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蒼霽畫得哪里是牛,分明是頭怪物。 正當此時,天際霎時殺來一道迅疾之芒,掃開血海團霧,環繞凈霖三周之后頓隱于他身。 “咽泉已歸?!眱袅夭辉俚却?,“暉桉到了?!?/br> 巨牛肩背之上倏地加上青光靈線,不需凈霖鞭策,這牛噴出一氣,撒腿就跑。萬事開頭難,牛蹄扒地,呼哧聲重。整個城中猛地搖晃,接著見泥土倒拔,竟真的被拖了起來,猶如滑地一般緩慢掙向前方。 貪相邪魔化作人的模樣,抱著牛蹄啼哭喊叫:“怎可棄我而去!” 血海奔涌,無數人面怨胎聲聲呼喚。惡相邪魔隨著血海奔出,嘶聲來捉。那狂風又起,天間巨雷撲砸。凈霖翻手拔劍,在萬雷擊浪中踏城凌出。 血海頓時掀起驚濤駭浪,無數嚎聲撕破蒼穹。天地血色斬破一芒,甚至連天雨都靜聲凝滯,接著逆翻而起,青光沖天! 凈霖劍畢便收,他從來不拔無用之劍。待他轉身下去,后方竟有片刻滯空無物。 巨牛頂穿貪相邪魔的身,貪相便化霧圍繞,對著巨牛耳邊呢喃惑聲??蛇@牛不過畫中牛,齒間嚼著碎丹藥,通身都在泛著金芒,恨不得一口氣跑到天盡頭。 前途已開,隨著巨牛疾奔,城墻被顛簸得幾欲崩塌。半個時辰后,已經能夠瞧見微弱的晨光。前來接應的修道者凌身沖來,眼見便已渡過難關,豈料天間突然翻起巨浪,將中間之地蓋了個血花迸濺,生生擋住了最后一步。 巨??谥械牡に幰驯M,它喘聲震耳,覆鱗之軀也招架不住八方撕咬,竟一蹄融化,轟然摔入血海。周遭的邪魔蜂擁而至,墨色一淡,城便停在原地。 血海已漫涌而上,濕霧將四面巨符蝕得打皺。蒼霽見狀,掌間紅傘一傾,就準備動手。 正時天雷忽然兩分,陰云波蕩。一人從天而降,一腳踏進血海之中。那烏青寬衫隨浪飄蕩,一把折扇“啪”地打開。血海猛地收浪褪霧,貪相隨著折扇的指點,獰聲消散。 血雨立停,天光破曉。 東君以扇掩面,輕打個酒嗝,道:“說什么‘一日之內’,只消一個時辰,天南海北我都到得了!” 第78章 石精 這下便是三方聚首,可巧這三人皆相互厭煩。頤寧和東君也是相看兩相厭,于西途城下正面一迎,兩人具是皮笑rou不笑。 “我當是誰,原是東邊赫赫威名的頤寧賢者。怎么眨眼叫父親調到了這里?”東君折扇敲掌,自言了然,“想起來了——辦事不力嘛。如今在西邊活得如何?下回若知道是你,我便不來了?!?/br> “雖然我力量單薄,但也愿盡綿薄之力以助大業早成,不比游手好閑、無事生非之人?!鳖U寧看也不看他,說,“四方哀鴻遍野,東君酒中享樂,倒也是特立獨行,瀟灑得很?!?/br> “那是自然了?!睎|君涼涼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本為邪魔,見著人死,自然要高興、要飲酒了?!?/br> 他倆人原本無有交集,只是東君本相素來惹人非議,他又放浪形骸,常飲酒作樂,不理人事,便被頤寧視為好逸惡勞的頭號人選,曾多次進言相攻。 頤寧不欲與他相爭,轉頭卻發覺適才還在的凈霖已經不見了。 “不必找了?!睎|君說,“清點尸身乃是他的責任?!?/br> 凈霖與蒼霽并肩而行,此時正值旭日東升,昨夜晦暗不清的城池已暴露于日光之下。 凈霖說:“昨夜幸得哥哥提議,方才保住了這滿城的人?!?/br> “我不過順水推舟,關鍵還是在于你?!鄙n霽跨開尸體,道,“這城中尸首要如何處置?” 凈霖放眼望去,皆是死人。有些累積成堆,經水一泡,爛得發臭。他說:“燒掉。邪魔惡氣存留,積久了會催生疫病?!?/br> “多數已經生蛆變色,清點也不是易事?!鄙n霽面色微白,似是對這等場面尚不習慣。 凈霖遞了帕去,蒼霽便掩了口鼻。他其實并非害怕,而是因為嗅覺太過敏銳,在這兒反而無法如常使用。這棉帕質地普通,卻因隨了凈霖太久,帶了點清涼醒神的味道,也是凈霖的味道。蒼霽小指微彎,他壓著帕,低聲咳了一下。 凈霖不察異處,只說:“確實不易,耗時耗力?!?/br> 蒼霽指間在帕中硌到了東西,他沒動,說:“那便從此處開始算吧,孩童不少?!?/br> 他倆人說著蹲身下去,凈霖將伏地而臥的稚兒翻過身。稚兒橫在水中泡了多時,已然面目全非,只是露出的手腳干瘦,好似枯木勾造。凈霖本以為他是被邪魔咬死的,誰知身上并不見撕咬的痕跡。 “怎么不見血?!鄙n霽說著抵開稚兒的頭顱,露出了他的脖頸,“原來是讓人放干凈了?!?/br> 尸體脖頸間開了道渾圓的口,傷口漆紅皺皮,竟還像是被火燙過。 “不是被咬死的?!眱袅嘏c蒼霽對望一眼,他的心忽然沉下,莫名有些不安。他將稚兒手腳處的衣物盡數挽起,見尸體兩腕內側、兩足腳踝全部被人割出了口,渾身的血被放得一點不剩。 “南邊沒有食人血的妖怪?!鄙n霽打量著那傷口,說,“見這傷痕,似是極薄的刀刃拉出來的口。你遍行中渡,可認得什么人會用這樣的刀?” “聞所未聞?!眱袅卣f,“薄刃不敵利鋒,狹路相逢難以取勝,除非所持薄刃者修為非凡,能剛柔并濟,運轉自如?!?/br> “我倒知道一個?!鄙n霽說,“北地有種鳥叫五彩鳥,其羽化刃時便能薄如蟬翅,銳利無阻。只是這種鳥振羽時鋪天蓋地,這樣單獨的劃傷從未有過?!?/br> 凈霖退開一步,沿途又尋了幾具尸身。奇怪的是,凡成人尸身皆有撕咬痕跡,唯獨孩童身上不見咬痕。 “連邪魔也不食?!眱袅乇粺o端吹起的風刮動了下擺,他說,“莫非是人干的?!?/br> “普通人即便有這樣的好手藝,也沒有這樣的威懾力?!鄙n霽松開帕,說,“況且有一事我自昨夜起便不太明白?!?/br> “何事?” “我聽聞九天門外遣的弟子皆是修為穩定,已得小成的高手?!鄙n霽蹲在凈霖面前,一雙眼漆黑深沉,“五百人分守七鎮三座城池,再危急的情勢也能守幾日,怎么就會全軍覆沒了?!?/br> 凈霖與他相視片刻,說:“你對九天門似乎分外了解?!?/br> “這是自然?!鄙n霽略為遺憾地說,“我曾經也想投報九天門,可惜天賦不夠,被拒之門外了。何況如今九天門充當各方之首,一舉一動皆備受矚目,想要了解它的人,還怕無處打聽嗎?” 凈霖聽聞此言,卻另有想法。他覺得蒼霽話中似乎暗含著提醒,叫他茅塞頓開,又似乎這只是蒼霽的無心之言,因為他神色太過坦蕩,反叫凈霖愧于試探。 凈霖移開目光:“此事疑點重重,須得細問暉桉?!?/br> 暉桉雙目蒙紗布,拘謹端正地坐在床沿。他半晌未聞凈霖的聲音,不由地暗自忐忑,喚了聲“君上”。 凈霖倚窗而坐,蒼霽并未跟來,因他乃一介“普通商人”,不便過多參與九天門中事,早早尋了個由頭躲開了。 凈霖心中思緒紛紛,口中卻仍做冷淡,只問他:“你將這幾日的見聞盡數道來?!?/br> “那夜月黑風高,為避邪魔,城中在入夜后一概不許點燈,故而四處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斥候白晝探查血海浪勢,直到夜間也不見歸來,守將便預料血海將至,因此差我等一眾披夜設咒,加強戒備。只是待到深夜,我曾守墻而觀,分明見著血海橫流向左,恰好避開城鎮,逃過一劫。守將警惕,不敢放松,我等便徹夜蹲守城墻,一直不曾有邪魔靠近。這樣連續守了三日,一日晨時,忽聽北門已破,只見血海翻涌而入,霧氣迷蒙間邪魔魚貫而入,守城的符咒竟也不起作用了,轉眼間便死傷無數?!?/br> “九天門持‘肝膽’二字以正門風,守將往下所有弟子無一臨陣脫逃者,全部抵身為墻,以阻血浪?!睍熻衤曇魸u啞,“死了大半,眼見城已將淹,守將點燃烽火臺,卻見往北一線盡數被淹,連霧也突破不了,便知百里之外的七星鎮與雙城也將遭此難,于是派我快馬加鞭趕去傳訊。不敢欺瞞君上,我眼未瞎之前,百里穿楊不過舉手小事,僅憑一雙鷹眼分辨秋毫。大霧之中,只剩我能勉力辨清去路?!?/br> “于是我孤身奔馬,穿霧趕向七星鎮??墒蔷?,長久以來,邪魔雖然狡詐難除,卻習慣獨來獨往,即便有結伴者,也不過三四只。然而我此次奔馬途中,看見血海迷霧間,它們竟匯聚成股,混雜成群。我遭遇貪相追趕,箭盡弓斷,雙目被霧蝕所傷,幸得七星鎮的守備所救。只是他們竟也遭受血海沖擊,正準備策馬向南,給我們傳遞消息!” 兩頭同時遇襲,難怪支力不足,是因為根本沒有救兵,又被血海包夾,烽火無處傳,快馬也趕不及。 “你到七星鎮時?!眱袅貑?,“已經死人了嗎?” “我雙目已失,看不見。但是聽聞七星守備說,此次倉促遇襲,興許不是偶然?!睍熻翊故嘴o了少頃,說,“君上不似其他幾位公子,是時常除魔奔走之人,故而君上該比旁人更明白,此次遇襲怪異非常。往日皆是邪魔入侵,血海再覆,何時有過血海先行的事情。我疑心其中必有緣故,若是城中積著尸聚了怨,血海尋味奔涌而來便不稀奇了。但是好好的城鎮,又有我們鎮守,怎么會無端死人積尸?” 凈霖許久后說:“你且歇息,此事交由我來查?!?/br> 凈霖出了暉桉的房門,正見蒼霽與頤寧遠遠站著攀談。他心中有事,又與頤寧向來不合,便只對他頷首,兩個人連表面寒暄都已欠奉。 蒼霽話別頤寧,與凈霖同行,說:“可問到了你想知道的?” 凈霖說:“仍是撲朔迷離?!?/br> “我適才在那城中逛了一圈,出來時又遇著賢者,得了些新鮮事?!?/br> 凈霖側首:“何事?” 蒼霽反問:“你有meimei嗎?” “有一個?!眱袅卣f,“年幼多病,常年居在山中,不曾下過塵世?!?/br> “這么說九天君很珍之愛之?!?/br> “自然?!眱袅叵肓讼?,說,“就連兄弟之間,也沒有不疼愛她的?!?/br> “難怪?!鄙n霽說道。 “難怪?”凈霖看向他。 “聽聞九天君向各地征召適齡孩童,欲組九天私塾。如此一來,既能與你meimei作伴,也能為九天門再納好苗子?!鄙n霽狀若不驚,說,“無父無母無家可歸者優先?!?/br> 凈霖似乎聽得什么東西,“啪”地連上了。 夜時,蒼霽與凈霖就住隔壁。他在燈火間攤開凈霖的帕子,見里邊壓藏著一顆佛珠。不是別的,正是那日南禪論道時的佛珠。不想凈霖竟留下了,還收在帕里貼身攜帶。 蒼霽轉著佛珠,梵香早已消失,余下的皆是凈霖的味道。這味道自半月前便繚繞在蒼霽鼻尖,讓他遲遲避不開。 窗沿倏地頂開,冒出個狐貍腦袋來。華裳只擠進了頭,小聲喊道:“主子拉我一把!” 蒼霽不動,說:“你話傳完便可離開,不必進來了?!?/br> 華裳只得前爪扒著窗,尾巴搖晃在外邊,她道:“jiejie問,你何時回去呀!” “這就要看天意了?!鄙n霽扣下佛珠,說,“九天門近日派人去了嗎?” “來了個臭小子?!比A裳說,“為非作歹,囂張跋扈!他要我們退讓百里,給他做城!” “你且先問他?!鄙n霽眸中凌厲,“債償完了么?!?/br> 華裳又說:“還有啊,jiejie近來收了個徒弟,天賦異稟,資質無雙,可惜是個凡人,還是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能養嗎?若是行,便留下了?!?/br> “看來你也挺喜歡?!鄙n霽說道。 “我才不喜歡凡人!”華裳頂著窗晃著耳朵,拼命往里擠,卻突然“嘰”地一聲尖叫。 “有人捉我尾巴!”華裳大驚失色,慌亂地回頭看去,接著喊道,“是個石頭精!” 蒼霽立刻打翻燭火,滾身在地,一動不動,如似昏厥。 第79章 捉迷 華裳的后足蹬不上窗沿,撲騰著前爪摔了下去。她心知此地有強手,故而拖著尾巴蹦跳,欲甩掉石頭鉆草而逃??墒沁@石頭人遠比她更快,已經堵了她的逃路。華裳跟它宛如嬉戲一般左撲右滾,就是跑不了。 華裳惱羞成怒,一身雪白的皮毛在地上滾得灰撲撲。她壓低前身,甩著尾將石頭撲了個翻滾。石頭頂著草冠,磕了個悶頭,趕忙撫穩冠,又被華裳一爪拍在背上,給踩了下去。 華裳見機“嗖”地撒腿就跑,石頭拍著灰起身,將沾了土的草冠重新戴到頭上,沿著窗縫爬進去,見蒼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它溜下窗,跳過蒼霽的手,將燭臺推正。 蒼霽面容蒼白,唇隱約泛青,像是被妖物攝住了心神。石頭碰了碰他的額心,果然覺察到一股妖邪之氣流轉其中,難怪方才似乎聽得屋里有人說話。 石頭思忖片刻,將自己的草冠戴到了蒼霽頭上。 蒼霽封閉五感,卻頃刻間遭一股清涼靈氣強行推開,腹間靈海險些呼應而嘯,差點露出本相。他趕忙咳幾聲,佯裝不堪受力。那靈氣一滯,化作細雨融進他五臟六腑。 蒼霽若真是凡人,與凈霖修為差距懸殊,那么此行并無不妥,反而能替蒼霽護一番內臟,免受妖邪入侵??墒撬褪沁@天地間最大的妖邪,凈霖的靈氣陡然一入,叫他龍息沸騰,靈海調動,連這“普普通通”的面容都差點掩不住,胸口龍鱗已自行抵抗而現。凈霖不是別人,他堅修劍道,妖怪邪魔皆怕他的靈氣,因而他的靈氣融入蒼霽的體內,蒼霽不僅手腳冰涼,連角都要頂出來了。 石頭見他邪氣已除,方才放心而去,盤坐在門外,捉了只蛐蛐籠在掌心,為他守夜。 蒼霽待門一合便立刻睜眼,還不能動作,就只能壓著不適,緩緩將凈霖的靈氣抽離內臟,寄于胸口,揉成一團晶瑩靈珠。 好險! 蒼霽輕輕吁出一口寒氣,捉摸不定凈霖此舉是不是有試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