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比如行軍打仗,前線將士需要冬衣,將領報錯了所需數目,后面要補,那多運一趟又要多花許多錢,將士們挨凍搞不好還要白白死傷不少。若要追責,這責任難道該戶部站出來擔嗎? 謝遲便這樣一琢磨,覺得一來不該麻煩戶部,二來也不能讓朝廷白花銀子,必須讓工部出來把眼下的問題解決了! 他就在當日晚上,去堵了工部尚書的門。 工部尚書叫曹敬時,現年五十多歲。除夕宮宴時他也在,對這勤敏侯很有印象。傍晚從工部衙門回家,一瞧這炙手可熱的人物親自在門口等著,還覺得挺新奇,下了轎便親自迎上去:“喲……勤敏侯?幸會幸會?!?/br> 謝遲也說幸會幸會,然后道我這有點公事,您借一步說話? 曹敬時忙道請請請,里面坐,我這兒有好茶。 二人便一道進了府門,在廳里落了座。謝遲等到來上茶的下人退出去,便將來意條理清晰地說了個明白。 曹敬時初時看他神情嚴肅,心里還有點緊張,聽他說完,“嗨”了一聲:“就這事???不打緊不打緊。你讓戶部多補幾日的工錢就得了,不必擔心?!?/br> 謝遲心說你要不要臉? 這話要是戶部的人說也就得了,因為錯處不在他們。你可是工部尚書,你手底下的人辦差不仔細惹出了后續麻煩,你還不當回事? 他頷首笑了笑:“曹大人,凡事以小見大。這種事,應該不是只出在我的宅子上吧?” 曹敬時還是沒當回事,在他眼里,謝遲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他就又道:“這種事是多得很,可也正常得很。在朝為官,總要與人共事,總要顧忌一下同僚顏面。你放心,這事戶部那邊也明白得很,斷不會招惹別的麻煩?!?/br> 謝遲點點頭:“你們官官相護,自然不會招惹別的麻煩?!?/br> 這話頗不客氣,曹敬時面色微變,謝遲抬眸看過去,又道:“我來這一趟,也是為了顧忌一下同僚顏面。曹大人,我走這工部戶部這一趟,差事辦完可是要向陛下遞折子的。這些個錯處您不抓,鬧上去恐怕就不好看了?!?/br> “你……”曹敬時愕然,他覺得謝遲可能是瘋了——為了個最多關系二百兩銀子的小事,他打算到陛下跟前參他這尚書一本???! 他滯了滯道:“就為這點小事,君侯你……” “若真是小事,想來曹大人也不會怕捅到陛下跟前去。陛下見了,也反會怪我惹事,是這個道理吧?”謝遲冷靜地駁道。 曹敬時語塞,木了半晌,竟想不出和他爭辯的話。 他說得沒錯,這事如果深挖,總會小事變大事。他一個府是多花二百兩,那十個府呢?皇宮行宮呢?單是像他府中這樣因為疏漏而錯算還罷了,萬一被查出有人中飽私囊呢? 曹敬時自己不是個貪官,但他可不敢保證手底下的人個個都清廉。平日里他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鬧到陛下那兒,陛下能嗎? 曹敬時強自緩了緩面色,邊是不安,邊又因被這十八歲少年將了一軍而頗為憋悶。 須臾,他道:“那我查一查?!敝x遲噙著笑抿了口茶,他咬著牙又添了句,“我必定給君侯一個交代?!?/br> “那先多謝曹大人了?!敝x遲一臉滿意。這樣查下去,多半可以罰涉事官員自己把錢補上,事由清晰,戶部的賬也就可以走了。 給朝廷省了二百兩銀子,謝遲挺高興,離開曹府時神清氣爽。 曹敬時可給氣壞了,將這尊大佛送出門后他自己緩了半天的氣兒,咬牙切齒地直在心下說,這可真是個扎手的刺兒頭??! 幾天之后,這事一如謝遲的預想一般順利地解決了。但工期到底因此耽擱了些時日,導致的直接結果便是沒能在三月初三上巳節之前修好。 不過好在,到了三月底的時候總算收了工。葉蟬的生辰在四月末,就算全家搬進去還要耽誤些時間,給她辦笄禮也來得及。 于是葉蟬趕緊給家中去了信,請父母趕緊動身來洛安。虧得她家在江南,來洛安大半路程都可以走水路,若是只能走陸路可就慢了,多半要趕不上日子。 又過了小半個月,闔家遷府。 遷府的那天很是熱鬧,熟悉的街坊鄰里都來送了送。主要是送謝遲的爺爺,爺爺雖然是個臭棋簍子,但在坊間還是有不少棋友。 遷府的當天謝遲沒在,他到宮中回話去了。新府邸離舊邸不近,葉蟬一路顛簸過去,又盯著青釉她們收拾東西,等差不多忙完了只感累得不行,倒頭便先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全黑,屋里的燈火都亮著。謝遲在她旁邊靠著枕頭也正小歇,連鞋也沒脫,可見剛回來不久。 “才回來?”葉蟬撐坐起來,“這么久?是有什么事嗎?” “唉……”謝遲一嘆,搖頭,“沒什么事,只是白等了半天,卻沒見到陛下?!?/br> 葉蟬一愣,立刻想到是不是其他人出什么事了?所以在紫宸殿里議得出不來? 接著就聽謝遲又嘆:“太子可真不是東西?!?/br> 聽到太子兩個字,葉蟬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然后謝遲就緊鎖著眉頭跟她說了起來,說今天一到紫宸殿就見請見的朝臣都被擋在了外頭,唯獨太醫進出不停,御前宮人們都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太子妃年初時大病了一場,上個月時又有了身孕。太醫說她受孕時身子本來就弱,這一胎得好好養,不能動氣也不能為旁事cao心。結果……”謝遲說下一句話時直磨牙,“我聽御前的人私底下說,太子昨晚對太子妃動了手?!?/br> “???!”葉蟬一下子脊背都繃緊了,“他打了太子妃?!” 謝遲點點頭,葉蟬破口大罵:“他還是人嗎?!” 太子的那些風流事,恨不得滿洛安都知道,太子妃有孕他也絕不可能收斂??墒恰瓌邮??他動手打懷孕的妻子?! 她接著又問:“那太子妃現在怎么樣?” “折騰了一天,據說胎是保住了,現下忠王妃在東宮陪她。她的娘家崔家……”謝遲說著又一喟,“崔家從前顧忌太子的地位,一直忍而不發,今天連上了三道奏折,求陛下主持公道?!?/br> 可是這“主持公道”,大約就連崔家都清楚,最終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們就算再上三十道奏折,也不過是表明他們的態度,希望太子有所忌憚、有所收斂。若不然還能怎樣?能指望陛下為這事廢了獨子的太子位,或者把太子下大獄嗎? 根本就不可能。 把太子再禁足個幾個月,再叫太子親自登門給崔家賠個不是就是頂好的了。 謝遲為此憤憤不平,兀自沉吟了片刻,才忽然注意到她不不知何時倚到了他胸口上,一雙明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怎么了?”他勉強笑笑,她在他懷里蹭著,呢喃說:“還是你好?!?/br> 他就絕不是會動手打妻妾的人。若是她有著孕和他爭吵起來,她相信他就是抽自己一嘴巴泄憤都不會傷她。 “?”謝遲認真瞧瞧她的面色,這才發現她好像有點被嚇著了。 他拍拍她的后背:“別怕別怕,這跟你沒關系?!?/br> “我知道給我沒關系……”葉蟬幽幽一嘆,“我就是替太子妃不值?!?/br> 太子妃的娘家崔家,在洛安城里也是數一數二的權貴了。她要是嫁給別人,夫家敢給她這份委屈受,估計早早地就已和離改嫁,不改嫁也可以讓娘家出面整治一番??伤蘖颂?,離也離不得、治也治不得,只好這么忍著。 謝遲緊緊地摟了摟她:“不說這些了,我們吃飯吧。讓小廚房做點合口的東西送來,吃完早點歇著?!?/br> 葉蟬:“?小廚房?” 謝遲:“?”他心說你今天晌午不到就搬進來了,都不知道自己院子里有小廚房了嗎? 這是他特地為她挑的。宮里當初送出來的幾處堪輿圖中,正院沒有小廚房的兩處院子他都沒考慮。新家嘛,讓家人住著舒服才最要緊。 所以當下她的院子里不禁有小廚房,還有一班單獨的人馬——就是明德園小廚房的那些人,他看她好像還挺愛吃陳進做的東西,就在新府邸修好后把那波人全調進來了。 葉蟬于是來了興趣,認真想了想說:“那我想吃個酸口兒的面!” ——喬遷新居,就想吃個面,謝遲心說你可真有出息。 不過酸的東西確實開胃,他們兩個今天都累狠了,謝遲就叫劉雙領去傳話。很快,兩碗面端了進來,都是酸筍rou絲面。 面湯冒著熱氣,攜著酸香一起撲過來,葉蟬一聞就有了胃口。她先夾了一根酸筍來吃,頗腌了些時日的酸筍足夠入味,口感也已軟了下來,但又沒酸到倒牙,吃起來剛好可口。 二人風卷殘云地吃完了,謝遲又看了會兒書,葉蟬陪著元晉玩了一會兒,就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然后謝遲突然想起來:“對了?!彼^身跟她說,“近來家里的變動會比較多,你多cao心?!?/br> 在關于他的事上,葉蟬本就愛胡思亂想。聽他這么一說頓時緊張起來:“什么變動?!” 第44章 還好,謝遲跟她說的只是府中的人員要變一變。 因為他晉了爵位的緣故,府中可以用宦官宮女了。宮里選好的人大概這兩日就會到,府中原本服侍的老人則要減一些。 說白了就是,沒簽賣身契的都讓回家另尋活計去,簽了賣身契的,婢女可以留下,小廝一概發賣走,用宦官頂上。 這倒不難辦,因為府里雖然說起來有百十號下人,但其中八成都不是賣進來的。而且這八成里,還有那么三四成不止在他們一個府做工,像什么花匠啊,修修補補泥瓦匠、漆工啊,都是在擔府中差事的同時還兼著別的活。也就是說,縱使沒了這邊的差事,也不太耽誤人家養家糊口。 謝遲便跟她說,那些只在府里伺候的,多結一個月的月錢給他們。免得突然斷了生計,逼死人家一家老小。 葉蟬認真地應了下來,知他是又想起佃農的事了。佃農的處境當真令他們頗感震撼,別說他了,連她都一直記著,一想起來就覺得百姓過得真不容易。 所以他近來都更加柔軟了些,慨嘆民間疾苦的同時,對下人也多了幾分關照。在次日進宮覲見之前,他又讓劉雙領取了幾張賣身契來給她。 他跟她說:“這幾個都跟了我好幾年了,也都還有家人在世。你抽空讓人去戶部給他們辦個戶籍,再每人給二兩銀子,讓他們回家吧?!?/br> 這就是還了他們自由身,不必再被賣來賣去的了。葉蟬先找人辦了這事兒,又把青釉幾個叫來問了問,跟他們說你們如果想回家,我也給你們自由身,結果四個人都在她面前搖頭搖得像撥浪鼓,她一時還以為她們是不敢說實話。 葉蟬便道:“別害怕,我當真的。當下是個好機會,你們走了我讓宮女頂上差事就是,日后再提可就不太好提了?!?/br> 四個人對望了一眼,青釉上前躬身道:“……不是那么回事?!彼f著嘆了一聲,“君侯身邊的小廝都愿意走,那是因為他們賣進來時都還小,如今都長大了,回了家便是個頂用的勞力??晌覀児媚锛也灰粯?,回去總歸要被嫌棄吃閑飯的,免不了還要再被賣出來?!?/br> 青釉怕嚇著葉蟬,不敢跟葉蟬說她有位表姐就是那樣。那表姐長她將近十歲,從主家得回自由身時她還沒被賣出來。表姐當時可高興了,以為自此就能在家中留下??梢簿瓦^了一個月不到吧,她爹娘就給她說了門親事。 ——說是親事,其實也就是把她又賣了一回,拿她換了彩禮而已,夫家的歲數都夠給她當爹了。表姐不肯啊,一哭二鬧三上吊,但還是被塞進了轎子,之后就再沒了聯系。 如果要落到那步田地,她為什么不守住現在的好差事?就為想家?她可一點都不想那個所謂的家。 四個人都是差不多的想法,七嘴八舌地就把葉蟬給說服了。連帶著還表了一番忠心,說愿意伺候她一輩子。 待得她們從葉蟬屋里退出去,宮里送來的人也恰好都到了。前宅的直接交給了劉雙領,到后宅侍奉的就到了她這兒。 老夫人和老爵爺那邊不換人,粗實的丫頭也直接安排去各處就得。要她分配的主要是給正院和西院的宮女,她這邊是四個,西院是三個。 另外還有幾個宦官,內侍局已經給分好了。她這邊四個人,領頭的叫周志才。西院三個人,領頭的叫李明海。 葉蟬受了他們的禮,挑了四個順眼的宮女留下,余下的便和那三個宦官一道告退去了西院。 按著一貫的規矩,宦官是已經挨了一刀的人,只能好好辦差。但宮女日后還要放出去,難免心高氣傲,便要改個名字,算是提點她們身份。 葉蟬想了想,按著青釉、紅釉、蘭釉、白釉這四個,給新來的改了差不多的,叫青瓷、紅瓷、藍瓷、白瓷。 四個人又給她磕了個頭,青釉便領著她們先退了出去,先安排住處。過了會兒,和葉蟬差不多大的白釉挑了簾進來,悄悄跟她說:“夫人,這幾個宮女jiejie……心氣兒挺高的?!?/br> “怎么啦?”葉蟬壓著音好奇道,白釉正要說話,見周志才躬著身進了門,就暗自一吐舌頭,不敢說了。 宮里,謝遲昨天白等了一整天,今天終于見到了皇帝。 他行過禮,把近來在工部戶部辦事的心得呈上,皇帝沒急著看,喝了口茶就問他:“你是不是找工部尚書的麻煩了?” 謝遲一啞,接著便想他怎么還惡人先告狀呢?只聽皇帝又道:“怎么回事?說來聽聽?!?/br> 謝遲只好低著頭,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說完后等了等,見皇帝沒反應,又跪地添了句:“陛下恕罪?!?/br> ……他還不情不愿的? 皇帝心下好笑:“你膽子倒不小,剛讓你去走動走動,你就敢上門威脅尚書?”皇帝說著,信手將一本折子丟到了他面前的地上,“你自己瞧瞧,曹尚書可沒說你的不是。人家是怕你事后照舊參他一本,先來跟朕解釋一二?!?/br> 曹尚書奏章里的話,大致就是說和勤敏侯稍稍生了那么點不快,但這事是他不對,是他御下不嚴。勤敏侯為人剛正,做得是對的,他日后改,他一定改。 謝遲跪在那兒草草看完,曹尚書倒確實沒說他的不是,相反還夸了他一番。不過他還是被陛下問話問得……有那么點兒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