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凈霖說:“他會來嗎?” 蒼霽從廊子里回身:“宗音一直在尋化龍之機,乍然聞著味道,必定會受其牽引。今日大寒,我猜這是他已經無法自控的征兆。他即便心疑這是場陷阱,也會來一探究竟?!?/br> “他來與不來都無妨?!眱袅刈叱隽吮娱?,“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br> 山間霧凇立于白雪,野豬尋味而奔。它拱著秋日埋起的土坡,刨開冰雪,將囤積的根秧拖出來咀嚼。 土坡被拱塌了,后邊斜抵的樹應聲而倒。野豬甩了甩被濺一臉的雪屑,沒有理會。它餓了五六天,山腳的村人一搬走,地窖里也空蕩蕩的沒吃食。 野豬大嚼大咽,逐漸刨出個坑來。 后邊傳來踩雪的腳步聲,野豬回頭,見霧間一個光著半身的男人佝僂前行。雪都埋他腿窩了,他反而熱得通身泛紅,鼻息沉重。 野豬嗅覺靈敏,分辨出海潮的濕咸味。它疑心這是海里跑出來的妖怪,因為他雙臂被熱出了類似龜裂的痕跡,像是魚鱗。他面容被呼出的熱氣遮掩,隱約能窺見眉眼。 他像是一團火,還是饑腸轆轆。 野豬突然調頭,撒腿狂奔。它蹬在雪窩里,沒命地前蹦。背部刮斷了松枝,一股腦鉆在雜木叢。后邊的腳步追得急促,那人也狂奔起來。 野豬被強有力的臂膀拖抱住了后蹄,它嚎叫著滾撞在樹桿,蹬起一片雪霧。男人雙臂猶如鐵鉗,把野豬拖著向后拉。野豬的掙動好似石沉大海,在他的手臂間沒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男人拖著已經咽氣的野豬,在山間徒步。他走得極快,像是有什么在催促著他,使得他不能耽擱。當他掰斷枝椏走出雜木叢時,凈霖正候著他。 “既然入了我的山?!眱袅睾?,“不打聲招呼么?” 宗音當即拖著野豬回身疾跑,他跳過雪坑,野豬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速度飛快,卻不敢化形而遁。就在他即將再躍過山澗窄口之時,左側驟地撲出一人,將宗音猛摜在雪中。 宗音側臉被壓得狠撞在雪間,他喘著氣,陡然回肘猛撞。蒼霽被他肘擊于胸口,岔了口氣,立刻抱住宗音的肘臂,膝頭蠻撞在宗音側腰。宗音忍痛要爬起身,蒼霽已經摁著他后腦一把磕進雪里。宗音粗喘著,一手擒住蒼霽手腕,以肩相抵著將蒼霽霎時撂翻在地。宗音撐身要跑,蒼霽雙掌拽住他腳踝,滾身時把宗音帶翻在地。宗音單臂穩住,勾腿勒住了蒼霽的脖頸。 “你們是誰!”宗音強壯的手臂卡住蒼霽,使力上勒,“捉我?!” 蒼霽青筋暴起,他雙手握在宗音手臂,掰得宗音小臂下沉,竟在著可怖的力氣較量中略勝一籌。宗音抵不住,蒼霽架著他的手臂,將他也過肩摔翻在地,雪地間登時傳出悶震。 蒼霽扯開領口,脖頸間赫然卡出了一道箍痕。他偏頭捏著脖頸,踢開了野豬。 “一年不見?!鄙n霽啐了一口被砸出來的血沫,“便不記得了?我們也算是故友重逢?!?/br> 宗音雙臂間指痕駭人,他抱著一臂喘息不定,說:“哪位神君喚你來的?還是分界司!” 蒼霽嗤之以鼻,他蹲下身,說:“這天底下沒有請得動我的‘神君’,你是嚇破了膽,人也辨不清了?我們在這兒等了你一宿,院里邊備了茶,起來就走?!?/br> “是你!”宗音認出人來。 “內子素來不等人?!鄙n霽說,“速速起來?!?/br> 宗音拖著野豬進了院,凈霖在檐下備了小案。倒不是他不請人去屋里坐,而是蒼霽已經占了巢,天性容不得別人氣味亂入。 蒼霽就著熱巾抹了把臉,領口在回來的路上就扣上了。這會兒坐下在凈霖身側,倚著欄示意宗音坐。 宗音見著凈霖,便不肯再進一步。他提著豬,隔了幾步說:“居然是臨松君!那日我見君上容貌如舊,又見浮梨徘徊在此,疑心不錯。君上今日要殺要剮,但請直言?!?/br> 凈霖提壺沏茶,他說:“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無意殺你?!?/br> “五百年前君上弒君殺父,致使九天境中血流成河?!弊谝粽f,“今日一見,又有何見教?” “豈敢見教?!鄙n霽說,“你如今棄封藏匿,東海境內冰封千里,凍死千萬人也不在話下。他臨松君豈能在你跟前說‘見教’兩字?” “既然道不相同?!弊谝裘嫔桓?,“就無須再談了?!?/br> 蒼霽稍抬了抬頭:“你鱗片現形,是被龍息震懾如此。龍息就在這院中,內子便是促使你化龍機緣的貴人。今日不是我們要與你談,而是你要與我們談?!?/br> 宗音聞言默聲,他半晌后說:“數月前東君曾道貴人將至,原是臨松君。臨松君泯滅九天臺之上,怎么帶著龍息?北方蒼帝喪于殺戈君槍下,與君上又是什么關系?” “你如今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便不要探聽旁事,免得節外生枝?!眱袅乇K輕置,道,“晚來天欲來雪,能飲一杯無?1” “尊者賜,莫推辭?!弊谝羰檬?,幾步上前,盤坐于案前。他半身精光,背部蔓生鱗紋,突地一瞧,反倒有些詭異之感。他坐定后接著說,“我承東君的情,已在東海藏了半年?!?/br> “原是他整出的幺蛾子?!鄙n霽坐直身,對凈霖說,“他當時話不說清,只怕是擔心隔墻有耳?!?/br> “他行蹤不定,用意不明?!眱袅卦倏聪蜃谝?,“若非事已無力回天,憑他的才智,必不會替你出此下策。你做了什么?” 宗音沉默地端坐,背后細雪漸落。他凝視著案上茶盞,許久后,才說:“我心慕凡女,娶其為妻。她身懷有孕,已經六個月了?!?/br> 山院雪岑寂,銅鈴忽搖響。 凈霖心下一嘆。 覺得此番不好渡了。 宗音身居東海,肩擔要職。他在三界之間素來有剛直不阿、私情不容的名稱,九天境群神中浪蕩者常有,皆被收入“鑒欲譜”中由追魂獄監察。然而這個“鑒欲譜”的編錄,亦有宗音的一份功勞在其中??峙逻B他自己都萬萬不曾想到,有一日會心慕凡女,違律藏情。 宗音的院子藏在此山三十里處,依山傍水,尋常樸素。蒼霽見這院子的石墻壘得漂亮結實,便猜該是宗音自己的手筆。 木門推開了進去,院子不大,連枕蟬院一半都不到。里邊鋪了條青石路,打掃得干凈,為了防滑,還墊了層粗麻編的長草席。左側扶了株杏樹,粗枝壯臂上垂著個秋千。右側菜田整齊,雪下還翹著一兩只綠葉。 宗音將野豬拖到了空地,對屋內喚了聲:“阿月,有客人來訪了?!?/br> 屋內的木板移開,垂簾被挑起,露出個嬌憨的姑娘。她見著宗音,眼里便歡喜,頰邊微微凹出個梨渦,那熬了幾日的汁糖也甜不過如此。 蒼霽和凈霖都似見著了山澗泓泉,仿佛“呼?!币宦?,隨著她的笑靨,心頭的百般雜念盡數除去,變得輕輕松松。 山月布衣荊釵,撐著身迎道:“兩位快快請進,這寒冬臘月,站久了腳麻!”又轉向宗音,語氣便略嬌嗔,“出門前新給你套的衣裳,逛一趟便沒了蹤影!凍壞了身,我可不依你?!?/br> 宗音只會傻笑,他不便于那倆人面前多談。只是這笑也難得,他過去哪曾這般傻笑過? 山月引著凈霖和蒼霽進屋,熱切地煮茶沏茶,對他倆人說:“家里不常來人,宗哥平日少有朋友。兩位是難得的貴客,怎么稱呼?” 宗音連忙說:“他倆人是……” 蒼霽說:“兄長?!?/br> 凈霖說:“弟弟?!?/br> 音落兩個人對視一眼,蒼霽垂著袖拽了凈霖一把,從牙縫里擠著聲。 “我是他兄長——你天天哪有那么多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1:取自白居易《問劉十九》 第113章 身孕 “原是兄弟倆人?!鄙皆路畈?,欣然頷首,“我家里也有個弟弟呢!只是比這位兄弟更小些,養在外邊,許久不曾見過了?!?/br> 蒼霽方才明白凈霖說的意思,他盯著凈霖,撤手不愿意,繼續捏著也不像話,便說:“我也只有這么一個弟弟,珠玉似的寶貝,擱哪兒都不放心?!?/br> “有兄弟姊妹也是好的?!鄙皆逻€要忙,宗音已經攔著她入座。她行動不便,扶著宗音的手臂坐下了,對蒼霽和凈霖說,“兄弟兩個出門在外,好歹有個照應?!?/br> 蒼霽捏著袖底下作亂的小拇指,沒由著凈霖繼續使壞。他鎮定地轉向山月,笑道:“是這個理?!?/br> 凈霖豈能欺負得了蒼霽?小拇指反被捉了去,被蒼霽抵著指尖揉得極為色欲繾綣,讓凈霖頸部都隱約起了點紅色。 凈霖側腿輕撞蒼霽一下,蒼霽說:“怎么了?有什么話要與哥哥講,這兒都是自家人?!?/br> “家里邊都是粗茶?!鄙皆纶s忙要起身,欲為凈霖換茶,“小兄弟喝不慣,我便為你換成熱湯來?!?/br> 凈霖說:“夫人不必忙,喝得了。這屋里熱,架的炭盆嗎?” “燒的不知是什么炭,確實熱得很?!鄙皆抡f,“是宗哥背回來的,柴屋里還屯了好些,晚些我讓他給兄弟們裝上。帶回去架盆,夜里便凍不著了?!?/br> “不妨,夫人留著吧?!鄙n霽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家里邊也熱,晚上更是悶得人直流汗。他又怕熱,挨著點燙就受不了?!?/br> 凈霖頭一回插不進話,他心知怎么回事,面皮薄承不住,怕開了口讓人瞧出端倪,便只能踩著蒼霽。 “兩位兄弟與宗哥是同鄉吧?”山月笑了笑,“宗哥也怕熱得很?!?/br> “不僅同鄉?!鄙n霽看宗音一眼,“馬上便是同宗了?!?/br> 山月隨即喜道:“那便是同族兄弟了!”她望著宗音,“兄弟要來,怎地不早些知會我?正逢今日新打了野豬,我為兄弟們做下酒菜?!?/br> “不忙?!弊谝艚勇?,“我來吧,你且坐著?!?/br> 石頭小人在袖里直轉圈,蒼霽晃了晃袖,對他夫婦兩人說:“客氣什么?今日本就是來拜訪夫人的,哪能再讓夫人cao勞。我們坐坐便去了,下回再來嘗嘗夫人的手藝?!?/br> “路上那般冷,飯也不吃一口就走,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山月撫著肚子說,“我從前在村里,常見著人家挺著肚子下田。如今嫁給了宗哥,他是關心則亂,我哪有那般嬌貴?!?/br> 凈霖望著她的腰腹,常人六個月身孕雖然也會顯肚,行動開始吃力,但山月明顯要更大一些。 “天寒地滑?!眱袅卣f,“夫人就是嬌貴,也是應該的。我們兄弟今日前來,一是見見夫人,二是與宗兄商議些瑣事。夫人不要介懷,日后兄弟常往來,叨擾的時候都在后頭?!?/br> 宗音聽出弦外之音,便即刻站起身,扶著山月說:“你在里邊歇著,我與他們將野豬收拾了,以后有的是機會請他們來吃酒?!?/br> 山月握了握宗音的手臂,應了聲,然后望著他,柔聲說:“我等著你?!?/br> 宗音要扶她入內,蒼霽與凈霖便自行出去了。 院里邊朔風刮耳,門才輕磕上,凈霖便被蒼霽從后抱了起來。凈霖還能聽見宗音在里邊的聲音,一把扶了門,就聽蒼霽壓著聲音說:“適才使壞撩撥誰呢?” 凈霖說:“手酸?!?/br> “往我掌心里搔?!鄙n霽說,“這么有膽怎么不往我腿上搔?” 凈霖推著門,飛快地說:“才不是搔!” 蒼霽說:“那就是勾。還借著石頭啃我,沒瞧著我臉都紅了?” 凈霖氣結,脫口說:“……放屁!” 蒼霽陡然笑出聲,他攔著人說:“你再說一回?罵人聲軟得能掐出水,我怎么聽著一點也不像生氣?!?/br> 凈霖擠回身,轉過來抱住蒼霽臉頰,對著他這張嘴就是幾口。親得急,動作又莽,反倒把自己給磕得雙眼冒水花,鼻尖都撞紅了。 “含一口?!鄙n霽教著他,將那舌尖引出來輕吮了幾下,舔得凈霖又發麻。 這邊凈霖還麻著舌尖,那頭蒼霽已經將人猛地攔腰帶下小階,扶著他雙臂轉了個身。 宗音正打開房門,往外邊走。 凈霖這一口氣硬是沒渡出來,又吊了回去。 宗音不察他倆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匆忙下了階,引著他倆人到了墻角。宗音站定,說:“君上已見了阿月,往后我該如何行事?” 凈霖頓了片刻,方才開口:“你說她六個月的身孕,但我看著分明是八九個月的模樣?!?/br> 宗音說:“我曾詢問過海中耆老,他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這世間能越界誕子的夫婦少之又少,阿月有了身孕之后,我尋遍各地也無可問之人?!?/br> “你定要這個孩子么?”蒼霽突然問道。 宗音說:“……我憂心他是個邪祟?!?/br> “既然憂心他是個邪祟?!鄙n霽又問,“那么何必留到今天這個地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