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嘴上猶豫不決，做得卻果決利落?！鄙n霽起身，扶著床柱，玩世不恭地說，“你這般對我，我也不會口下留情。凈霖，我將你放在心坎里，知你一心求死，但你什么時候該死，那是我說得算?！?/br>
    “正好?！眱袅仡I口系緊，披上外罩，說，“我最惡的四個字便是‘生死由天’，現下如了意，此后便是生死由你?！彼鹆松?，并不碰蒼霽，只貼近一步，“——我脖頸留痕，怎么，都到了最后一步，你反而下不去手了？”

    蒼霽的笑意消失不見，他尖銳的、冷厲的東西展現在眸中，這一刻他的偽裝化作云散，露出妖怪猙獰的冷酷。他口中卻堪稱溫聲細語:“是啊，一時間百轉心頭，覺著你我情誼未絕，還該再深刻一些。我化人不久，哪里舍得拋下你去獨行？”然后蒼霽對凈霖貼耳輕聲說:“你怕不明白，你活著與我待在一起，你即便死了，也得死在我肚子里。你養了我，便沒道理丟開?！?/br>
    凈霖空手化出紙扇，將蒼霽的胸膛抵開，說，“在我到底什么時候會死之前，我們還有事情要辦?！?/br>
    蒼霽從善如流，抬手退開，說:“去哪兒？”

    凈霖說:“去死人的地方看看?！?/br>
    他話音方落，便化成個眼角上挑的輕浮公子，將扇一收，輕點在蒼霽下巴。

    “勞駕?！惫禹斨p含笑帶媚的桃花眼，卻面無表情地說，“委屈片刻?！?/br>
    蒼霽不及回應，便“嘭”地一聲，變作掌心大小的人。他爬上凈霖的肩膀，藏進凈霖的發中，待要出發時，忽然對凈霖耳朵說:“等等，石頭呢？”

    凈霖不答，袖中卻窸窸窣窣，鉆出石頭小人的腦袋來。它對蒼霽眨巴著小眼睛，又縮了回去。

    蒼霽滑下袖，也跟著鉆了進去。他一個翻滾撲到石頭小人，石頭小人就“撲通”地被壓在底下，磕到了腦袋。

    “我找你許多日，你卻藏在他袖里?！鄙n霽揪著石頭小人的草冠，“跟著我不好么？跟著他干什么。他帶你玩嗎？”

    石頭小人埋著頭做撲騰狀掙扎。

    蒼霽一屁股坐在它后腰，說:“你也沒良心！”

    第16章 撲朔

    凈霖挑開轎簾，半露出面。他目光落在陳家巷口，此處已聚眾人，皆是為命案而來。

    “難道銅鈴還與這家人有關聯？”蒼霽在袖中說，“可此處分明是尋常人家?！?/br>
    凈霖俯身下轎，說:“我感知銅鈴仍在此地，不先探查明白此案，怕是找不回銅鈴?！?/br>
    “這案子離奇，不像人為?！鄙n霽想起前幾日的場景，又說，“他家五口人，卻偏偏少了個小女孩兒。我聽隔壁的妖物夜語，說不定是被妖怪捉去補血了?！?/br>
    “若是妖怪?！眱袅睾仙热胄?，“暉桉和分界司豈會坐視不理?！?/br>
    蒼霽沒留意，凈霖卻記得清楚。那夜院子里的尸身雖已遭羅剎鳥扒食，卻仍留下了諸多痕跡。其中拖拽而出的血痕最為顯眼，兇手分明是虐殺，而不是一刀給個痛快。

    “查案啊?！鄙n霽將石頭小人枕在腦袋底下，翹著腿說，“這地方還能進嗎？醉山僧怕是四處設防，就等著你自投羅網?！?/br>
    “分界司什么都管，唯獨管不著人命案子?！眱袅匚⑻?，瞥見府衙的捕快正出入院門，便轉了方向，去了別處。

    伙計正伸長頸看熱鬧，經人一撞，立刻轉頭怒道:“沒長眼……”

    凈霖一身錦繡，眉間倨傲，貴氣逼人。他打邊上一靠，目光順著人頭往里瞧，饒有興致道:“怎么著，撞著你的不是別人，正是財神爺?！?/br>
    伙計反應靈敏地將巾帕換了個邊搭肩，笑嘻嘻地擠出位置，湊凈霖邊上，說:“可不是財神爺！爺爺面生，平日沒到過這兒吧？前幾日府衙不是貼了告示，說死了一戶人，就在這兒呢?！?/br>
    “難怪都擠在這兒?！眱袅仨袔拥仡┻^邊上人，從袖中扯出一帕，微掩著口鼻，挑眉道，“等著撿故事呢？”

    “小的跑堂子就靠一張嘴，哪敢錯過去?！被镉嬞N笑，“店就那邊，幾步路，爺爺得空了您也去坐坐??！”

    “好說?！眱袅卣f，“這里邊住的什么人？”

    “這家人姓陳，陳老頭帶他的病婆娘，整日都在這街上賣糖人?！被镉嬛附o凈霖看，“就在咱店門口，來往常照面。他還有個兒子，叫陳仁，陳仁的婆娘是周氏。這還不算完，家里邊還有個小姑娘，七八歲，是陳老頭早故的女兒留下來的小丫頭。一家五口人，全靠陳老頭每日賣的糖人糊口。您說這哪兒能夠？家徒四壁，陳老太常帶著兒媳周氏問人借米糧?！?/br>
    “兒子呢？”凈霖果然起了胃口。

    伙計努努嘴，說:“陳仁整日混在那邊的賭館里，欠了一屁股債，被打不止一兩回了。要我說啊，這案子多半是賭館人干的。上個月還見他們逼到陳家門口，陳老頭給磕了好幾個響頭才送走，都是群亡命之徒?！?/br>
    凈霖掃了眼賭館，笑了笑:“亡命之徒這么好糊弄，幾個響頭就能調頭？那可比要飯的更好打發?！?/br>
    “爺爺您英明！”伙計捧了人，才嬉皮笑臉地說，“說他們難纏，是因為那回之后，人常見冬林在陳家邊上晃悠。只怕是賭館咽不下氣，喚冬林來伺機報復?！?/br>
    “冬林？”凈霖問。

    “可不就是他?！被镉嫈n嘴小聲，“江湖上赫赫有名！功夫了得，來無影去無蹤。衙門的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卻至今沒抓到人。但咱們跑堂的，拼的就是對耳朵。我聽說他常住在鎮里。您猜他總歇哪兒？”伙計擠眉弄眼，“東巷窯子里，據聞跟個叫花娣的女人好上了?！?/br>
    凈霖尚未覺察，蒼霽卻在袖中猛地坐起身。

    凈霖又問:“此人干什么的？”

    伙計悄聲:“江洋大盜，手底下的大案不少?！?/br>
    “盜賊?！鄙n霽咬出這兩字，對石頭小人冷笑，“我說那屋子里怎地有股熟悉的味道?！?/br>
    伙計還想說，卻被人從后提拎起來。他“哎呦”一聲踉蹌身體，喊道:“這又是哪位財神爺爺！”

    他一回頭，卻見著一張熟悉的臉，登時腿腳發軟，比見了凈霖還諂媚道:“顧捕頭！辦案??？”

    顧深一手扶刀，他年紀不輕，眼神尤為銳利。他將伙計提到跟前，余光卻在打量凈霖，說:“老子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直接衙門里去一趟，辦個口供?！?/br>
    “這可挨著我什么事??！”伙計頓時大驚，巴巴地說，“這條街上您隨便找個人都比我熟！那個，那個錢夫子，錢夫子不就住陳老頭隔壁嗎？您找他去??！”

    “人一早就去過了?！鳖櫳顚⒒镉嬰S手交給后邊下屬，腰牌一晃，擦著手，狀若平常地對凈霖抬了抬下巴，粗獷地笑，“面生啊您?！?/br>
    這人生了雙利眼，只怕連普通妖怪也不敢與他對視。

    凈霖帕子不移，仍半掩口鼻。眼睛一瞇，便流出笑意，顯得肆意浪蕩。

    “我這等安分守己的良民，大人怕都該面生?！?/br>
    顧深哈哈一笑，轉頭看巷子，說:“公子也對這人命案子有興趣？”

    “自然?！眱袅卣f，“平素沒遇過，新奇得很?！?/br>
    “這可是滅口的案子，尸體七零八落，慘絕人寰?！鳖櫳钪盖玫侗?，“常人不該害怕嗎？”

    “怕什么?！眱袅匾娬胁鹫?，“道聽途說的東西，還能讓我怕得兩股戰戰？傳聞多是三人成虎，就待大人來查明真相?！?/br>
    顧深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說:“公子好奇，也不向我打聽打聽？這案子現下就交在我手里，我知道的，可比伙計多的多?！?/br>
    凈霖收帕，稍偏頭，神色淡了幾分，說:“大人要幾顆珠？無須繞彎子，直言便是?！?/br>
    衙門捕快不比其余當差的，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不過就值二十顆銀珠，還只是伙食雜貼，衙門是不放月錢的，如此便導致各地捕快借職務之便四處勒索的事情屢禁不絕。

    顧深一怔，又仰頭大笑，抬手揮了揮，說:“公子將顧某未免看扁了去，幾個珠子算什么，莫壞了老子的名號。對不住，方才唐突了?！?/br>
    他還想說什么，又聽見背后人提醒道:“大哥，劉世榮尋來了?！?/br>
    顧深便對凈霖抱了抱拳，算作告辭。凈霖頷首，見他轉身走遠。

    “這個人不好糊弄?！鄙n霽說，“人也有這等敏銳的嗎？我看他幾乎指不離刀，凈霖，他是誘你呢?！?/br>
    凈霖還盯著顧深的背影，說:“這案子撲朔迷離，還需要他在前邊尋一番線索。你方才在袖中說了什么？”

    “拿走銅鈴的盜賊就是冬林，他果真與這案子有干系?！鄙n霽抱肩，“他殺陳家人干什么？這家人窮得要飯，給不了他什么錢財吧?！?/br>
    “也許是受人之托?！眱袅卣f，“有錢能使鬼推磨，賭館買他行兇也不是不可能?！?/br>
    “他卻帶走了小姑娘？”蒼霽說，“何不滅口?！?/br>
    凈霖沉默思索，終道:“僅憑一面之詞難得全貌，還有人?！?/br>
    錢為仕哆嗦著手，不斷地擦拭著掌心。水盆里的水仍舊澄澈，他卻像是帶著擦不凈的污穢。他越擦越狠，將皮rou磨得通紅。

    門忽然被叩響，錢為仕陡然站起身，將水盆碰翻在地。他心驚rou跳地迅速收拾掉，臨門輕聲詢問:“誰？”

    “錢夫子，叨擾了?！鳖櫳畹难苹蝿釉陂T縫間隙。

    錢為仕警惕地捏緊拳，撐著門，從縫中露出眼睛，說:“我已對大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大人找我還有何事？”

    顧深只笑了笑，粗聲說:“有些事情，須得再聽夫子說一遍?！?/br>
    錢為仕在顧深的目光中吞咽唾液，他移開門閂，打開了門。顧深一個跨越進了門，眼不經意地打量著院子，說:“早上沒留神，夫子的院墻不高啊，易招賊?！?/br>
    錢為仕的院子和陳家沿貼緊密，實際這一片的院墻都不高，個頭差不多的人只需稍稍踮踮腳，便能將左鄰右舍的院內情形看得清清楚楚。陳家貼在巷子里邊，往里是個帶著孫子的老寡婦，往外就是錢為仕。

    錢為仕跟著顧深，說:“出了人命，是要加高的?！?/br>
    顧深又說:“您洗手呢？還沒吃啊?！?/br>
    錢為仕勉強地看他一眼，說:“才跟大人們看了尸體，怕是這幾天都吃不下東西?！?/br>
    “老子經手案子無數，這么狠的還是頭一遭遇到。殺人分尸，觸目驚心啊?！?/br>
    錢為仕對顧深示意坐，顧深便大馬金刀地坐下。他說:“閑話休說，再把給衙門里的供與我過一遍?！?/br>
    錢為仕端坐拘謹，開口時一團和氣。這教書的年近四十，卻仍然生得細皮嫩rou，可見平日里少經風霜。他身形削瘦，對上顧深簡直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那夜我因收學早歸，喝了些酒，睡得比平日更沉。前半夜只聽風聲嘈雜，凍得我半睡半醒，驚覺是沒合窗，于是披衣起身。合窗時我聽得陳院吵鬧，想是陳仁歸家了?！卞X為仕眉間不自覺地皺起，“陳仁素來愛賭，連二老的棺材本也搶去賭錢，久不歸家，歸家必定是為了錢銀。此人又有打罵雙親和媳婦的習慣，故而每次回家便要吵鬧不休。我酒醉上頭，聽得罵聲持續不斷，一時煩了，便塞住了耳?！彼f到此處掩面，哽咽道，“可我怎知后夜竟出了人命，可憐草雨，竟還被人捉了去，她才七歲，不知兇手到底有何用意?！?/br>
    顧深一言不發。

    錢為仕稍作整頓，抬頭時已熬紅了眼眶。他說:“陳仁這混賬東西！便是他禍害了一家。此人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可嘆卻還要帶著旁人，真叫我痛心疾首?！?/br>
    “老子聽伙計說，這陳仁欠了賭館不少債?！?/br>
    “十六顆金珠?！卞X為仕擦眼，“就是買了草雨也還不起！”

    陳草雨正是陳家的小姑娘。

    “此案兇殘，未破之前，夫子也須當心。這幾日便不要出門講書了，衙門隨時來尋您?！鳖櫳钇鹕?，要走時忽然轉頭，遞給錢為仕一只手帕，“夫子，擦擦頸后汗?！?/br>
    錢為仕的驚愕幾乎剎那變作了畏懼，他反應遲鈍地碰到了帕子，倉促地點頭，說:“多謝、多謝?！?/br>
    顧深抱拳告辭，跨門離開了。他前腳一走，錢為仕反而鎮定下來。夫子眉頭緊鎖，將手中的帕子盯了片刻，終于覺察到一點違和。

    慣稱“老子”的顧深，什么時候會在敲門時說句“叨擾”？府衙里將他的口供記得清楚清楚，顧深若想看，隨時能看，何必多跑一趟？他本就是衙門懷疑的人，顧深還需要專程與他打個招呼，叫他“不要出門”？

    錢為仕冷汗一冒，連寒毛都豎起來了。

    來的人不是顧深，是誰？！

    “顧深”在踏出巷子時，與街市小販擦肩，仿佛蛻繭一般瞬間拔高，露出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來。

    凈霖捏了捏喉嚨，順便將扣系。

    蒼霽對石頭小人誹聲:“你瞧瞧他，騙人一套一套，分明比我更加厲害?！?/br>
    石頭小人對他扮了個鬼臉，竟然有點得意的意思。

    第17章 夫子

    “錢為仕的話，只能信五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