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霖見他神色凝重，那句“你不會死”在喉中上上下下，硬是沒說出來，只得咽下去道:“做錯事便要與其坦誠相待?！?/br>
    蒼霽說:“他若是聽后一劍戳死我怎么辦？”

    凈霖不假思索:“那便是大錯。天道輪回，因果報應，哥哥你對別人做了何事？”

    蒼霽頓時無聲凝噎，又握了握凈霖的手，說:“……我此刻心如刀絞，改日再告訴你?！?/br>
    凈霖撣袖，使得他倆人周圍余出方寸潔凈。蒼霽鼻子這才舒服些，他腹中隱約酸痛，席地而坐后盤腿定神，若非凈霖在側，定要在靈海中鬧騰一番。

    凈霖說:“此地已被血海包圍，我一路憂心。哥哥昨夜可遇著什么事？”

    蒼霽便知他是在詢問自己為何毫發無損，憑借“曹倉”如今的修為，跨進血海便該尸骨無存。此事不好蒙混過關，但蒼霽早有準備。

    “你救我一命?！鄙n霽從懷中拿出凈霖的帕，攤開露出里邊的佛珠，說，“昨夜邪魔入侵，殊冉良心未絕，英勇抵魔，使得后方千余百姓未遭劫難。我見你定身不動，便猜你沉于渡境之中，于是守了片刻，只是殊冉不敵，那血海破門而入，眼見你也將陷危機，咽泉自行出了鞘，我便將你背去藏了起來?！?/br>
    凈霖劍鞘寂靜，他摸了摸，心中有些狐疑，卻到底沒有詢問出聲。

    蒼霽見凈霖的神色，雖未表現出來，卻也能猜到這席話太過勉強，不能使人信服。然而他現下確實不大舒服，此地方圓百里的邪魔被吃得一只不剩，全在他肚子里，不能入定，便只能硬磨。

    于是他只掩著腹部說:“而后血海翻覆，邪魔拖住我，全憑這帕中佛珠顯靈，方使我陷身卻沒死。但事到如今，不好再欺瞞你，凈霖——”他忽然嗆出殘血，對凈霖沉聲說，“我……”

    凈霖突地一掌貼在蒼霽腹間，說，“哥哥，你積食了嗎？”

    蒼霽對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頓時忘了方才要說什么，只覺得那手掌在腹間揉動稍許，揉得他神魂顛倒。

    “黎嶸曾道?！眱袅卣f，“積食揉一揉，便可化了?！?/br>
    第84章 獨處

    凈霖的手稱不上“軟若無骨”，因為他持劍多年，所以握起來時，只會覺得修長漂亮，蘊含力道。然而他此刻掌心捂著蒼霽的要害，不曾使力，輕輕揉動間推得蒼霽一股熱流猛躥而起，別說裝作病弱的模樣，就是那一點不舒服也頓時煙消云散，心都被凈霖揉成云面了。

    凈霖覺得掌下的部位逐漸收緊發硬，結實的觸感隔著布料也能傳遞過來，他便對蒼霽說:“不必緊張，我稍渡些靈化掉邪氣?！?/br>
    蒼霽奪了他作亂的手，拉到胸口，說:“昨夜吃多了，又趕著奔逃，這會兒確實有些消化不下，積在肚中實在不舒服。但是，”蒼霽喉結滑動，“……還是不要揉了?！?/br>
    凈霖亦覺得哪里不對，稍收了收手，說:“我不擅長此道?！?/br>
    蒼霽溫吞地應了，心里卻不是這么想的。凈霖揉上來時，他心猿意馬?？蓛袅卣媸栈厝チ?，他又覺得不是滋味。于是他索性牽了凈霖的手，摁在胸口，嘴里義正言辭地說:“你我是兄弟，何必這樣生分？此地邪乎，不留神便尸骨無存，所以你我必須時刻都挨在一起?！?/br>
    凈霖便說:“那我背著你，這般不容易丟?！?/br>
    蒼霽伸了伸腿，道:“你背我，地上還拖一半。不到出去時，兩個人先累死了。放心牽著，你既然說我身強力壯，我必定死不了，又有這佛珠在身，撐個一時半會兒不成問題?！?/br>
    凈霖頷首聽了，蒼霽這才有了閑暇，能夠好好端詳他。臻境一遭，猶如黃泉界邊逛一趟，凈霖卻似乎沒有變化，容還是那個容，色也仍是那個色。但蒼霽偷瞧了他的靈海，目睹了他的生長，當下只覺得他哪兒都讓人愛惜。

    凈霖受著蒼霽“慈父”般的注視，滿心疑問，反問道:“我變樣了嗎？”

    “沒有?！?/br>
    “我長高了嗎？”

    “也沒有?！?/br>
    “……那為何盯著我?！眱袅匾苫蟮?。

    蒼霽深吸一口氣，說:“你生得美，還不許人看？”

    凈霖無防備，不料蒼霽這樣說。他倏地抬臂擋住臉，只用一雙眼看著蒼霽。

    蒼霽摁下他的手臂，反倒俯首來看，口中說:“說你生得美，還立刻藏起來不給我看。那我好吃虧啊?！?/br>
    凈霖說:“吃虧？”

    蒼霽說:“你天天看著我，我可從沒藏起來過?！?/br>
    凈霖鼓足氣，說:“我不曾捉弄過你，也不曾哄騙過你?！?/br>
    蒼霽哈哈幾聲，逗著他說:“這么說我就是捉弄你、哄騙你咯？”

    凈霖說:“我長得要人命?！?/br>
    蒼霽斂了嬉笑，說:“此乃實話，我日日看著你，命已經丟了一半，還剩一半勉強掛在這里，你怎么沒摸出來呢？”

    凈霖的手被他按在他的胸口，那里邊心跳有力，哪里像將死之人。凈霖不曾聽過人講這樣的渾話，當下舌尖含混，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蒼霽愛死了他這幅懵懵懂懂還佯裝鎮定的模樣，說:“常言道美色誤人，殊不知美色殺人。我夸你尚且來不及，哪里會用這種話糟蹋你？莫非我是個壞人？”

    凈霖搖頭，他對蒼霽適才的解釋只信一半，但篤定蒼霽不是壞人。因為這一路皆是下手的機會，若是想要自己的命，豈會留到現在？

    可是凈霖哪里曉得，蒼霽本就不是沖著他的命來的，而是沖著他的心，他的魂，他這個人。

    “你這么急著搖頭，倒也不對?！鄙n霽說，“我確實是個壞人?！?/br>
    凈霖說:“邪魔往南，不曾禍害玄陽城中的百姓，想必是托了你的福。能以身試險，解救他人之難的人，怎么會是壞人？即便你有難言之隱，也只是你我私交中的時機不到。我想來日，你對我終有坦誠而言的一天?！?/br>
    蒼霽不禁一愣，方才咽下去的話登時如鯁在喉，噎得他好想一吐為快。

    凈霖卻已收回手，將咽泉縛于背上，說:“血海無人深入過，我們占了頭一回。我原先猜測血霧食人，不能進入是修為不夠，如今看來這不是關鍵?！?/br>
    蒼霽沉默片刻，說:“你不曾在血海中游蕩，故而現在才明白異處。凈霖，你且側耳細聽，此地已無邪魔，還有什么聲音？”

    凈霖側耳，風沙刮動，一片蕭瑟之聲。他沉心再聽，在風涌中，逐漸聽見似如呼吸一般的聲音。凈霖皺眉，越聽越清晰，越聽越心驚。

    蒼霽說:“血海形色似霧似水，既能化作浪濤，又能變作血霧。邪魔孕育其中，反反復復生生不息。一直以來，人人都當它是天閘破損，倒傾而下的邪祟之海，卻不曾想過，它興許是個‘他’?；睒涑悄菆鼋匐y你我了解甚詳，血海不僅先阻了烽火臺，徹底斷絕援兵，還施以聲東擊西之策，將七星鎮也納入囊中。一只邪魔有此等神智不稀奇，但奇在它們如聽軍令，群擁而來，卻絲毫不亂?！?/br>
    “血海之中藏著禍亂天下的秘密?！眱袅芈牶箢D了片刻，說，“若邪魔皆聽憑一人調遣，那么此人就是天下禍源?！?/br>
    “除此之外，另一種猜測便是‘血?！皇呛?，而是人?！鄙n霽娓娓而談，“你曾道蒼帝在北方修建渠道欲意吞海，若血海真的是個‘人’，那么他此舉便不算異想天開。因為吞食萬頃浪濤不容易，讓他吞掉一個人卻輕而易舉?！?/br>
    凈霖眉頭緊鎖，說:“可血海若是個人，那么東君該算什么？他本身為血海邪魔，如今心向正道，脫離血海，已不算邪道?！?/br>
    “這便是血海的奇怪之處?！鄙n霽吹掉袍上的黃沙，說，“我心覺他是個人，只是形貌不同于常人，以身體為海，孕育著這萬千邪魔?！?/br>
    “如是這般，那么我們此刻就在‘他’的身體里?！眱袅匦乃嫁D得很快，他在蒼霽音落時便設想諸多，說，“此物如霧又如海，不能捕捉，無法消除，又孕育邪魔萬千，我待他束手無策?！?/br>
    “法子總歸會有的，何況眼下只是猜測?！鄙n霽捏著佛珠，面上沉思少頃，說，“我有一事不能瞞你?！?/br>
    “盡可揀你想說的說?！眱袅卣f道。

    蒼霽嘆道:“這么說你早察覺到我瞞了你許多事情？”

    凈霖立刻說:“看來哥哥你果真瞞了我許多事情?！?/br>
    蒼霽不由地捂住腹部，痛苦道:“……這套下得妙，倒是我一頭鉆了個準兒，你竟也學會在談話上下功夫?！?/br>
    “所見所聞皆成所學?！眱袅卣f，“學海無涯，跟著你方知此話不假?！?/br>
    蒼霽微俯著半身，說:“我便知你聰明?！?/br>
    凈霖無端被夸了又夸，小指在沙間劃了又劃，抬頭時已一片冷靜，說:“要與我講什么？”

    蒼霽便說:“你的丹藥有問題?！?/br>
    凈霖顯然沒料得是這件事，他下意識地摸向袖中，又想起那瓶丹藥給了蒼霽，便說:“有何問題？”

    蒼霽拋出瓷瓶給他，說:“你們門中弟子，皆食此物嗎？”

    “別的院子我不知曉?！眱袅匕伍_蓋嗅了嗅，說，“但是諸位兄弟皆食此藥，自入門起便按月發放，待靈海成形，方才減少用量。此藥固本清根，我也用過?！?/br>
    “我嘗它藥勁十足，能夠化靈催生修為，一顆足頂百年清修?！鄙n霽說，“這等靈丹，你可查過其用料？”

    “九天門有一靈圃，專植珍稀藥草，素來由瀾海照料，凡所制藥，皆從那里尋找用料?！眱袅卣Z氣微促，“它有什么問題？”

    蒼霽對著凈霖的明凈雙眸，有片刻猶豫。他說:“你下次回去，須將此藥好生查一查。它斷然不可再用，因其藥勁霸道，催靈時攪動靈海，迫使修為沖向渡境關卡，五臟六腑受此碾壓，長此以往，必受其禍?！?/br>
    凈霖重復:“五臟六腑……”

    蒼霽沉聲:“會死的?！?/br>
    凈霖指尖收緊，他腦中“嗡”地一空，竟有片刻無法接話。他頹唐地望著蒼霽，一把拽緊了蒼霽的衣袖。

    “此藥……”凈霖背上冷汗津津，他說，“此藥乃父親所贈，這些年皆未出事。我等都是他的兒子，不言其他，九天門如今如履薄冰，離不得任何一個人。況且天底下怎會有父親害兒子？！”

    “不錯?！鄙n霽說，“所以才托你好好查。九天門內部各院紛雜，是誰借著藥物鏟除異己都有可能。九天君在上為父，不論誰死，對他而言都無好處?！?/br>
    凈霖神色稍安，眸中沉沉。

    蒼霽思量著，到底還是對他說:“你們兄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如今成了兄長，少不得要叮囑幾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鋒芒畢露，早已惹得許多人暗自不快，明面不敢觸你鋒芒，暗地里卻有百般下作的手段。防不勝防，你小心為上?！?/br>
    他這般說，已然將自己也劃到了“下作”里。他素來狂妄，不肯輕易認錯，且向來不知道何為“錯”，但也遲遲不能對著這樣的凈霖說明那夜情形。其中固然有陶致的猛藥為重頭，卻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放縱。他算不得君子，也稱不上正道，但也不至于裝成偽君子，將一切責任推給陶致的藥，只把自己想成迫不得已的好人。

    “我有許多話不能當真，唯獨這一句你要記牢?！鄙n霽想著，對凈霖低聲說，“我浪蕩慣了，壞得很。我興許不對別人壞，卻定會對你壞?！?/br>
    第85章 壞種

    凈霖不知這個“壞”是什么，他沒有草率作答，而是鄭重其事地說:“自家人，哥哥不必介懷?！?/br>
    蒼霽招架不住似的轉開眼，說:“人說要欺負你，你怎么也這般輕易地答應了?！?/br>
    “兄弟齊心方能其利斷金?！眱袅卣f著看向蒼霽腹間，“消了些嗎？”

    “本無大礙?！鄙n霽說，“被血海嚇出了心病，見著你，便都痊愈了?！?/br>
    “可惜我也無法帶你出去?！眱袅貙⒋善渴栈匦渲?，說，“這里若是某個人的肚子，那我們如何繞得出去？”

    “邪祟易生心障，在這里待久了，興許眼見皆為虛幻，自然辨不清方向?！鄙n霽捂了捂腹，覺得好些了，繼續說，“待會兒我若說了什么胡話，必定是受了邪祟蒙蔽，你只管戳我便是了?！?/br>
    凈霖說:“我記下了，但若是我也陷入其中怎么辦？”

    “你不會?！鄙n霽起身，“除魔劍道已破臻境，休說邪魔，就是血海也要讓你三分。再者你心神堅定，本就不易受心障侵擾。我們在奔城那日，見得城中尸體古怪，眼下趁著在這里，不如也將七星鎮查一番，興許能探出些線索?！?/br>
    兩人便一并繞入鎮內，凈霖背負咽泉，血霧也避退三尺。蒼霽占了便宜，腹中酸痛逐漸散了，他心知是挨著凈霖純澈的靈氣的緣故，不禁暗道凈霖當真是個寶貝。

    七星鎮原本沿江，泊口雖不及玄陽城恢宏，卻也小成規?！，F下已被黃沙埋沒，處處皆是斷桿破板。西江水臭不可聞，尸體被撕得好像碎絮，飄零在江面。凈霖挑開一間坍塌的屋舍，窺見里邊的尸體，全都層層疊疊地擠在門后，應該是血海出現時慌不擇路，活生生被踩死、壓死的人。

    “我在北方時，也見過血海襲城?！鄙n霽蹲身撥開捂得腐爛的尸體，說，“貪相一出，連牲畜也不會放過。然而在這南邊，卻屢次見到邪魔棄尸不食，倒與從前很是不同?！?/br>
    “不僅是北邊?！眱袅卮蛄恐w，說，“東邊最初淪陷時，我曾趕赴前沿，見血海潮翻，邪魔什么都吃?！?/br>
    “奔城中的孩童不吃，現下連七星鎮壓死的人也不吃?！鄙n霽沉吟，“莫非它們在此只為作亂，而非食人？”

    “若是如此?！眱袅嘏c他對視，“……邪魔所謀已不再是僅僅為了口腹之欲，而是攻陷圍剿。它們不僅成群結隊，還悟出了兵法？”

    “若他是一個人，許多問題便迎刃而解?！鄙n霽說，“不能以偏概全，再看看別處?！?/br>
    他倆人又移步向鎮中，在廢街之上隨處觀看各種尸體。許多尸體早已分家，能從撕裂處看出邪魔的咬痕，但奇怪的是，被吃掉的少之又少。尸首于血海浸泡中不能久放，更多的已經化作一灘血rou血水，連骨頭也呈現出斑斑駁駁的侵蝕痕跡。

    “我明白了?！鄙n霽立身在尸骸中，忽然對凈霖說，“邪魔襲城除了布設的作用，興許還是為了喂養血海。你看此地，多數人喪命之后便被拋擲在地，邪魔既不吃，也不要，而是任憑骨rou融化在血海中。他若是人，必不會無緣無故地這般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