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簡陋支撐的殿內昏不可見人影,老皇帝團如鬼魅,貼在地上虔誠地拜服,嘴里念念有詞,雙手抖若篩糠。他自雨夜之后便如同驚弓之鳥,沒有邪魔庇護也不敢枉自食人,短短幾日已覺得老病襲身,力不從心。 太監們似如木柱般杵在外邊,老皇帝越發害怕,竟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他半生皆在忌憚中度過,最怕的就是老,眼看神君來助,長命百歲近在咫尺,怎料卻被人給攪和黃了。他既不甘心,也不死心。 老皇帝跪了半宿精疲力盡,香案上的香柱已經燃盡,灰屑隨著他起伏的動作抖落在發間。他欲起身時忽感一陣暈眩,又顫身跪癱在地上,爬不起身。 殿中燭火倏忽而滅,陰冷的氣息從地面纏著小腿攀爬而上。老皇帝哆嗦一下,又歡天喜地道:“您來了!” 陶致化作濃霧襲裹住老皇帝周身,香案上寸寸漸覆上薄冰。老皇帝的欣喜逐漸化為害怕,他爬起身,在殿中跌跌撞撞地跑,嘴里念著:“好冷!好冷……您饒了朕……” 濃霧裹住的部位如同冰涼的舌舔過,老皇帝氣息不勻,撞倒在地。他捂著胸口,覺察到生氣流走,被卷去了漆黑深處。他欲呼救,喉間卻被捏住,雙目瞪大的同時感受著身軀如墜冰潭。 一團血rou在“咕嘟”聲中逐步化作血霧,被蠕動的黑霧吞食干凈。待霧氣散退時,陶致打量著自己一身老皮。 “又臟又臭?!?/br> 他扶正冠冕,掀簾而出。太監們齊身跪禮,卻都鬼氣森森的一言不發。 陶致眺了眼晨光,揮袍上了龍輦 第64章 討命 京都遭逢雨夜之難,坍塌的屋舍不計其數。朝中漸起天譴輿論,可皇帝依然如故。詔獄之中囚禁的美人按照天數依次被遞入大內,各地涉及的牙行也行動如常。 喜言找到荒院時已近黃昏,小狐貍上前叩門。幾聲響后,眼前荒敗晦暗之景如同水波一晃,變成滿園熱鬧。他小心地踮腳,趴在門上。 “叨擾!” 喜言入內后偷看阿乙,因阿乙生得貌美,束著發著錦袍也辨不出男女。阿乙驕傲,心知狐妖是欽羨,便恨不得豎起尾毛,在喜言面前張著翅膀好好踱一番。蒼霽打發他出門,他偏不,又從窗鉆進來,定要聽聽他們說什么。 喜言不坐,只捧著茶一股腦喝了,對凈霖說:“老板娘派遣我來,便是給二位公子通個氣,不必再畏著那暉桉,他也不過是來此走一場,方便回去交差?,F下看在老板娘的面子,不會再為難二位?!?/br> “他那是來得兇?!鄙n霽說,“不像是會輕易走的樣子?!?/br> “原本確實棘手,但出了旁事,即便是暉桉也不能擅自處理。他急著回九天境,遠比捉住兩位更加迫在眉睫?!?/br> “出了何事?” “京中藏著的邪魔吞食了笙樂女神半具身軀,那笙樂女神又非同一般。如果耽擱了稟報,暉桉也難辭其咎?!毕惭怨笆址呕夭璞?,說,“老板娘說,此事告之九天境,只怕兩位也要卷入其中。若是已經尋到了丟失之物,就盡快離去吧。此外能尋回千鈺哥哥,兩位功不可沒,老板娘愿傾力相助,以償恩情?!?/br> “東西仍在京中,如不能拿回,我們兩人便不能離開?!鄙n霽說,“那邪魔畏而奔逃,這么快便又回來了?” “暉桉鷹眸所見?!毕惭宰龃笕藨n愁狀,“只是他入京后藏得隱蔽,暉桉也再尋不得,如今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何處?!?/br> “鷹眸只破人邪,暉桉尋不到魔是意料之中?!眱袅卣f道。 阿乙在椅后聽了半晌,突然冒頭,說:“暉桉那眼睛算什么?我與阿姐的才好,他就是藏在土里,我也能瞧得出來?!?/br> 蒼霽把他的腦袋摁回去,只說:“與你什么干系?!?/br> 阿乙頂著腦袋,氣道:“你們凈待在這里好沒意思!不如帶上我去降魔,五彩鳥尋人最了不得!只是想借小爺的眼尋找邪魔,總要付些報酬?!?/br> 蒼霽思量還真要靠阿乙去找邪魔,便稍松了手,問:“你欲求什么報酬?” 阿乙正色,說:“幫你們好說,看在阿姐的面兒上,只望日后如受追究,不要干系到我阿姐,盡管推到我這里來就是了?!?/br> 凈霖看他,說:“cao心?!?/br> “我就這么一個jiejie,自然要cao心了!”阿乙不耐道,“答不答應!” ““你先找到邪魔再說?!薄鄙n霽說道。 阿乙卻不上當,對蒼霽說:“我知你狡詐!今日若不能得你們兩人的準話,小爺便不去了,你們盡管找別人去!” “我答應你?!眱袅卣f,“如受追究,必不牽連五彩鳥一族?!?/br> 阿乙抱著手示意蒼霽,蒼霽反而慢條斯理地倒了茶,只說:“我聽凈霖的便是了?!?/br> 阿乙覺得這話不大清楚,細想之下又并無不妥,便頷首說:“我入京時便覺得此地有異,似神非神,似魔非魔,古怪得很,原是他吃了笙樂,難怪這般難以尋找。不過我既然應了,就自有辦法,你們二人隨我走就是了。但我們離開了,那筆妖跟病秧子怎么辦?” 凈霖合上茶蓋,說:“山人自有妙計?!?/br> 翌日,便見那連日告病休養的“楚綸”重回翰林,精神奕奕,氣色甚佳。楚綸入內遞呈名帖,順利入了院,與人寒暄并無異常,反倒比以往更好打交道。他提著袍跨入室內,待坐在座上,聽著左右高談闊論,袖間卻鼓動幾下。 蒼霽占據著袖中的大半江山,阿乙敢怒不敢言,五彩鳥垂頭喪氣地縮成一團,擠在角落里黯然傷神。 “愁什么?好好找人,大哥有賞?!鄙n霽搭著鳥背,說,“連凈霖的袖都分了你一半?!?/br> 阿乙哼一聲,覺得這聲“大哥”簡直難以啟齒??伤谏n霽手中吃慣了苦頭,只能咬牙喊道:“……多謝大哥,我一點也不愁?!?/br> 蒼霽說:“叫得不情不愿?!?/br> 阿乙立刻歪頭做小雞天真狀,磨著牙歡快地說:“大哥!” “進來之后感覺如何?!鄙n霽問道。 阿乙說:“邪氣沖天,這邪魔果真藏在王宮之中,只怕還要往里邊去?!?/br> 凈霖正聽人論道,忽見洞門一閃,入了四五個太監,伴著劉承德進來。他認出這幾個太監皆是那夜扛轎的小妖怪,當下借著楚綸的皮囊,對劉承德遙遙拜了拜。劉承德幾步上階,與人相客套一番,才坐在凈霖身側。太監守立階下,看得出是專程來保護劉承德的。 對棋子也這般上心,可見陶致能用的人不多。 “聽聞賢弟前幾日染病在榻,愚兄分外惦記,特托人送去些上好的藥材,不知賢弟用了沒有?按理愚兄本該親自探望,只是這幾日京中瑣事繁多,著實脫不開身?!眲⒊械抡f著,細細打量著凈霖,點了點頭,說,“瞧著倒比前些日子更精神了?!?/br> 凈霖被袖中兩人鬧得幾乎聽不清話,便借此機會一抖袖,對劉承德說:“承蒙大哥掛念,已經大好了?!?/br> 蒼霽心道這人扮起別人時,可絲毫不介懷,連“大哥”都喊得情真意切! 劉承德嘆了幾嘆,說:“不瞞賢弟,自曦景辭世以后,我便已心灰意冷。如今見得賢弟能好起來,方才覺得不負當日所托?!?/br> 阿乙嘀咕:“這人慈眉善目,還挺講情義?!?/br> 阿乙雖知道樂言篡命一事,卻對左清晝知之甚少,故而不認得劉承德是何人,只當他還惦記著枉死的左清晝。 蒼霽卻已煩膩,教唆凈霖:“事成之后不可輕饒此人,見他賊眉鼠眼討厭得很,索性給我吃了算了?!?/br> 劉承德哪知到面前的“楚綸”正在聽些什么,越發入戲:“曦景去前已知難以脫身,特令人秘密到我府上,將那些個‘信’交于我手中。賢弟,日后只剩你我兩人,如有進展且須一道做打算,萬不可再擅自行動?!?/br> 凈霖亦嘆一氣,并不接話。 劉承德見狀,只以為他心中仍有愧疚,便小聲說:“那改命一事皆是渾說,賢弟萬不可當真。曦景淪入此境地,不怪你,要怪就怪這渾水太深,著實要我們幾人皆豁出命去才成?!?/br> 蒼霽見他賣力,不由想到了虛境中見過一面的左清晝。任憑左清晝百般謀算,也料不到他左右皆是心懷鬼胎之人。他興許有一日能覺察疑處,命卻沒能給他這個機會。 凈霖見劉承德的手已扶上自己的袖,便不漏痕跡地挪開。他巴不得立刻掏出帕來擦干凈,又見劉承德并無退意,于是說:“大哥說的是。只是我這一病許多日,不知眼下進展如何?” 劉承德拭去那幾滴淚,說:“此地絕非商議之地,今日歸后,來我府上詳談不遲?!?/br> 阿乙在劉承德那一扶中嗅出了貓膩,他說:“隨他去!凈霖,他指縫夾香灰,必是見過那邪魔的!” 凈霖便頷首說:“那便恭敬不如從命?!?/br> 劉承德的府宅位于風華街上,并非朱門高墻的那一類,而是簡樸典雅,分外清幽。府內仆從甚少,竹枝并梅,甚至顯得有些清寒。若非深知此人本性,必易被他這等偽裝騙過。 凈霖入內不過片刻,便見已換了常服的劉承德相迎而出。他差人擺了一桌酒菜,引著凈霖入座,斟酒道:“曦景走時,我心如刀割,只恨過去那般多的日子不曾與他把酒言歡!現下真是追悔莫及。慎之,今夜便無須忍耐,愚兄知你心中苦?!?/br> 凈霖象征地碰了碰筷,并未入口,只接了酒,說:“我病這幾日耳目堵塞,不知曦景去后,左家按的什么罪名?” 劉承德仰頭飲盡,長嘆一聲:“詔獄里辦的人,哪有什么罪名!你不知,曦景一入詔獄,我便奔走打點,可那些人只收金銀,連個氣也不肯通。曦景入獄半月,我竟什么也沒能打聽出來?!彼f到此處,竟然淚流滿面。 凈霖端詳著劉承德,仿佛見著什么稀罕之物。他不便表露太多,只能裝作惆悵無言。 劉承德抬袖拭淚,說:“在這京中行事,便如履薄冰,絲毫都容不得馬虎。你如今也入了翰林,往后你我二人相互照應,許多事情,日子一長,你便明白苦處。雖有心鋤惡,卻萬不能心急?!?/br> 凈霖垂手,說:“大哥總說不可心急,可我見如今情勢緊迫,已成了大患。東西各地失家失子的人俯拾皆是,地方府衙也攔不住鳴冤之聲,你我已有證據在手,還要忍而不發。依大哥高見,何時才行?莫非要曦景白喪一條命,當作無事發生?!?/br> 劉承德如若不懂,只問:“什么證據?” 凈霖看著他,說:“曦景的‘信’皆在大哥手中,大哥卻不知道證據?” 劉承德心中大駭,唯恐自己漏了什么,轉念又想左清晝在行刑時并未提及,又怕已被楚綸知道什么,便愁眉不展,說:“我若有什么證據,何須叫你等!莫非是曦景告訴你了什么?” 凈霖突地一笑,借著楚綸的臉也顯出幾分妖異。他將那酒盡澆到在地上,說:“自是曦景告訴我的,我見他身陷囹圄,口口聲聲喚著大哥,便以為他與大哥說了什么?!?/br> 劉承德悚然而起,“哐當”一聲后退,面色難看:“曦景在詔獄之中,你是如何見得他的?!” 凈霖扔了酒杯,抬頭時已變作“左清晝”。他冷冷道:“老師不也見得我了么?那般重刑落在我身上,老師連眉頭也不皺。怎么這師生一場,反倒生分成那個模樣?!?/br> 劉承德當即欲逃,可那門緊閉不開。他惶恐捶門,喚著外邊的妖怪。蒼霽蹲在門口,聽得身后捶響不止,齒間“嘎嘣”一聲咬碎什么,叫阿乙在門上畫著玩。 阿乙也不客氣,蘸著血龍飛鳳舞地寫了個“還我命來”,末了覺得氣勢不足,又在后邊畫了條魚不像魚的怪物。 “你一頓吃這般多?!卑⒁仪穆曂律?,“凈霖怎么喂得飽?!?/br> 蒼霽只笑,說:“他有的是法子喂我?!?/br> 劉承德回首見“左清晝”已立在燈下,影子籠著他,叫他退無可退。他面裝鎮定,腿卻軟成棉花,站也站不直。 “曦景……”劉承德顫聲,“曦景!怪不得我!我亦是被逼到絕處,不得不如此??!” 凈霖說:“我如今孤魂野鬼,也被逼到了絕處。就著師生情分,向你討上一命,也不過分?!?/br> “不成!不成!”劉承德面紅氣促,胡亂舞著手臂,“你尚不知道,你不知道!圣上得了神明指點,是要長命百歲的!你殺了我、你若殺了我!你也逃不出圣上的五指山去!” 凈霖眼神孤冷,手覆腰側,腰間分明空無一物,劉承德卻似乎聽見了劍刃出鞘的劃動聲。他肝膽欲裂,見得眼前景物一晃,緊跟著“噗通”一聲,腦袋已落在自己的腿上。 那尸體倒地,魂魄亦成無首狀,逐漸碎成一灘,連鬼也做不得。 凈霖踢開門,跨了過去。 第65章 夜現 “這是東邊沿海的妖怪?!卑⒁宜敉裙巧系难E,對凈霖說,“好生奇怪,東海在宗音的管轄之內,數百年都不曾亂過,他斷然不會容許妖怪過境害人?!?/br> 凈霖見那尸體仍在彈動,用棉帕拭著手,對阿乙袍上濺到的血分外介意,于是移步往蒼霽身側靠了靠,方才開口:“不見宗音不知詳細,他不能輕易離開東海,待此事結束,你可以前往探望?!?/br> “我為個妖怪專程跑去見宗音!”阿乙丟開腿骨,說,“我不去!他上回與我阿姐才結了梁子,我不要同他講話。他若是當真出了什么事,我還要拍手稱快呢?!?/br> “你可查到什么蛛絲馬跡?”蒼霽說,“這院子就這么大,藏不下一只魔?!?/br> 阿乙說:“那邪魔既然肯派遣妖怪來跟著這人,必然是不想讓他死??扇缃駜袅貙⑷祟^給砍了,我還不及問!” “不必問?!眱袅厥脙羰种?,說,“劉承德為皇帝物色美人,陶弟肯放任他出入自由,必定有所拿捏。審問費時,反而易給陶弟透露風聲?!?/br> “可光憑楚綸的身份,也入不了大內?!卑⒁艺f,“見不到老皇帝,我也辨不清邪魔到底藏在宮中何處?!?/br> “所以劉承德得死?!鄙n霽接過凈霖的帕,說,“他死了,我們的‘劉承德’方能肆無忌憚的進去?!?/br> 蒼霽音落,便見凈霖形貌漸改,頃刻間變作了“劉承德”。他今日與劉承德相處甚久,仿個一時半會兒足以以假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