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近日不巧?!背]終于露了些許難色,說,“五十金一時半會兒怕湊不齊,不如今夜立于字據,來日登門相還?!?/br> 凈霖也甚為溫和,只道:“好說?!?/br> 楚綸便引他二人入內。他雖已為新科狀元,卻不過才點翰林,品職不詳,尚須內閣近日商議敲定,故而仍須暫住在此。屋中陳設精簡,看得出楚綸頗為拮據。他馬上將為當朝官員,身邊竟連個仆從也沒有。 蒼霽尋香而視,卻并未看見“筆”。字據立得快,凈霖與楚綸又稍作客套,便該告辭的告辭,該送客的送客。 蒼霽發現,凈霖一旦偽裝上身,便時常成為另一種人,即是忽悠誆騙時應對自如的那一種。因著他們正欲出門時,又一位“楚綸”恰好入門。兩廂一對,撞了個正著。 這個“楚綸”怎知自己會正撞到殺神,當即神色大變,駭然后退,連招呼都不打,翻身跳下欄桿,撒腿便跑。 凈霖悠然地將字據推入袖中,對后邊的楚綸說:“怎地從未聽說過,大人還有個孿生兄弟?” 楚綸心下百轉,頓時橫臂阻攔,說:“兩位且慢!那確實是我兄弟,不過……” “不過是只妖怪?!鄙n霽靠門笑看,“跑得還挺快?!?/br> “今夜既然遇見了真債主?!眱袅卣f,“便不勞煩楚大人了?!?/br> 楚綸正待再攔,卻見他二人消失眼前。他掀袍下梯,急切欲追,豈料腿腳不便,竟從樓梯上翻滾下去。這一摔摔得狼狽不堪,街邊有人識出此乃狀元,卻見楚綸爬身而起,踉蹌幾步,竟已經尋不到三人蹤影。 筆妖豁出命般的跑,他騰身躍上沿街屋頂,在高低起伏的檐影中猶如慌不擇路的驚兔。凈霖閑庭信步,蒼霽卻閃身迅猛,筆妖只覺得后領涼風嗖嗖,如何也擺脫不掉。 筆妖飛奔時嗚咽出聲,極其沒出息地轉頭對蒼霽大喊:“君上都不追我,你怎地還窮追不舍!” 蒼霽躍身一停,筆妖正撞蒼霽胸口。他跌身現回原貌,還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筆妖大吃一驚,邊哭邊望回路,卻見凈霖正立后方,他竟捂面打滾,哭鬧道:“我不想死!我此生未做壞事!即便曾經、曾經罵過君上,也是身不由己!” 凈霖說:“你曾是誰的筆?” 筆妖啼哭不答,凈霖正欲再問,便見頭頂夜空風云突變,云間陡然扒出一爪,探出狼妖巨首。 “好香!”狼妖眸掃下方,盯著蒼霽沉聲一哼,“京中規矩,諸妖不可私自獵食,你是何處小妖?膽敢壞了規矩!” 狼妖一震,但見京中數妖私語,各處皆響回應。華裳臨窗晾指,聞聲說:“扯什么規矩,你是嗅得了香味,也想分羹?!?/br> “話雖如此?!睒蚨聪鲁謼U垂釣的老龜慢吞吞地說,“也萬不該在檐上打鬧,私怨是小,若引來了分界司,大家便要吃不了兜著走?!?/br> “老東西繼續當你的縮頭烏龜?!比A裳珠釵輕搖,她起身甩尾,“分界司算什么東西,我等隨著蒼帝叱咤中渡時,他們還具是沿街乞兒。如今風水輪流轉,連進食也得看人臉色?” 筆妖香味漸溢,狼妖愈發垂涎欲滴。他撕云而露,探身向下,眼睛在蒼霽與凈霖身上打著轉。 “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要我坐視不管倒也不是不成,只要你二人乖乖出來一個隨我走,這只筆妖便隨人處置?!?/br> 蒼霽卻道:“一個怎夠吃,不如兩個都拿去,我與這人還能做對鬼命鴛鴦?!?/br> “那這筆豈不是孤單可憐?!眱袅卣f,“三個一并吃了吧?!?/br> 筆妖放聲大哭:“我不想死!” “我看你是一心求死?!眱袅睾?。 筆妖一抖,說:“君、君……” 蒼霽腳下轟隆崩塌,筆妖陷身下去,堵住了話頭。蒼霽袍擺微蕩,狼妖已經撲身而下,那巨影龐然,駭然而落震得屋檐劇烈一抖,各處檐下馬“叮咚”碰撞。 狼妖不僅體型頗巨,速度也極快。蒼霽但見殘影一晃,綱鑄般的狼爪已直劃眉間。蒼霽避身躲閃,腳踩屋脊一線,竟讓狼妖連袍角也碰不到。此情此景絕不陌生,因為凈霖頭一回與醉山僧周旋時便是如此。 東君料得不差,即便身懷吞能,蒼霽也未必能成大患,因為他沒有師父,所以即便靈氣充沛,也施展不開??墒撬丛系玫氖?,這天地間最適合做蒼霽師父的人,從來就近在眼前。 蒼霽戲耍一般的姿態反叫狼妖怒浪翻騰,想他不過小小一條錦鯉,即便修為頗異,卻也差距不少,竟將自己當做狗一般的牽著跑。不僅當真下了重手,只見勁風刮面,黑云裹拳,竟猛擊向蒼霽腰腹。 “所謂強敵,不過兩種。剛硬者勢不可擋,猶如大水崩沙,駭浪擊面。對此等強敵,切勿畏懼。畏則心亂,心亂則神渙,神渙則鬼得乘之1?!?/br> 蒼霽問:“我本不畏,不畏則正迎。正迎便必勝?” 凈霖持卷未抬首,說:“不急,先挫他銳氣,玩弄于鼓掌間?!?/br> 蒼霽倏而擋拳,卻見黑云重推得他衣袍翻飛,靈氣眨眼瞬凝,薄光猶如鏡面一般抵擋強力。狼妖竟在霎時間被蒼霽的靈氣攪拖一臂,抽身不能。狼妖陡然大喝一聲,料想這樣擒住蒼霽,誰知蒼霽身如醉浪,捉摸不到。狼妖失了先機,下一刻便覺這只手臂錐痛沉重,整個身體竟被蒼霽的駭人蠻力掄翻而起。 長街屋檐登時一并爆碎,燈籠迸落。狼妖被摜于屋內,整個屋頂應聲坍塌。 狼妖吃痛反擒蒼霽手臂,可蒼霽由他擒握,但聽門窗“砰”聲而斷,竟不是蒼霽動手,而是威勢碾壓。 這一招不是來自別人,正是醉山僧與東君皆用過的震懾方式。靈海如海怒濤,那看不見的脅迫好似抵在喉嚨間,遠比一拳一腳更加危險。 狼妖受了奇恥大辱,竟被條魚摜摁在地!他如何能忍,粗壯的四肢繃勁,巨尾橫撲,現了原形。 “銳氣一滅,怒氣便生?!鄙n霽說,“若是醉山僧,便該動本相了。我本相不及,該如何是好?” 凈霖拾頁,微抬首:“……唔?!?/br> 蒼霽說:“唔?” “怒易亂心?!眱袅刂高当?,“往死里打便是?!?/br> 狼妖原形現了還不到須臾,便見蒼霽臂覆鱗片。那鱗似深甲,堅不可摧。他嚎聲尚未出口,已撲咬而去。巨齒碾住蒼霽肩臂,卻撕咬不透。蒼霽翻手抱他狼頭,狼妖尚無及應對,便被蒼霽一力推撞在墻壁。巨狼哀聲,此時撒口也跑不掉了,聽得又是一聲“砰”,墻壁翻破,狼身后爪蹬地,前頭被鱗爪悶摜,沖壁而倒。 威勢逼近筆妖,這小子見勢不妙又想撒腿。凈霖輕飄落地,一掌提在他后領。 “話尚未問完,你要往何處去?” 凈霖話音方落,面前碎墻間嗆聲爬著狼妖。他背負抓痕,后爪拐地,竟被這錦鯉打成狗了,夾著尾巴殘喘欲逃。步還沒撒開,已經被蒼霽拖著尾巴拽了回去。 狼妖已不顧臉面,扒地嚎聲求救。他本以為蒼霽不過是條魚,因為見蒼霽靈海充沛,一時起了貪念。他雖不及華裳九尾威震八方,卻也萬萬想不到自己會被眨眼間打成這個樣子! “算我有眼不識泰山!”狼妖切聲,“爺爺饒我!” 蒼霽雖然出世不久,可一直陪他過招的卻是醉山僧。比起剛硬,狼妖哪比得上醉山僧雷霆而動的降魔杖。 他爪化為手,拖住狼妖的后頸,鼻尖微動,笑道:“饒你什么?” 狼妖道:“饒我一命?!?/br> 蒼霽指尖順著狼妖皮毛,邪聲說:“可我也餓得很?!?/br> 筆妖簌簌發起抖來,他逐漸呼吸急促,猛地向后爬退,蜷身擋眼不敢再看。凈霖靜待不語,在狼妖的鬼哭狼嚎中聽見筆妖啜泣的問話。 “君、君上曾經……斬妖除魔……怎么今日……”少年捂面哭泣,“忍見此景,還這般放任妖魔吞食?” 筆妖臂擋雙耳,閉眼大哭,被蒼霽嚇得不輕??伤氩幻靼?,臨松君除魔衛道,怎可縱容此等行徑? 凈霖似是笑了起來,他涼指輕撥開筆妖的碎發,冷眸垂視,對少年人說:“我道已崩?!?/br> 夜風撣袖,筆妖脊骨躥升寒意,他哽咽亦輕,在凈霖的注視中不敢出氣。 臨松君死了。 筆妖沒由來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1:取自《閱微草堂筆記》 第43章 楚綸 狼妖猶如涸轍之鮒,卻不見方才出聲的眾妖前來接應。蒼霽終于飽餐一頓,他進食相當省時,少頃便已結束。待他跨出坍塌時,正見凈霖垂指撫開筆妖的發,聽得凈霖道一句“我道已崩”。 筆妖哭聲已止,他垂首而跪。蒼霽步踏近時,少年郎顯然瑟縮起來。蒼霽正值饜足,用街邊小鋪的水壺倒水凈手。他的雙手膚質滑膩,根本不見適才的可怖鱗狀。 “既然玩鬧已盡興,不如就秉燭夜談?”蒼霽隨意拭了手,提起筆妖的后領,像是拖拽麻袋一般扔到小鋪木凳上。 筆妖被丟得坐不穩當,險些四腳朝天,他便又想哭??墒巧n霽“咣當”的踹了凳子,顛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哭也不敢了,只能硬憋著一股熱淚望著他們。 凈霖舊話重提:“你是誰的筆?” 筆妖哭腔滿溢:“頤、頤寧賢者?!?/br> 頤寧賢者并不顯名,因為他于君父座下數年,既沒立不世之功,也無有謀斷之才。他更像諸神之下的影子,雖然毫無突出,卻又無處不在。然而無處不在正是他唯一的職責,他不兼神官,只聽命君父。從九天至黃泉,但凡風吹草動皆逃不過他的耳朵。逃不過他的耳朵,便是逃不過君父的耳朵。 此人看似并無建樹,卻深得君父寵眷。但他脾氣古怪,唯有的幾次顯露,便是在君父座下彈劾臨松君。故而他與凈霖雖無私交,卻相互并不陌生。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厭惡凈霖以至何等境地,曾經大筆一揮,書寫長達一人高的奏文將凈霖罵得體無完膚。 作為頤寧賢者的筆,不怪筆妖這般害怕。因為頤寧賢者當年的文章十有八九都是用他寫成的,所以他對臨松君知之甚詳。 凈霖稍頓,繼續說:“頤寧尚未化世,你怎獨自游蕩于中渡?!?/br> 凈霖不提還好,一提只見堪堪壓下哭聲的筆妖再次放聲大哭。他哭得分外委屈,連嗝也打起來。 “都怪東君!”筆妖拭著淚,“他閑來無事私、私自拿我在梵壇題詩,引得眾僧一、一狀告到了承天君那里,賢者亦被遷怒,罰了個閉門思、思過,回頭越想越憤,說‘東君摸過的,不要也罷’,便將我、將我擲了下來。我在中渡既無親眷,也無朋友,孤苦伶仃,好、好不凄涼!” “下來無人管你?!鄙n霽逗他,“自在啊?!?/br> “我怕死了!”筆妖立即揣著空心桿說,“四處皆是妖怪,我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打也打不過。整日吃得不好,睡得不好,還不能再飲墨寫字,怕怕怕怕、怕得要命!” 說來這只筆妖有點特別。 因為他雖然是妖,卻常伴神案,因此不喜妖物,寧肯與人為伴。并且他一直在居住九天境,為人呆直,經常被頤寧賢者罵,故而膽子堪比針尖大小,一嚇就會原形畢露大哭不止。下界后休說打架,就是見著強壯一些的兔妖都會撒腿便跑,偏偏香味經久不散,極易引得妖怪垂涎。久而久之,竟把逃跑練得如火純青。 “你既然四處逃竄,怎又與楚綸待在一起?”蒼霽說,“難道還幫人作弊不成?!?/br> 誰知筆妖登時跳起來,想要罵人,又在蒼霽的目光中倏地軟下去。他垂頭喪氣地說:“……你……你休要這樣說,慎之學問很好,他本就是狀元,不需要我作弊。況且我雖是妖物,卻也不容如此行徑,慎之不是那般的人,你再這樣說,我便要與你……與你打……講、講道理?!?/br> “你結識了楚綸?!眱袅貜牡厣鲜捌鹨蛱饾L出的銅珠,“并與他朝夕相伴,甚至肯豁出余力陪他入京,怕不是一般的情誼?!?/br> 筆妖磕絆起來:“我是、是惜才?!?/br> 凈霖將銅珠遞到筆妖面前,說:“惜到為他精打細算,親管積蓄?!?/br> 筆妖抱著荷包大退一步,他被看得透,才察覺自己已經無路可退。如今大妖雖有授封文書,能任一方掌職之神,卻不意味著九天境已經寬厚到能夠縱容人妖越界。 凈霖將銅珠輕拋回筆妖掌間,說: “他病氣屯積,不該活到今日。你如只是伴他一程,分界司尚可睜只眼閉只眼。但你私改命譜,已觸律法,分界司尚且不提,黃泉一旦徹查,你與他誰也跑不掉?!?/br> 筆妖突然“撲通”跪下來,他膽怯地哭不停:“怎可如此!觸犯律法的只是我。分界司與黃泉追究起來,也是我這妖物所為,與、與凡人何干!” 凈霖說:“與他何干?楚綸如今已奪頭魁,原本的狀元因此錯失。命譜隨你一齊更改,這兩人往后命途難料?!?/br> 筆妖以頭磕地,他哽咽著:“我已知錯,可、可是!事已至此,難道還要慎之死不成?他本當如此!若是隨命而喪,他這一生便淪于黃土,我豈能忍心……” 蒼霽說:“你救了楚綸,另一人必淪于無名??梢姴粌H人會親疏有別,妖也如此。天下諸般情意往來,真是麻煩?!?/br> 凈霖靜立片晌,說:“將你與楚綸的事情盡數道來?!?/br> 楚綸腿腳不便,志卻高遠。他幼時揀親戚的殘羹冷炙而活,待到十二歲初顯名聲時,便以嗟來之食為恥,不肯再受人施舍。他家徒四壁,窮得揭不開鍋,所用書卷盡是自己親手謄抄來的,打開那陋室之門,卻連一點灰塵也摸不到。 楚綸時常因為讀書而廢寢忘食,他本有腿疾,身體也不好。十九歲時得人保舉,入京趕考,結果鎩羽而歸?;貋砗蟊愀邮植会尵?,期間為人訟師,卻常接貧民官司,為此沒少風餐露宿,也因此更知疾苦。 二十二歲再度入京赴考,再度名落孫山。楚綸此時已舊疾累身,年紀輕輕便常浸藥湯。落榜不僅挫了他的銳氣,更使得他愈漸拮據。一夜握筆疾書,寫到一半竟嗆血不止,昏了過去。醒來時人已橫臥榻上,桌上素面尚溫,爐上藥湯已煨。 有了此次之后,楚綸便常寫著寫著陷入昏睡,偶然翻得殘卷,卻發現紙頁寫滿,具是他的字跡??墒浅]絞盡腦汁也不記得自己何時繼續過。他逐漸察覺身邊常伴一人,雖然看不見,卻時刻都在。 一日楚綸撐首而眠,夜間聽見風雨打窗,他似是昏睡,仍不醒來。不過須臾,就聽得桌對面腳步輕巧,趴下一人湊近來觀察。 楚綸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