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放我出去!”千鈺急聲,“左郎!” 原本醉如爛泥的吠羅突地捂胸,對蒼霽納悶道:“我怎這般痛?”說罷又自言自語地回答,“是了,我設封印牽連著心,自是會……不好!” 吠羅酒被痛醒一半,他猛地起身,說:“圍住轎輦,不能容他逃!” 蒼霽一腳蹬在椅腿,倚子順勢擋撞在吠羅腿邊。吠羅反腳一撩,將椅子抬扛在臂,向蒼霽劈頭砸去。 “你是誰?!” 蒼霽掀桌上拳,說:“是你臨松君家的心肝兒?!?/br> 吠羅酒皆成了汗,他應聲退閃,鼻尖險些被砸中。蒼霽拳風凌厲,本未將他放在心上,誰知他倉促中竟躲得這樣快,眨眼便糅身而來,一腿勁力十足的掃踹向蒼霽胸口。蒼霽抬臂“砰”聲而接,周圍桌椅聞聲崩碎,碗筷摔了一地。 “了不得?!狈土_一把掀開袍,接著陡然爆發,腿腳“噼啪”地砸在蒼霽臂間,被震得吃痛。他啐了口,冷聲說,“來了個人物!” 蒼霽臂間竟然被他踹得發麻,不料他這般削瘦的身形下力道這般重,遠比醉山僧更加強。 吠羅一手抄酒,悶頭飛砸,說:“今日扒爺爺褲子的人,也是你!” 蒼霽掀掌接住,仰頭一口飲干凈,反拋向后。他神色懶散,一腳踏凳,對吠羅比出小指。 “料想你既然敢夸下???,該有幾分本事。不料扒開褲子瞧一瞧,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鬼頭?!鄙n霽放肆而笑,眼中卻倏地寒冷,“拔了你的舌,免得你再胡言亂語?!?/br> 第71章 沉河 酒桌殘席被卷入疾風般的交鋒中,掀翻的酒菜迸了桌下眾人滿頭滿臉,吠羅卻不見一人酒醒。他心思一動,喝道:“你竟敢下藥!” 蒼霽抹凈唇角,欺身就打,拳拳招呼到rou,道:“我打你還需下藥么?” 吠羅步法繞風,憑得就是一個快字,但縱使如此,也在蒼霽拳下頗顯吃力。杯盞落地,在兩人你來我往間被踩得粉碎。周遭陰風凜冽,與拳腳交加的聲音緊密結合,形成荒城中唯一的動靜。 另一邊巨牛仰身化為持斧牛頭,斧子砸在轎輦之前化出深深一道刻痕。他甕聲甕氣地捶了捶窗,對千鈺道:“閻王命令,不可放你出來!安生待在這里,不要自討苦頭?!?/br> 轎內連撞不休,千鈺指端變得尖銳,握得木窗粉屑亂蹦。他面容微變,狐眼吊長,在蒼白中化出些許妖相。狐貍本相在軀體內嘶鳴咆哮,致使正與蒼霽交手的吠羅胸口刺痛。 蒼霽機不可失,當胸連踹他幾腳。吠羅應接不暇,倒身撞跌在杯盤狼藉中。他痛捂胸口,將今夜喝下去的酒盡數嘔了出來,濺了一身腥臭。蒼霽用腳翻過吠羅的身,足尖勁風一掃。吠羅猛地抬臂格擋,背擦著地面飛出去,“哐當”地止在桌椅板凳間。 吠羅吐干凈口中的苦水,撐地挺身而起。蒼霽已經突至眼前,他猛然墜身躲過,腿下凌掠蒼霽下盤,只聽“嘩啦”亂響,碎盞杯盤翻擲凌飛,如刀一般削向蒼霽面門。蒼霽振臂施力,見得靈化如風,豁然抵沖在碎物間。他腿下再與吠羅爭鋒相對,卻見吠羅陡然撲身在地,一條尾向蒼霽破空抽來。他尾梢所經之處,聽得陰風撕扯,天間群燈簌簌急動。 蒼霽一把拽了個正著,他沉身不動,輕輕撣開衣袖間的幾只毛,說:“索性露出本相來,將我吞了試試?” 吠羅只作冷笑。 牛頭松開斧,抬手將轎輦抱起來,在半空中劇烈晃動,搖得千鈺在其中苦不堪言,翻滾碰撞。他走幾步,又將轎輦轟然放下,說:“你且歇聲休息,稍等片刻,閻王便會來?!?/br> 千鈺伏身,聽得那聲音隱隱欲斷,不由得胸口翻涌,猛地垂身嘔出血。 牛頭好聲勸道:“你不可尋死覓活,這里是黃泉,只要閻王譜上勾你一筆,你便是死不掉的?!?/br> 牛頭見他似如未聞,不禁退后,欲持斧相守??伤犚姳澈笥墟i鏈聲,不自覺地回過頭去,見一白衣人面掩在銀面具之下,站在他的大斧之上。 牛頭斥責:“鬼魂歸城,渡口今夜不許人來!” 凈霖僅僅才到牛頭腰側,他掌間的鎖鏈呼轉起來。牛頭預料不好,踏步欲奪。凈霖的鏈倏地繞住牛頭一臂,牛頭震不脫,卻也無妨,因為凈霖力氣不足,是斷然不能像蒼霽那般掄人而起。牛頭沉喝一聲,登時撞向凈霖。 凈霖頓時凌身騰起,當空一腳,沿著牛頭的手臂踩點飛上他頭頂。鎖鏈隨著凈霖猛繞牛頭半身,他當即陷入與自己的角力之中,整個上半身難以再動。牛頭雙腿一開,沉身振臂。鎖鏈緊繃,聞聲“啪”裂,竟捆不住他。牛頭晃身怒吼,欲將凈霖甩下,卻被凈霖幾腳點踏,震得頭昏眼花,步伐蹣跚,猶如醉酒。凈霖在鎖鏈迸碎前先飛身落地,身后的牛頭已脫臂而出,掄起巨斧。 凈霖一腳跺在轎輦,背后狂風肆虐,他陡然后仰半身。斧刃貼著發絲掃過,巨聲撞在轎輦上。轎輦頓時劈爛,千鈺應聲墜地。凈霖抬腿翻踹在斧刃,借臂翻騰而上,在牛頭收力時凌空一掌。 風狷狂逆涌,抵在牛頭胸口轟然爆開。牛頭連退幾步,見胸口劇痛,已見血光,不由得怒從心起,兇性大發。他吼聲震耳,將斧子掄成旋風,著著那抹白色劈砍。 凈霖身似弱柳,腳下步法深不可測,引得牛頭直逼城中。牛頭巨力砍中街市地面,聽得石板突迸,裂出長道。 蒼霽的身影猛墜而下,與凈霖以背向撞。他喘息微促,半臂衣衫已被撕破,竟在短短時間內落于下風。 “如何?!眱袅胤€聲,“可見識了吠羅的厲害之處?!?/br> 蒼霽撕掉破爛的衣袖,說:“呸!” 他們話音未落,便見吠羅猛躥而出。蒼霽著腿一腳,吠羅翻側滾地,手卻勾住了蒼霽的腿。蒼霽只覺得腳上一沉,緊跟著側邊一涼,吠羅竟在眨眼之前便轉瞬移到了這邊! 凈霖袖納長風,陡然突掃,將蒼霽拽斜開身。吠羅撲手拿空,已經錯失良機。蒼霽豈能容他再走?只聽“砰砰”兩聲悶擊,吠羅腰腹受力,立刻噴出酸水。他卻不跑,反將蒼霽的拳抱于掌間,痛聲收力。 蒼霽便覺得一股吸力猛拽,他腳下不穩,險些跌向吠羅張開的口中。腰帶被凈霖自后一把拖住,方止住前撲。然而凈霖背后的巨斧已至,就緊迫在他后腦,牛頭的重力砸得地面都在顫動。眼見不好,凈霖胸口風扭旋動,咽泉霎時帶鞘顯形,猛地架擋住凈霖腦后的斧刃。局面一時間陷入僵持,令人牙酸的磨礪聲碾動,斧子就停在凈霖咫尺。 咽泉抖身相抵,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劍鞘發出難耐的裂聲。凈霖面色發白。齒間緊咬。 斧刃壓在豁口,傳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啪”。咽泉登時碎散,巨斧帶風砍下! 蒼霽一臂拽過凈霖,翻身后仰,抬腿猛踹斧面。斧子驚天動地地砸落在側,不及他倆人喘息,便聽風間扭聲,二人一齊被突然出現的吸力撕扯。 吠羅張口要人,整個街市燈籠暴跌,桌椅眾人全部倒飛向他。見那口中如顯深淵,竟然不是普通人的口齒。若是被吠羅吞下去,便難辦了! 電光石火間,聽得千鈺將轎輦凌踹而來。轎輦于眾物一并吸向吠羅,吠羅卻閉口不要,他面露難色,委屈道:“我以真心待你,你何苦這樣對我!” 千鈺身瘦如紙,在陰風中白發飄動,顯得不堪一擊。他說:“你待我不過為了這幅皮囊,并非是我。事已至此,休要再糾纏了?!?/br> 吠羅竟捂耳怒聲:“不聽不聽!你不可離去!” 他說著瞬閃而去,劈手牽向千鈺。千鈺衣袍后揚,眸望別處。吠羅握了他的手,懇切道:“我知你情深,今夜便帶你渡了忘川。千鈺,忘了一切,你我就是新婚燕爾,黃泉夫夫!” 千鈺似是一笑,甚是凄涼,他說:“你以為忘川便這樣無所不能,可我卻覺得我即便在這忘川水中走一遭,也忘不得左郎?!?/br> 吠羅察覺他欲掙手,不禁握得更緊,急得抓耳撓腮,只說:“你怎么要哭了?你不能哭,因我見得你哭,便也想哭?!?/br> 千鈺已然尋不到那縹緲不定的喚聲,他悲從中來,已于大喜大悲間了無生趣。他反握住吠羅的手,眼中分明淚涌如雨,自己卻毫不覺察。 千鈺說:“你想我渡忘川河?” 吠羅慌忙應道:“我去撐船?!?/br> 說罷他松開千鈺,幾步走向渡口。千鈺見他移開,便抬眸又望一次遠方,聽得風幽長吟,卻始終得不到適才的呼喚。 “我于人間走一趟?!鼻р曕?,“情愁皆系左家郎。如今他已死,我心便已喪。既然黃泉路上不可見,生入輪回也無趣。不如就此別過,讓我哭一場吧?!?/br> 說罷那白發飄揚,見他人已躍向忘川河。吠羅慌不迭地沖擋而上,卻仍未能捉住千鈺的衣擺。那淚凌于吠羅頰面,叫他一腔柔腸都化成了苦澀,只欲嘆聲“何苦來哉”! 蒼霽身比聲快,已經飛于半空。他猛拽住千鈺衣袖,將人用力扯回,扔向岸邊。千鈺本已絕意,豈料竟被他甩了回去,卻見蒼霽腳下滑空,反倒墜了下去! 蒼霽自己也未料想,他陡然摔墜進忘川。周遭泥沙一瞬包涌,將他一浪蓋下去。水中混沌不堪,重力拉扯著,蒼霽竟困于人身,無法變回原型。他嗆水而陷向更深處,水中無魚也無草,只有無邊無際的人面夾雜著無數亡魂前世的舊憶。 蒼霽喉間似如被人鎖住,他耳邊轟鳴,聽得數萬人語碎念不止,腦中掀起千百種場景。蒼霽神識漸沉,已看不清水面。迷蒙中默念了兩個字,卻見那人應聲而現,撲進水中,向他沉來。 一片混濁間,唯獨這抹白醒目亮眼。 蒼霽喉中“咕嘟”一聲,五指間被凈霖握緊,見那發間浮現的臉緊皺眉頭。凈霖微偏頭,蒼霽口齒間方得喘息。他覺得胸腔間的那顆心幾欲跳出,辨不清滋味,只識得凈霖的眼近在咫尺。 兩人交疊的上身下沉,逐漸被黑色掩蓋。 蒼霽耳鳴昏沉中,聽得久違的銅鈴聲。他眼漸合,似如永遠沉不到地。滿心念著的名字緩慢地被抽離出去,變得如隔云煙,模糊不清。 他似是記起什么,又恍若是別人的記憶。只是認得這紛亂混雜的各色場景里,一直立著負劍的凈霖。 泥沙涌埋,銅鈴在千里之外“叮咚”而晃。 第三卷 白露 第72章 酒熱 蒼霽突兀醒來,水聲消退,連衣袍都自行烘干了。他記不得身在何方,便凝目向前,聽周遭人聲鼎沸。 蒼霽二丈摸不著頭腦,轉眼又見華裳正坐一側吃酒賭骰子。老板娘不似他在京都所見的模樣,還戴著鑲珠篦子,粉裙白裳,活脫脫的出水芙蓉,正值豆蔻。 “爺專程來一趟,待會可得看對人?!比A裳跟人賭得笑靨如花,對蒼霽言語熟稔,毫不見外。她說,“他座下那幾個皆是不好對付的主兒,黎嶸便罷了,北地咱們見過。那凈霖你卻是不曾見過,咽泉出鞘可疼著呢!上回要拿我jiejie的便也是他?!?/br> 她話音方落,便見有人打簾而入,衣著華貴,形貌典雅嫻靜,與華裳雖有八分相似,卻獨添一份從容淡然。她一入內,蒼霽便疑心自己認錯了人,這才該是京中所見的華裳。此女開口時音色嫵媚,與幾百年后華裳的慵懶都極為相似。 “說的可是那位‘泉咽危石,松冷青衫’的凈霖?‘”她含笑對蒼霽做禮,說,“上回見著,可一刻都不敢忘?!?/br> “有什么不敢忘?!鄙n霽指壓著杯口,向外望去,話猶如早已熟念千百遍似的往外涌,“他兄長各個都是狼虎模樣,他又能好到哪里去?!?/br> “生得真好?!绷宅樥f,“遠比那黎嶸看著瘦弱,怪不近人情的。但是年紀小,我瞧著還情竇未開,不大通人情世故?!?/br> “便是這般最討厭?!鄙n霽厭棄地后仰,將那高臺盡收眼底,口中說,“看著已是成人,心里還猶如稚兒。接人待物黑便是黑,白就是白,既不懂變故,也不知世故。九天門若真想交涉,千萬休派他來?!?/br> “少見主子這么喜怒外露,莫非已經見過他了?”琳瑯問道。 蒼霽立刻說:“沒見過?!?/br> “是該沒見過?!比A裳一顆顆數著金珠,都裝回自個的繡囊里,笑得眼睛都成月牙,“見過還了得!多半要打得天昏地暗?!?/br> 蒼霽卻垂眸撥開茶杯,說:“我長他百歲,跟他有什么可打的?!?/br> “那你還長黎嶸百歲?!比A裳納悶道,“不也打得他落花流水嗎?” 琳瑯隱約猜得蒼霽心思,便出聲止了華裳,斥道:“就你記得清楚?吃酒少言?!?/br> 他三人交談間,聽得臺面驟然高升,闊出數倍。四下的議論登時停止,一時間鴉雀無聲,皆注視著那漢白玉臺。云生與黎嶸聯袂登階而上,向四周拱手示意。 “如今血海壓境,東西南北皆遇邪魔sao動。我九天門身先士卒,多年來為籌平定大業奔波往來。早年知己度力,不敢居功占鰲,可眼下形勢漸急,已容不得大家謙讓推辭,須得推出一方引領鏖戰。今日便劃下這鳴金臺,迎天下英雄挑戰,勢必要分出個高下?!?/br> “他們帖子呈了八方眾勢,但凡有頭有臉的都來了?!比A裳伏窗說,“唯獨少了我們北地?!?/br> “九天門野心勃勃,既然定要分個高低,便是打定主意要當這個鰲頭?!绷宅槾y蒼霽神色,說,“可主子居北多年,蒼帝之名誰人不知?群妖歸心,豈能俯首于區區凡人之下?!?/br> “眾志成城以驅血海不是壞事?!鄙n霽說,“只是八方眾勢皆合于九天門下,待血海退后,想要再分出去,便難于上青天。一旦嘗過充當龍頭的滋味,便戒不掉了。如今九天門主九天君廣納賢才,雖說沒有親兒子,卻已收了八個義子。他心思已顯,旁人尚在籌血海之戰,他卻已謀想百年之后?!?/br> 蒼霽說著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壓在指尖一點點推開,盯著臺上人,說:“況且為龍者,天底間只需一個?!?/br> 他話音才落,便遙遙見得九天君坐在高階之上,兩側白袍兒郎一順排下。云生與黎嶸皆歸其中,蒼霽眼尖,見得就連黎嶸也要退下一階,將九天君身邊之位空余出來。占得此位的人正單膝叩于九天君座下,負劍垂首,詳聽父命。 蒼霽一見這人的背影,便鼻間輕嗤??赡抗饩美p在他脊背上,如何也拉不開。 那人跪了半晌,起身時白袍經風,轉身踏上漢白玉臺。這頃刻之間,群山氳霧,松濤頓掀,仿佛千萬清風皆系于他彈指,萬頃松海具聽于他拔劍。他便獨自立于臺上,眼中漠無雜塵,容色冷冽孤清。任憑風浪陣陣,萬眾矚目。他稍抬手,咽泉斜劃出鞘。 “此臺我一人獨擔?!彼?,“列位不服,臺上賜教?!?/br>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要知今日前來者十有八九皆是名馳中渡之人,但憑咽泉劍嘯一方,也見不得這般狂妄! “豎子囂張!”人群激憤,何曾想到九天門這樣拿大,竟只派了這一個人,還要獨占鳴金臺,不禁張口啐聲,一片不服。 蒼霽突然笑出聲,他明知故問:“這是誰?!?/br> 琳瑯也笑:“正是那凈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