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羅剎鳥半佝僂著吞咽,唾液混雜碎塊一并往下淌,它探向凈霖。 蒼霽立刻狠聲:“休叫它碰到你,不然我便撕了它的皮!” 凈霖撣袖,蒼霽便在袖中喊不出聲??蔀闀r已晚,羅剎鳥聽見了聲響,已起了歹念。它喉中“咯咯”地溢出鳥鳴,瘋撲向凈霖衣袖,竟想捉了蒼霽。蒼霽在袖中顛得眼冒金星,抱緊凈霖的指,想也不想地就是一口。 頎長的身軀頓時立現而出,蒼霽一手覆鱗,竟仿了那日海蛟宗音化人時的樣子。他照頭摁住羅剎鳥的后腦,蠻摜向下,將其門面砸在地面。 “我不管你是誰?!鄙n霽陰冷道,“但我的糧你也敢奪!” 聲還沒落,凈霖便照他后領一拽。蒼霽竟被拽得后仰,上方重墜下的人體幾乎與他擦肩而過。 凈霖敏銳地捕捉到銅鈴聲,他抬腳翻踹,強風在逼仄的房中陡然掀浪,沖得羅剎鳥滾身向后。他一手拎著張牙舞爪的蒼霽,一手點畫成符,青光微亮,虛符剎那張大,將兩人擋在符后。然而凈霖一夜間被蒼霽咬了兩口,哪里還扛得住,下一刻,符文被羅剎鳥尖聲撞得抖動,青光濺碎。 凈霖胸口一沉,掩口嗆血。 羅剎鳥雙只并身,一齊突進,直挖向凈霖的眼睛。蒼霽橫臂格擋,鱗片迅速覆現手臂,縱然如此,也被羅剎鳥一爪撓得血花頓現。 “不過須臾?!鄙n霽說,“它怎就變得這么強!” 凈霖氣息不勻,兩個人一齊退身。他招袖引風,雪花擁簇灌下。羅剎鳥終于露出全貌,兩只仿著尸身的模樣,化作面部殘缺的老者。雪花旋攪如刀剮,羅剎鳥齊聲慘叫,卻不見半點傷口。 “它吃了銅鈴?!?/br> 凈霖話未完,羅剎鳥已經撕開勁風,從背部裂生出灰色雙翼,撲風掃雪,一沖而來。 蒼霽修為方定,靈海不穩,能筑本相已是貪了凈霖靈氣的緣故,他此刻即便以命相搏,也未必打得過羅剎鳥。除非將凈霖再咬幾口,吞幾次。凈霖更無須說,本已因傷蕩空了靈海,全系于一口氣吊著命而已。從前在庭園尚可,那是因為銅鈴鎮門,叫他聚靈不散。若是銅鈴尚在,必不如此狼狽,可如今丟了銅鈴,他早已落了下風。 蒼霽突地抬腳,隔著門板踩住往外沖的羅剎鳥。他重力壓踩,羅剎鳥探手在旁胡亂掙扎,翅膀撲騰在門后。 “給我原物吐出來!”蒼霽聲沉,受著羅剎鳥的沖擊,見門板已經不堪重負。 羅剎鳥的頭顱忽然破出門板,刺耳嚎叫,“我的……我的!” 凈霖說:“與你挺像?!?/br> 蒼霽即刻拽緊凈霖的手臂,恨道:“放屁!我長這個模樣?我在你眼里便是這個模樣?” 凈霖見他會錯意,也不及糾正,只是反身撲向蒼霽,撞得他后退幾步,滑滾在地。蒼霽被凈霖這一撲背撞雜物,轟然散落的柴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罵一聲,揮開亂七八糟的碎屑,拖抱起凈霖的腰,將人直接扛上肩頭,敏捷地翻起身。 羅剎鳥灰翼遮天,連臉也變出鳥相。蒼霽扛著凈霖伸手擒住墻頭,迅猛躥上,調頭就跑。 “你誆我,它根本不食魚,它是食人,食眼,食妖!”蒼霽躍上屋頂,在夜雪中狂奔起來。 凈霖頭一回被人這么扛在肩頭,顛得胃中翻滾,幾乎要反酸水了。他受不住一般的嘆聲,按在蒼霽后頸,就要抬身。豈料“咯咯”聲一瞬降臨,羅剎鳥擦著他發梢飛撲而落,像認定了他二人一般陰魂不散,那怪異丑陋的的臉已經探至凈霖面前。 凈霖冷冷地盯著它,夜風再起,刮得它羽翼亂抖。羅剎鳥竟在這一瞬間怯了膽,瑟縮一下。蒼霽就在這一瞬間飛躍數屋,猛落下去,當街繼續飛奔。 凈霖覺得夜景模糊,在這落地的一震中,恍惚憶起些許前塵。他攥緊蒼霽的衣,頭痛欲裂。蒼霽察覺不對,將他拉進懷中。 “凈霖?”蒼霽再次躍起,他行在大雪中,捏正凈霖的臉,“不許睡!” 凈霖閉目,拉緊蒼霽的衣襟,說:“此地不對勁?!?/br> 蒼霽被追得倉促,呼吸也錯亂了些。他在大雪中分辨不清方向,只是周圍的房頂跑也跑不完!蒼霽背后撲襲寒風,他沉身而避,卻不料左側兜頭抽來一條鐵鎖,他躲閃不能,眼見要傷。電光石火間,素白的手腕出露在蒼霽左側,將鎖鏈拿個了穩當。寒冰迅速覆裹手背,凈霖手上不見傷口,卻滴答出血珠。凈霖另一只手將血珠抹了個準,抬指便擦在蒼霽唇間。 “吃飽?!眱袅剌p輕一震,寒冰盡碎,他字句清晰地說,“我們不跑了?!?/br> 紙片般的鬼差們肅立周圍,鐵鏈“嘩啦”作響,將兩人包圍起來。 他們分明比鬼差慢一步,本不會鬼差相見,此刻卻在鬼差之前??梢姶说卮_實邪門,這一遭簡直像有人在給他們專程下套。 蒼霽早在奔逃中喪失了耐心,他的舌尖沿著紅色一閃而過,將凈霖的大方饋贈舔了個干凈。 第12章 羅剎(三) 蒼霽滲在舌尖的丁點兒血味化作澎湃靈氣,澆在喉中的甘甜鮮美涌翻而上,讓他迫不及待地露出森然齒貝。 羅剎鳥夾風撲向地面,然而身尚未落,便讓蒼霽牢牢抓住了銀爪,接著它整個巨身都被蒼霽掄轉起來。鬼差們不及退后,被羅剎鳥撞飛四散。 “還不束手就擒!”鬼差喝斥一聲,旋身拋出長鏈。 四下的鐵鏈都在大雪中霎地抖開,如同眾蟒吐信,雷霆萬鈞。蒼霽腳下避閃,身形矯健,從鐵鏈交錯中一晃而過,翻身穩立于鏈網之上。他足尖壓在結鏈之處,倏忽一撩,便見四周拽著鐵鏈的鬼差們應聲而起,被鏈子所引,撞成一團。 羅剎鳥見狀騰身欲走,凈霖一步跨前,它便如碰風壁,怨聲滾地。它抽搐在地上,翅爪痙攣,晃得鈴聲愈來愈響。只見它覺察危急,厲聲現出鬼怪浮面,與鳥相擁擠在一張臉上,顯得分外可怖。未幾,周圍便讓尸臭籠罩,它竟在吞化腹中的銅鈴,妄圖突破僵局,逃出生天。 “銅鈴在哪兒?”蒼霽錯身攙住凈霖,將羅剎鳥凌踹而起,擋住了鬼差的突襲。 凈霖說:“在它肚中?!?/br> 羅剎鳥擦地翻滾,又陡然振翅躥起,叫聲凄厲。它已不辨東西,拽著鬼差鐵鏈一頓撕扯,浮著人面的頭顱將一只鬼差如同撕紙一般的咬成兩半,隨后仰頸一吞,就咽了下去。 “竟是個貪吃的?!鄙n霽對著直撲而來的羅剎鳥壓動指節,在咯嘣聲里隨意而笑,悠哉道,“可巧,我是你祖師爺?!?/br> 音落,蒼霽原地暴起。身如鴻雁,踏雪凌空。他掂量鐵鏈,鬼差們逃生未察,便被一股剛硬勁道強拽著拖回身去。羅剎鳥已紅了眼,逢人便撕,聽得鬼差們一片哀嚎,竟被蒼霽挨個喂給了羅剎鳥。 “怎么樣?!鄙n霽一腳踩在羅剎鳥腦后,甩動著鐵鏈在雪空中呼呼作響,“認個爹來,日后保你吃喝不愁?!?/br> 羅剎鳥甩頭翻撞,蒼霽卻穩當不掉。羅剎鳥沖昏了頭,竟將目光投在了凈霖身上,它翅翼未展,便被鐵鏈束縛勒緊。后頸一沉,登時栽頭磕地。鐵鏈繃直,將它脖頸勒得幾乎變形。羅剎鳥放聲慘叫,面上各色臉孔爭先恐后地浮現求饒。 “你要往哪兒去?!鄙n霽踢偏它的兩只腦袋。 羅剎鳥一只面嚎啕一只面諂媚,齊聲說:“饒了我……饒了我!” “饒你?”蒼霽半蹲在它面前,突地露出笑來,“自然是可以的,但你須得回答我幾個問題?!?/br> 羅剎鳥一雙眼靈活轉動,一雙眼委屈可憐,疊聲說:“你問你問?!?/br> 不待蒼霽招手,凈霖已經到了身邊。 凈霖說:“誰給了你銅鈴?” 羅剎鳥不安分地掩面,目光游離,口中沙啞地“咯咯”笑,推諉道,“隨便吃,隨便吃進來的!” 凈霖沒有與它辯論真假,只微頷首,繼續問:“你居陰墓積尸而化,何必跑來此處覓食?” 羅剎鳥答道:“這里味道鮮美?!?/br> 凈霖不再問,羅剎鳥見蒼霽站起了身,便一面兇光畢露,一面委曲求全地說:“放我走,快些?!?/br> 蒼霽掌中鎖鏈盡數落地,他對凈霖抬了抬下巴,說:“背身或閉眼,你挑一個罷?!?/br> 凈霖的側臉被雪掩得白凈,他只抽出棉帕,將手指擦得仔細,說:“別濺在衣服上?!?/br> “濺臟了不打緊,你再替我穿就是了?!鄙n霽將羅剎鳥的臉用腳抵正,居高臨下地微笑,“別介,爹就是開膛破肚取樣東西而已?!?/br> 羅剎鳥四目瞪大,劇烈扭動起來。它被鐵鏈勒緊脖頸,那頭踩在蒼霽鞋底,越繃越直。羅剎鳥雙面浮腫,喉中鼓動含糊,逐漸聽見“咯嘣”聲,身體已抽搐不能了。渾身靈氣猶如被把小刀剔剝了出去,連骨頭縫里也沒放過。它四只眼一齊翻上,一命嗚呼。 蒼霽蹲在池中將手洗了又洗,擱鼻尖嗅一嗅,仍然覺得還有惡臭味殘余。他煩躁地撥水,沖岸上發脾氣道,“臭死了?!?/br> 凈霖此刻困得合目,只在樹上敷衍地嗯聲,連眼睛都懶得張來。夜還未過,外邊凍得他鼻尖發紅。 蒼霽赤身裸體地站在水中,鵝毛大雪覆在他肩臂,一瞬就化得淌水珠。他像是不知寒冷,被水埋了半腰也不覺得哪里不對。 “喂?!鄙n霽甩動水珠,“那鈴鐺真的不是你的嗎?” 凈霖慢吞吞地拉回神識,又“嗯”一聲,算作回答。他今夜被蒼霽要去了幾滴血,精神難振,須得睡上一睡。只聽水中呼啦作響,蒼霽蹚水上岸,雙臂一撐便翻到凈霖面前,站著俯看凈霖。 “費了一番力氣,卻是個假的。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根本不知曉它肚中是個什么味道?!鄙n霽一邊抬臂嗅著,一邊用腳輕踢了踢凈霖腰側,“還有味道沒有?” 凈霖倦色深重地睜眼,一入眼的便是這條肥魚不知羞的小腹和他筆直有力的雙腿以及光裸坦誠的隱秘部位。 凈霖目光稍避,說:“沒有了?!?/br> 蒼霽蹲下身,湊到凈霖眼前。他這張臉長得占盡便宜,這雙眼更是占盡風采,如此直逼在眼前,讓凈霖眼睛深處都不自覺地要倉促退讓。 “你是不是早有察覺,故意誆我去掏一掏?” 凈霖面上微微露出點詫異,甚至稱得上是“無辜”,說:“我為何要誆你?!?/br> 蒼霽懷疑地看著他,說:“今夜處處透著古怪,不像是撞巧,倒是像遭人算計了。鬼差回頭追我們干什么?” “他們鐵鏈空空,沒押到魂,必是別人先下手偷了?!眱袅厣陨院笱?,“穿衣服?!?/br> 蒼霽不退反進,說:“那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凈霖說:“一門四口盡數喪命,這案子本就來得蹊蹺,又引來了羅剎鳥,鬼差偏偏找不到鬼魂,我們出現得巧,他疑心是情理之中?!?/br> 他們是被銅鈴引去的,然而從羅剎鳥肚中拿出來的鈴鐺卻并非凈霖丟失的那一個。 “誰要套你?”蒼霽說,“我們下山隱秘,此地掌職之神也看不見你,還有誰會知道?” 凈霖身份微妙,這具身軀到底是人是妖是鬼是神至今都難以定論,可從蒼霽得知的故事里,人人都以為他是死了的。那么誰,誰既知道銅鈴的妙處,又懂凈霖的脾性? “也許不知道?!眱袅鼗\呵了呵凍得僵硬的手,“銅鈴落于凡人之手,靈氣外溢,難免教人察覺。但凡有點修為,便知此物的好處。他既然貍貓換太子,想必是已得了真正的那個,又憂心你我追趕,故而放了個假的前來攔路?!?/br> 但時機卡得太好,反倒讓凈霖起了疑。他心中或許有些人選,只是一概未提。 “那真的銅鈴豈不是再無蹤跡?!鄙n霽說道。 “是啊?!眱袅仂o靜地看他,“眼下便是吃了我的好時機?!?/br> “那是我的事情?!鄙n霽差點將“關你屁事”說出來,他忍了忍,才道,“你就這般不想活嗎?” 凈霖說:“不想活很奇怪嗎?”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出奇的純粹,好似真心實意地在問一問,又好似從來沒得到過答案。 蒼霽一時語塞,他既想反駁,又覺得無話可說。 凈霖活還是不活,關我屁事?只要吃掉了他,他便一生一世都在自己這里,既不會離開,也不會拋棄。如此便可以了,他們往日那點情誼就算到頭了,至于他到底想不想活,這跟一心想要吃掉他的自己有什么關系? 蒼霽心里另一邊又說。 老子就是不悅。 于是他粗暴地從空中揪出嶄新的衣物,邊穿邊回答:“奇怪,怪透了!” 蒼霽穿了半晌,見凈霖目光微妙,欲言又止,便略微得意地說:“你要看哪里?準許你夸一夸。若不是夸贊,就不要開口了?!?/br> 凈霖便不語了,待兩個人下了樹往回去,蒼霽便總覺得衣擺煩人,渾身不便。一路悄無聲息地歸了客棧,凈霖方才合眼,后背便被人猛地一撲。 蒼霽兇神惡煞地說:“褲子反了你怎地不提醒我?!” 他將人翻了過來,卻見凈霖并不睜眼,像是已經睡熟了。蒼霽既惱又恨,低聲道,“你再佯裝!” 石頭小人從枕頭底下鉆出來,坐在一旁笑到打滾。蒼霽松開凈霖,栽在一旁,悶恨得捶著被褥。一雙眼又狠又絕地盯著凈霖安之若素的側臉,巴不得馬上再咬他幾口。 翌日蒼霽坐起身,見凈霖未醒,便抄起石頭小人擱在肩頭,打著哈欠下樓找樂子去。他學著凈霖的模樣,丟了幾顆銀珠給掌柜,聽著掌柜把廚子吹得天花亂墜,隨便跟著點了些東西。 “你吃不吃?”蒼霽手臂搭椅,對石頭小人說,“說來奇怪,你沒嘴巴,也不食靈氣,整日靠什么活?” 石頭小人坐在他膝上,將筷子握得整齊,一副坐等吃食的模樣。蒼霽覺得它可笑,又心覺它可愛,忍不住顛了顛腿,看它左右搖晃,憤憤地踢自己幾腳,便心情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