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第26章 妖物 雨聲驟疾,檐下鐵馬被敲得搖擺不定。蒼霽看著凈霖呆撲進自己胸膛,又撞著額頭,悶聲蜷了身,之后便不再動作。蒼霽還牽著他一只手,喚了幾聲,皆不得回應。倒是石頭小人聽到低喚,扒開層疊遮擋的衣物,下了地,拖著蒼霽的衣角,拾起一根被風刮斷的枝丫。 “他醉成了貓?!鄙n霽以為它要自己帶它玩,便說,“今夜我不出門?!?/br> 石頭用枝丫挽出個劍花,跨步擺出把式。豈料沒轉回身,先被自己絆倒在地。蒼霽開懷大笑,見石頭坐在地上揉著腦袋,一雙黑眼又氣又惱。 “他喝醉了,你也醉了嗎?”蒼霽抱著凈霖撐首,“要玩什么給我瞧?!?/br> 石頭爬起身,撿回枝丫。他扶正草冠,對著蒼霽煞有其事地作揖拜了拜。蒼霽看他拎著枝丫,陡然揮了起來。那脆枝劃弧,竟帶起一縷涼風經轉環繞。 雨聲忽疏,聽得廊外風聲涌起。 石頭身晃疊影,枯枝漸脫鈍感,化出游龍之勢,鋒芒洶洶。雨珠濺欄,凌飛而起。石頭步伐從容,但見枯枝橫挑,雨點便猶如戲龍之珠,游走于石頭左右??葜讹L如刃,石頭翻步凌接,雨珠斜滑,它腕部一抖,雨珠騰躍,勁風一推,便直直滾向蒼霽。蒼霽倚欄而坐,頰邊冷風掠過,不待他抬手,雨珠突然半途摔地。他垂眸一看,石頭已經趴在他膝頭呼呼大睡。 那若有似無的松濤聲還在回蕩,蒼霽幾乎以為自己也醉了。他就著姿勢抱起凈霖,又拎起石頭。進了內室,蒼霽二話不說,將石頭丟進軟墊中。 “你竟偷偷教它使劍,待我扔了它?!鄙n霽放下凈霖,夾著他的頰面,恨聲:“叫你找不到別人,便只能教我一個?!?/br> 凈霖模糊應答,半搭著大氅睡了。 翌日清晨,凈霖醒時宿雨方歇。他披衣臨窗,見得外邊泥平如掌,院里已經冒出三四點綠芽。蒼霽從他身側經過,漱口后順路捎帶杯熱茶給他。凈霖昏頭昏腦地飲了。 蒼霽面對著他倚在另一邊,就著他喝剩的茶一飲而盡,悠悠道:“見你眼下發青,昨夜夢哪兒去了?” 凈霖抿唇不語,他宿醉才醒,正渾身難受。 “你過去沒沾過嗎?”蒼霽扣著茶杯,盯著他神秘地說,“酒可是好東西?!?/br> 凈霖有些受寒,壓著咳嗽說:“春日已近,東君該下界喚靈了?!?/br> “東君又是什么人?” “司春神?!眱袅卣f,“此地不得久留,他不似暉桉,我瞞不過他的眼?!?/br> “這么說便是舊相識了?!鄙n霽問,“喚靈是什么意思?” “中渡廣闊,分界司人力不支,承天君便分設掌職之神以鎮地界。此等小神,多半都是未曾入過九天境,聽憑九天境差遣的大妖。因為數目繁多,所以習性各不相同,每遇冬日便有歸巢休眠的,春時將至,需要東君走訪喚醒,以確保他們能歸崗當職?!?/br> “這可是個苦差事?!鄙n霽拍了拍窗木,“這樣愜意的院子,就要送給別人了?!?/br> “即便東君不來,你我也該動身了?!眱袅鼗稣凵?,拍掉正在往蒼霽袖上爬的石頭小人,說,“我曉得銅鈴的去處了?!?/br> 蒼霽心情頗佳,竟沒罵鈴鐺,只說:“它跟著冬林弄出許多事情,現下又跑去了哪里?” 凈霖輕敲了敲窗欞,沉聲說:“它去找顧深了?!?/br> 顧深離鎮往北去,他輕簡上路,帶著匹馬風餐露宿。捕快的腰牌已遞呈衙門,他的刀卻仍留在了身邊。錢為仕與陳草雨送他一程,他心中百般滋味,最終也只是化成一聲嘆息。冬林之死成了他的心結,他決意尋家,此生定要見一見爹娘。 顧深途徑客棧,下馬歇腳。他走幾步,還未掀簾,便見腳下踩著紅氍毹一直鋪進了里邊。他晃身進去,差點被這客棧里的陳設糊花了眼。 凈霖正拭著手,邊上一溜仆從靜悄無聲地等候著??蜅5睦献捞Я顺鋈?,新置辦了四角包金的,桌面擦得反光。茶盞碗筷一律丟掉,換做貴瓷象牙的。凡事都講究至極,凡物都金貴至極,就差門面上也貼著倆字。 有錢。 正是這等俗不可耐的做派,方配得上凈霖此刻的這張臉。他桃花眼瀲滟,卻不拘言笑。折扇并放在手邊,帕子還疊得整齊,一絲不茍地叫人生笑,既覺得他嬌生慣養,也覺得他脂粉氣忒濃。 顧深認得這張臉,不想凈霖這次還多了個伴。一個落拓不羈的年輕人錦袍裹身,坐在凈霖對面。雖不見起身,但顧深已能料想他站起來后的壓迫感。 凈霖側目而視:“好巧,顧大人?!?/br> 顧深覺他語氣淡淡,不似“好巧”,反像等候多時。顧深卸刀入座,說:“不想在此遇著公子?!?/br> “我也不曾想會在此遇見大人?!眱袅卣f,“上回那駭人聽聞的案子,已經結了嗎?我路上聽了諸多,反倒不知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br> “我說的便一定是真么?”顧深自嘲一笑,“如今我已不兼差職,公子直呼顧深便成?!?/br> “豈敢。大人既不為辦差,怎會來如此偏僻之地?” “為私事而來?!鳖櫳铑D了頓,“此地確實偏僻,又兼路途不暢,公子這般的貴人,又因何而來?” 凈霖話音一滯,看向蒼霽,說:“舍弟年幼,未曾出過遠門,此番是帶他游訪名川?!?/br> 蒼霽筷子一撥,花生便滾掉下去,坐他膝頭的石頭小人探手嗖地接了。蒼霽方看顧深一眼,正見顧深也在看他。兩人對視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卻皆心下起了疑。 顧深趕路辛苦,匆匆用了飯便上樓歇息。蒼霽擱了筷,說:“他適才看我,我竟覺得他似能看破?!?/br> “他生了雙利眼?!眱袅卣f,“此人雖是凡人,卻不可小覷?!?/br> “他若知道你我不是人,怎么不逃?!?/br> “他怕什么?!眱袅睾攘瞬?,“他自幼孤身,走南闖北許多年,所見所聞皆超于一般人。遇著幾個妖怪,不覺驚奇也是情理之中?!?/br> “那鈴鐺跟著他做什么?”蒼霽問道。 凈霖不答,因堂中來人。他搭了折扇,點了點樓上。蒼霽便抄起石頭小人,拋了金珠給正掀簾而入的伙計,與凈霖一并上了樓。 “我還未曾問過?!鄙n霽入內便說,“這銅鈴到底是什么東西?!?/br> 凈霖褪卻外衣,隨口答道:“一只鈴鐺?!?/br> 蒼霽腳勾板凳,阻了凈霖的去路。誰知凈霖錯開一步,便晃了過去。蒼霽騎著凳子伸腿絆他,他又行云流水地差了過去。蒼霽來了興致,長腿回勾,凈霖索性回身,蒼霽正撞他身上。 凈霖神色自若,說:“它若不是只鈴鐺,難不成還是個人嗎?!?/br> “那也說不準?!鄙n霽問,“你從哪兒得來的它?” 凈霖說:“故人送的?!?/br> 蒼霽便頓了片刻,凈霖正欲抬步,便聽蒼霽問:“黎嶸送的嗎?” 凈霖緩露出詫異。 “九天殺戈君黎嶸?!鄙n霽腳踩凳欄,“聽說這人修為大成,妖怪對他聞風喪膽。憑靠一把銀槍統率了云間三千甲,是如今三界之主承天君的兄弟?!?/br> 也是凈霖的兄弟。 君父九天君座下共八子,早年血海之戰喪失五位,安然晉列君神之行的只有三個。一為承天君云生,二為殺戈君黎嶸,三便是臨松君凈霖。除此之外,在九天境初設之時,為鎮八方平定,又外收東君與菩蠻君兩位,共組九天六君,分治一方。換而言之,現如今的三界共主,以及這位殺戈君黎嶸,皆是凈霖一脈相通的兄弟。他五百年前弒父殺君后遭遇圍剿,除了真佛坐鎮,也少不了剩余四君的功勞。 蒼霽從妖怪口中得知,多數人認為,臨松君凈霖之所以敗北,其緣由正是這個殺戈君黎嶸。因為他率云間三千甲正面應戰,與凈霖打得血海翻覆,兩敗俱傷。臨松君泯滅之后,他也沉入血海之中,從此長眠不醒。 這樣的人,凈霖竟用了一個“好”字。蒼霽捉摸不透,反生興趣。 “你既然待他興趣頗濃?!眱袅卣f,“不妨去通天城,期間陳列九天諸神的神說譜。黎嶸名列承天君之下,翻個頁就能見得?!?/br> “我對他的興趣不比對你?!鄙n霽說,“你人在此處,我何必舍近求遠?!?/br> “他與鈴鐺沒干系?!眱袅剡€真偏頭想了想,說,“這鈴鐺來歷平平無奇,到我手中許多年,過去從未有過奇特之處。不想我睡了一覺,它便通了靈?!?/br> “好罷?!鄙n霽了然地抱肩,后靠身看著凈霖。 凈霖說:“嗯?” “我好奇?!鄙n霽坦率地瞇笑,“你們反目成仇了嗎?!?/br> “兄弟反目,親朋背離?!眱袅卮窖永湫?,“痛不痛快?!?/br> 蒼霽見了凈霖這個神情,便不自覺地想要舔舐。他顫栗地、亢奮地露出笑容來。因為凈霖每每這般,就好似將皮囊褪去,剩下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兇獸,他們具是冷情寡義、拋卻常理的同類。 蒼霽舌尖抵過牙尖,貪婪道:“這算什么痛快?你若變得無人可信、無人可記,無人可念的時候,我方覺得是滋味。只有這樣食進肚來,你才是只屬于我的?!倍笏种柑摶^凈霖側頰,壓著聲音誘惑道,“要別人做什么呢,這世間唯獨我是癡心待你的。我是這樣朝思夜想,一心一意地想要貪食你。兄弟骨血皆不可信,我遠比他們更值得依賴?!?/br> “你是否想過?!眱袅仄^,頰面蹭過蒼霽的指腹,眸中卻孤傲冰涼,“最終被吞下去的人到底是你還是我?!?/br> “是我也無妨?!毖值慕圃p從眸中一閃而逝,蒼霽說,“與你在一起便成?!?/br> 他眼神真誠,用自己全部的偽裝企圖從凈霖這里奪取走至關重要的東西。他是無畏且無謂的。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會奪走什么,他只是全力以赴,并且料定自己不會輸。 但是不巧。 凈霖固若金湯。 第27章 山城 夜間兩人相背而臥,石頭睡在蒼霽的胸口,隨著蒼霽的起伏而上下。它睡著了,凈霖反倒醒著。窗外新雨,響起了春雷聲。 凈霖聽雨沉思,正待閉目養神,便聽得雨中若隱若現地亮起了鈴鐺聲。他的神思被鈴鐺牽引游蕩,逐漸出了內室,見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籬笆間鉆出赤腳孩童,頂著肥葉蹦躥向茅草屋內。屋內陰暗,沉淀著污垢般的藥味。這稚兒踩著泥印奔去里間,陳榻上睡著個男人,病容蠟黃,骨瘦如柴。 稚兒跪地伏在榻沿,一雙眼經雨淘洗得更亮。他從單薄的衣布下掏出油紙,層層拉開,里邊躺著個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他看著糖糕,不禁吞咽幾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雙目緊閉。 稚兒小聲地喚著:“爹,吃糕?!?/br> 男人充耳不聞。 稚兒將糕推到男人枕邊,起身跑了出去。他才跨出門檻,又調頭跑了回來,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進口中嘗味。甜味還沒來得及回味,便聽門外有腳步聲。 “川子?!迸苏藵窈鹾醯姆浇?,露出臉來。她生得不美,比旁人還要壯些,因此才扛得動柴、拿得動鋤,養得活家中夫兒。她拭著臉上的雨水,坐在門下歇腳,對稚兒招手,“怎地又不穿鞋?!?/br> 稚兒嘻嘻笑,伸出泥腳丫給她瞧。女人面容隱在暗影中,凈霖看不真切,只察覺稚兒上前幾步,投進了女人懷中,親親熱熱地喚著“娘”。女人攬著他,與他頭抵頭地說著話。那些話被雨聲擾亂,凈霖聽不清。稚兒抬臂抱著女人的脖頸,可勁地撒著嬌。 凈霖似乎是冷眼旁觀,他沒有娘,故而不知道這樣的樂趣在何處。他見稚兒越發雀躍,而后倚在女人懷中睡熟。這女人抱著稚兒,一手攬在他背上,望著門外雨,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曲哄他入眠。 雨聲漸疾。 凈霖背上一沉,幾乎被壓進了被褥里。他倏忽清醒,在被褥中艱難地翻過身,蒼霽的臉便貼在咫尺,正睡得昏天昏地。 凈霖脫出手來,揉捏眉心。蒼霽突然嗅了嗅,閉著眼說:“趁著夜黑雨大,快讓我咬一口?!?/br> “你如今能吞百物,糧食也能用了?!眱袅胤词置髟谡磉?,沒找著扇子。 蒼霽抬手打開折扇,呼扇幾下,說:“凡糧只能墊腹,我才不稀罕。你方才做夢了是不是?!彼劬Ρ犻_一條縫,“你剛喚了娘?!?/br> 凈霖說:“不是我?!?/br> “從這口中吐出來的?!鄙n霽猛地翻坐起身,用力扇了幾下風,“哼哼唧唧的,像只奶貓?!?/br> 他音方落,從他胸口掉下去的石頭小人就磕到了腦門。蒼霽看它撐著腦袋又趴回去,打了幾個滾,才聽凈霖回答。 “我哪兒來的娘?!彼卮鸬挠悬c懶洋洋,石頭小人舒展四肢,也懶在被褥里。凈霖更是動都不想動,他說:“這鈴鐺狡猾,每次捎我看風景,都借的是我的力氣?!?/br> “你的意思是?!鄙n霽側頭,“那是顧深的夢?可它叫我們來到底所圖為何?!?/br> “不知道?!眱袅孛嫔媳★L陣陣,他說,“看一次價格不菲?!?/br> 他不過是看了幾眼,此刻已堆上了睡意。靈??萁叩母蓾兴迫绶α?,他現在跟著銅鈴頗為費力。上一回帶著蒼霽卻要好些,這鈴鐺還會看人下菜。 次日天尚未亮,大雨磅礴。顧深披上蓑衣,頭戴斗笠再次上馬。他漫無目的,只是在這群山間流蕩,窺尋著一絲半點熟悉的感覺。離家的那一年他還太小,致使如今除了茅草屋前的竹籬笆,便只記得濕雨天里的濃郁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