下說,怎么樣?沒人欺負你吧?” 減蘭依言過去坐下,搖搖頭,輕道:“沒有,兩位姨娘都挺客氣的。不過也沒說幾句話,具體是怎樣的人,奴婢說不好?!?/br> 葉蟬點點頭,又問青釉:“你看呢?” 青釉回思著道:“那位閔姨娘瞧著更溫婉一些,別的……奴婢也說不出什么了?!闭f著她又想起來,“哦,還有就是,西院給她們備了禮,禮還挺厚的!” 減蘭聽到這兒立即接口:“是,奴婢也瞧見了,有成套的首飾,還有不錯的料子。當時奴婢心里還嘀咕了一下,想著可別是容姨娘在打什么主意……” “噗……”幾尺外,謝遲忍不住噴笑出聲。 三人全看過去,他一臉好笑地睇著葉蟬,善意提醒:“哎,你們琢磨這些后宅的小詭計,是不是避著我點兒?” 青釉和減蘭都心頭一緊,她們適才都以為他睡著了,而且說話聲音也壓得很低,誰知道他聽見了? 倆人撲通跪地,葉蟬瞪瞪謝遲:“有什么可避的,我們又不算計她們?!闭f著她拍了減蘭一把,跟她說你吃飯去,青釉便自也跟著起了身。 葉蟬踩上鞋蹭到謝遲床邊坐下:“你真一眼都不見?” 謝遲挑著眉頭看過來:“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比~蟬肅然道,“我就想著……人家進府,好歹名義上是你的人,對吧?還是至少讓過來見個禮合適一些吧?” 她自不至于“大公無私”地開口說你睡她們一下吧,不過,一面都不見是不是也有點過分?人家也沒做錯什么。 謝遲瞅瞅她,以手支頤:“你是不是覺得對不住她們了?” 葉蟬說那當然是啊,人家好端端的倆姑娘,被賜進府來,一輩子就算交代在這兒了。雖然他們確實也是無奈接受,但還是委屈了她們嘛! 謝遲點了點頭,又道:“那你反過來想想,若她們沒進府來,在民間自行婚嫁,大概是如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也未必多如她們的意,若進了門楣高點的人家呢,許還免不了要面對后宅斗爭——相對而言,咱們府里算很和睦了好嗎?有你我盯著,飲食起居一概不會虧了她們,只要她們不惹是生非,可以一輩子過得怡然自得,你不用因此愧疚?!?/br> 更多的他不敢說,但他可以保證,在吃穿用度方面府里不會讓她們委屈,更比民間的日子要好上不少。這么算來,唯一委屈她們的,就是男女之情床笫之歡,可這一點上,開誠布公地說,就算她們另行婚嫁,其實也未必能得到滿足。 他和葉蟬能過成這樣,委實太難得了,他們兩個都格外幸運——這一點,他接觸的人越多,就越發清楚。 葉蟬被他說得愣了愣,遲疑著反駁他:“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厚臉皮?”想著自己的長處然后告訴自己沒對不起人家?聽起來莫名尷尬啊…… 謝遲嗤笑:“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只因為這是咱們自己家,我說了這話讓你覺得厚臉皮,可但凡道理是通的,誰說不一樣?”他頓了頓又道,“你不考慮這些,想當然地去憐憫、去發善心,那善心就只是拿來安慰自己的好嗎?” 他說得刻薄了點,不過道理也就是這樣。吳氏閔氏若日后對府里不滿、想走,他們遲早會知道??裳巯露瞬胚M府第一天,她就瞎覺得對不住,實在沒必要。 他如果不把她這份莫名其妙的愧疚釋開,那唯一的解決方法便是給她們另行婚配??伤齻內敫菓{著圣旨,要另行嫁人可就只能找門當戶對的甚至低嫁了——也就是說,最多也只能嫁個尋常人家,那對她們究竟是好是壞?不好說吧? 保暖才能“思yin欲”,要為下一頓飯發愁的人,不會去追求詩詞歌賦里的美好情愛,衣食無憂才是首要的。 而能過得衣食無憂的人,從來都很少。就連他們府里,早幾年不也很拮據? 葉蟬現下是自己過得好了就直接忽略了這一層的考慮,不客氣點說,這叫“何不食rou糜”。 ……唉。 謝遲忽而嘆了口氣。早幾年,這些現實、殘酷,還透著些勢利味道的想法,他是不太會有的,如今想得越來越多了。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些佃農。 就算說這么大的一個國,人各有命是難以避免的,佃農們的境遇也還是過于凄苦了。導致他們如此凄苦的卻不是那么多的無可奈何,只是因為朝廷要養宗親,只是因為接連幾個皇帝都拉不下臉來打破這不該存在的世襲罔替的慣例。 謝遲趕忙搖頭把這種怨憤摒開,緩了緩息,再度寬慰葉蟬:“別多想了,好好過日子,有些事非你能左右,你便也沒有那么多對不住旁人的地方,放心吧?!?/br> 葉蟬悶悶地點了點頭,心知他說得有道理,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來說服自己接受這些。她于是沉默了一會兒,叫了人進來,吩咐說挑幾匹好看又舒服的布料賞下去。閔氏、吳氏外加容萱,還有減蘭都有。 五王府,世子謝遇在新賜進來的女眷入府后,也沒心思去見,自己繼續在書房里頭憋著。 快一個月了,他都回來快一個月了,陛下愣是沒見他! 他那差事辦得挺漂亮,原本琢磨好了要邀功,誰知陛下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好像把這事兒給忘了似的,誰也不理了? 真是憋屈得很,要不是為了立功,誰想大夏天往喬州跑???謝遇覺得自己有苦說不出,覺得這事不對勁,可是又想不出是哪兒不對勁。 又煩亂了大半天,他推開房門出了屋,往徐側妃那邊去了。徐氏正在屋里哭呢,哭得謝遇一愣:“怎么了?” “……殿下?!毙焓限D頭一看見他,就哭得更厲害了,抽抽噎噎地跟他說,“東宮、東宮說讓元景去伴讀?!?/br> 元景是謝遇大婚前侍妾生的孩子,今年三歲。那侍妾產后血崩沒留住,他就把孩子交給了徐氏,有了正妃石氏后也沒再變動。徐氏平常爭寵歸爭寵,可待這孩子卻真是真心,一聽說東宮要人,她一下就撐不住了。 謝遇蹙了蹙眉頭:“這有什么的?這是好事,東宮的太孫來日要承繼大統,孩子先進去陪陪他,將來自有好處?!?/br> “你怎么這么說呢?!”徐氏一雙淚眼滿含震驚地望著他,爭道,“東宮可說了,一旬才能回家兩天。他還那么小呢,從沒離開過我,宮里規矩又多,他怎么受得了!” “唉……”謝遇看了看徐氏,本來就煩亂不已的心里覺得愈發煩躁。徐氏則突然覺得他陌生,不懂他怎么突然這么無情。 那孩子可是他的親兒子,反倒和她并無血脈聯系。她哭得眼睛都腫了,他竟然不當回事? 她想再跟他爭辯一二,謝遇卻先一步擺手道:“這事就這么著了,明天一早,我送元景進宮?!?/br> 明天?! 徐氏一口氣驚在胸中,好半晌都沒能給他反應。謝遇沒心情再多理她,轉身出了她的院子,駐足想了想,想起了剛入府的妾室。 他問了問身邊的宦官,新入府的三人住在何處,宦官回了話,謝遇舉步便去了,也沒再多想元景的事情。 翌日上午,謝遇把元景送進東宮時,紫宸殿中就也聽說了這事——傅茂川是當個喜事稟的,告訴皇帝說:“陛下,太子妃殿下給皇長孫找伴讀的事,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