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你錯過了機會,便要等一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彼涞牟皇瞧つ?,而是魂魄。他迫近錦鯉,如同睡醒的巨獸隆起了身軀,這樣無法抵抗的威懾力遠比鋒利的齒牙更加讓人懼怕。 錦鯉敏銳地發覺凈霖不同平常,想要瑟縮向后??墒莾袅匾话炎ё×怂氖直?,將他放置在巨獸的陰影下。錦鯉愈發難以忍耐,這不是種疼痛,而是種被居高臨下俯瞰的壓力。這壓力簇擁在他薄弱的線上,讓他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凈……凈霖……”錦鯉痛苦地喚出凈霖的名字,他的五臟六腑都像被重物碾壓,連呼吸都變得斷續。 凈霖看了一會兒,松開了手。錦鯉一個后仰,在被子上滾了幾滾,如獲大赦。內室陷入寂靜,錦鯉心里咬牙,面上仍露出可憐的樣子。淚珠子在眼眶里打滾,他壓著手背,細小地啜泣著。 凈霖偏頭望著夜雪,興趣寡淡。他坐了許久,轉回頭看向錦鯉。 “過來?!?/br> 錦鯉內心警覺,卻像小動物一般爬了回去。他面上越是乖巧,心中就越是冷靜。他藏在這幅稚兒的軀殼下,渴望化解凈霖的提防。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凈霖似乎洞察一切,并且毫不在意。 錦鯉爬到了凈霖身側,凈霖抬手欲撫摸他的腦袋,又中途放棄了,轉手從石頭小人那里扯過干凈的帕子,給錦鯉擦干凈鼻涕眼淚,便又躺下,不再說話。 次日宿雪初晴,砧聲破晨。凈霖招了衣裳給錦鯉,錦鯉將頭抵在袖口,如何也穿不進去。石頭小人揪正衣裳,為他穿好衣,還裹上了一件小絨披風。鞋面上繡著一對鯉魚,錦鯉穿鞋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隨后凈霖起身下階,他今日仍舊常服打扮,單薄得很。他站在階下稍作回首,眉目冷寂。 石頭小人牽著錦鯉,帶著他下了階,隨著凈霖往山下走。山間晨霧圍繞,山階濕滑,石頭小人摔了好幾跤。錦鯉原先還繃著臉,后來跟著石頭小人奔跑嬉鬧,滾了一頭的雪。凈霖一直沒有回頭,半斂著眸似在夢中。 到了山腳,錦鯉跑了幾步,不見石頭小人。他轉頭一看,石頭小人坐在凈霖肩頭,沖他搖了搖手臂。 錦鯉還沒明白過來,就聽凈霖說。 “你走罷?!?/br> 第5章 狡詐 錦鯉呆若木雞,歪頭疑心自個兒聽岔了??墒莾袅匾埋且换?,已經拾階而上。山霧在此刻分外礙眼,阻著他的視野,讓凈霖的背影幾欲消失不見。 錦鯉回過神來,拔腿就追。他撲抱住凈霖的小腿,喊道,“凈霖!” 凈霖身形不動,側目看他。 錦鯉仰起頭,被凍得渾身繃緊,他急切地說:“凈霖,不要丟掉我!” “你本就不是我的?!眱袅胤餍?,抬步上階。 “凈霖!”錦鯉攥緊他的衣角,嗚咽起來,“凈霖……山里的野獸要捉我去吃,我不要同你分開?!?/br> 凈霖不言不語。 錦鯉不肯松手,仰頭時淚如泉涌。他眼里皆是凈霖的倒影,好似已將凈霖全部放在了心里,滿心依賴著。凈霖盯著他,眸中仍然無情。 “我要與你在一起!”錦鯉凝噎著大聲說,“我一睜眼便見得是你,我不要去別處?!?/br> “你知道我是誰?!?nbsp;凈霖說,“你怎敢這樣說?!?/br> “你是凈霖!”錦鯉被拖跪在地,他死死拽住凈霖的衣角,仿佛這一截兒布即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說不出太多的詞,只能頹唐地重復著,“你是凈霖……凈霖……”他抽噎著,“不要丟掉我?!?/br> 錦鯉這一次哭得情真意切,因他混沌初開,世界于他而言如同隔霧看花。他既不懂人情,也不通常理。他僅有念頭便是“吃”,可即便他想要吃掉凈霖,也從未想過離開凈霖。吃掉凈霖不也是另一種相伴嗎?他是這般的想的,他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他早已不記得為魚時的許多事情,他只記得凈霖,他一直同凈霖在一起。他是如此清楚的明白,此刻要他離開凈霖,他在這茫茫大雪中惟有死路一條。 他不能松手,起碼在吃掉凈霖之前,他不能松手。這是他一直以來虎視眈眈的獵物,是他朝思夜想的食糧。他緊咬的牙關透露出他絕不會拱手相讓,于是他在凈霖抽袖的瞬間,猛然將自己磕在階上。額頭重重地碰在沿角,滾身滑跌在地上,隨即便感覺到殷紅熱血順著眉流淌下來,刺得他左眼酸痛。 錦鯉伏在地上,啞聲哭泣。他困難地捂住左眼,這樣仰視凈霖,仿佛將一切都拋擲出去,只是想要凈霖抱一抱。稚兒凍紅的手指掩不住血,他顫抖著,膽怯地喚著,“凈霖……” 凈霖冷若冰霜。 錦鯉孤立無援,便趄身而爬,顧不得血,手扒在雪中,紅得令人心顫。他抽噎到氣息混亂,只看得見凈霖的背影越來越遠。他一聲聲喊得肝腸寸斷,稚嫩的嗓音被扯得嘶啞。 “你不能……凈霖!”錦鯉無力地渾身發抖,“求求你……不要……不要丟掉我?!?/br> 他像是扒不穩臺階,又磕摔回去。他躺在雪中,淚眼模糊,緊咬的齒縫里瀉出不甘心的嗚聲??膫难谥搁g,他握著冰雪,翻身站起身來。他站在原地,不斷地擦抹著雙眼,血和淚涂滿雙手。他似乎已經沒了辦法,只是站在這里,望著凈霖的背影像個尋常小孩兒一樣大聲哭。 階側的雪松被哭聲震塌了枝頭雪,粉屑摻著濃霧讓凈霖的身影徹底消失。山間只余哭聲盤旋,精怪走獸皆數探頭。錦鯉哭累了,凈霖也不見了。 一頭野豬拱出雪叢,嗅著氣味走向錦鯉。野豬身軀龐大,像座小山般移動著,顯然是已修得一些靈氣。它圍著錦鯉轉了一圈,甕聲甕氣道,“你要跟著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br> 錦鯉已經不哭了,他紅腫著眼說,“不干你事?!?/br> 野豬哼哧哼哧地用鼻子推倒錦鯉,“此山歸我管。你非要纏著他做什么,他最冷情不過了,神仙一貫都是這個模樣。你不要再同他在一起,你便留在此山與妖怪一起不好嗎?你本也只是條魚?!?/br> “不干你事?!卞\鯉跑了幾步,費力地踩上階。他想了想,又將早晨裹好的斗篷丟掉,連同外襖一并扯得亂七八糟。他在寒風中不住地打著哆嗦,倒吸著氣尋著凈霖的腳步走。 “他脫衣服做什么?!币恢簧n鷹探下頭來,狐疑地問底下的野豬,“他不怕冷嗎?” “變作了人,就會變得古怪?!币柏i銜著斗篷拖看,“真是太古怪了?!?/br> 四下精怪走獸們一齊附和,錦鯉已經爬進了山間。他無法走快,天上開始下細雪,他腿腳遲鈍地蹚在雪中,覺得腳趾已成了石頭。周遭雪松掛冰,細溪叮咚輕快,隨著雪下大,霧氣越發濃郁。 錦鯉走也走不到頭,他心道凈霖怎會這樣狠心,好似一個沒有心肺的人。又想真的一走了之,叫凈霖后悔莫及??墒撬徽撛趺聪?,都沒有調頭。他逐漸不敢再張口喘息,因為烈風寒徹,仿佛連口舌都會凍掉。面部不能再自如地調動表情,被風與寒凝結成了低落的表情,像是雕刻上去的面罩。四肢僵直變硬,他連手指都彎曲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耳旁突然被輕輕渡了口氣。錦鯉遲緩地轉動眼眸,看見一張漂浮在雪風間的面孔。對方銀發拖散風中,尾端也變作了雪。 “你欲追往何處?”對方循循善誘地說,“你這般是走不進枕蟬園的,凈霖將園子隱在天地微妙之處?!彼N耳緩聲,“你永遠永遠也找不到?!?/br> “關你屁事?!卞\鯉察覺邪氣,他睫毛與頭發皆覆了霜雪,露出不好惹的兇悍。 雪魅在風雪中傳出嘲諷的輕笑,他的手腳都虛成透明,因為修為低微而無力維持人貌。他自在地躺在風中,跟在錦鯉左右。 “你被凈霖丟棄在了山腳,你知不知曉,他曾經丟過許多魚呢?!毖刃÷曊f,“你知不知曉,他到底是誰?我都知道,我告訴你?!?/br> 豈料錦鯉不理會后面那句,只是倏地抬頭,“他以前有許多的魚嗎?不對,你騙我,他分明只有我的!” 雪魅嬉笑著翻滾一圈,“你信也不信?你當真這樣想?你看他形容冷淡,病入膏肓,又久纏病榻,那個園子里除了他自己,再無其他。他不覺岑寂嗎?他必也怕孤獨的?!?/br> “……我不信你?!卞\鯉的腳步卻慢了下來,他用力搖著頭,“凈霖只有我?!?/br> “他若只有你,他為何要丟掉你?”雪魅哀傷地說,“他將你丟了去,頭也不回。他怎可這般絕情,他沒有心嗎?過去你們日日相伴,即便你是條魚,他也同你沒有半分留念嗎?可他愈是這樣的薄情寡義……”雪魅語調一轉,妖異地笑起來,“你就愈是想要吞掉他,撕裂他,將他鯨吞蠶食,統統塞入腹中。你這小妖怪,貪婪又狡猾?!?/br> 錦鯉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惱羞成怒,“與你無關!” 雪魅游蕩到錦鯉另一邊,“你怕什么?你必不敢叫凈霖知道,因為你怕他覺得你是尋常妖物,貪得無厭才是本性?!彼┛┑匦?,細聲道,“你不該怕的,你不知道,他比這天底下任何妖物都要更加狠辣無情。在許久之前,他殺了自己的君父,他還殺了許多人,他讓九天境里血流成河。你見過火燒云霞的通紅天地嗎?凈霖殺人時,九天境便是那般場景。他還殺過千千萬萬的妖怪,他的劍既含著妖怪的骨頭,也淌著神仙的鮮血。他是被唾棄、被憎惡、被畏懼的嗜殺君神……” 可是錦鯉擦了凍僵的臉頰,并不驚奇,也不害怕。他只是不耐道,“你吵得我難辨方向,不要在這里,你去別處?!?/br> 雪魅圍著錦鯉飄了一圈,“你不怕他嗎?”又立即了然道,“你定也是被他的那副皮囊給欺騙了,他的這張皮,可比世上任何偽裝都要致命?!?/br> “你也覺得他好看?!卞\鯉說道。 雪魅幽怨地說:“……我還想刮下他的皮,頂到自己臉上來?!彼f著借風撫面,“我若有了他的皮,三界之中,哪里還是我不能去的呢?!彼煮E然變得陰毒,“可恨他囚我于此,叫我數百年不得離開!他怕我同人說他還活著,他怕……他也沒什么了不起!小妖怪,你如當真想要吃掉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br> 果然見錦鯉眼中一亮,又謹慎地壓了下去,只佯裝不屑。 雪魅說:“你不答應也得答應,我已將凈霖的前塵透露與你,你既聽了,便已與我結了牽絆。你要想活命,須得按我說得辦?!?/br> 錦鯉面容失色,說:“你好jian詐!” 雪魅說:“你若聽話,便沒有苦頭,還能平白得了凈霖的靈氣,你不想嗎?只要吃了他,他便再也沒辦法丟掉你?!?/br> 錦鯉遲疑片刻,說:“當真嗎?我不想同你有牽絆?!?/br> “除非我死,否則誰也解不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雖殺不了你,卻能叫你在雪中凍得半死,永遠也走不出去?!毖壤溲鄱嗽斨\鯉,見他隱約有些怕了,才笑起來,“你乖一些,我指路于你?!?/br> 枕蟬園隱埋雪霧茂林之后,錦鯉遠遠瞧見熟悉的庭園,額上的傷口都凍得止住了疼。 雪魅伏在他背上,悄聲說:“我給你的草,你須藏好。就算是神仙,吞了下去,也會劇痛難忍,無法動彈。你不知凈霖可怖,他即便無法動彈,也不能叫人放心。待他吞下去,我自會教你怎么做?!?/br> 錦鯉目視前方,呼出口氣,突地問道,“妖怪也是嗎?” 雪魅眼珠子一轉,雪風便勒緊了錦鯉的脖頸。他說,“你休要打別的主意,這草于我毫無用途。倘若是能害我的,我豈會交給你?” 錦鯉脖頸凍得泛紅,他冷哼一聲,小跑幾步,上了最后的臺階。 檐下坐著的石頭小人正晃腿搖銅鈴,目光一頓,見著錦鯉狼狽地站在門口。它炸毛似的跳起來,跑過去繞了幾圈,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 錦鯉踢得它一個踉蹌,只恨道,“不認得我了嗎?和你主人一般的石頭心!” 石頭小人順勢翻了個滾,坐在雪間捏了個團砸錦鯉。錦鯉不閃也不躲,眼睛紅腫,無比凄涼。 錦鯉對雪魅說:“你也要同我進屋去嗎?凈霖此刻必在睡覺?!?/br> 雪魅本來打量石頭小人,像是想不通什么。聞言隨口催促道,“良機難得!快帶我進去!” 石頭小人顛著雪球,看著錦鯉從它面前過,既不阻攔,也不起身。雪魅一靠近庭園便覺得這石頭小人不同尋常,當下見它又不似守門,突然茅塞頓開,驚聲道,“它是——” 錦鯉磕在門檻,一個栽蔥。內室木板似乎貼了層靈界,雪魅一挨著木板,便發出“刺”地燙化的聲音。他厲聲道,“蠢物!快背我起來!” 誰知錦鯉又被小案拌倒,撲倒他半實的身上。他察覺不對,就見錦鯉掙扎抬手,將他壓摁在地上。guntang的地面讓雪魅欲要尖叫,口中卻被用力塞灌進一團草葉。 雪魅嘔不出,生生被塞了下去。他被捂住了嘴,燙得即將融化。腹中劇痛難忍,翻滾前聽得錦鯉貼耳說了一句。 “多謝?!?/br> 錦鯉驚慌后退,連滾帶爬地攀上榻,撲進凈霖懷中,失聲哽咽,渾身顫栗,“凈霖,凈霖,我好怕!” 雪魅五臟六腑都在劇烈翻攪,他撞在門檻,幾近化掉了。他面容猙獰,凄聲喊道,“你——” 你這狡詐妖物! 凈霖方才醒來,擰眉見得錦鯉正在顫身依偎。 他衣物沒了,只穿著內襖小袍,顯是一路追得不容易。額間磕破的地方也凍得凝結,面上的血跡還沒擦凈。一雙澄澈無辜的眼里仍然倒映著凈霖,只是見凈霖醒來,又怕又委屈地縮了縮手。 “凈霖……”他淚眼婆娑,“凈霖?!?/br> 石頭小人“啪”地捏碎了雪球,竟看呆了。 第6章 蒼霽 雪魅的凄厲喊叫讓凈霖難以定神,他抬手一揮,雪魅便倒飛了出去。雪魅跌進雪中,反倒緩止了些許疼痛,他怕凈霖怕得厲害,不敢多留,忍痛化成細雪倉促而逃。 錦鯉仍在掩面啼哭,凈霖只覺得頭痛欲裂,竟連抬手拎開他也做不到,只能半闔了目,說。 “你怎這般的重?!?/br> 錦鯉抬頭,見凈霖面色發白,眉間積倦,竟比昨夜更顯病態。他不知凈霖到底在何處受了何等的傷,也不知什么緣故導致凈霖突然這般虛弱,只是有些心疼,便抬手抱了凈霖的頰面。 “凈霖?!卞\鯉啜泣著呢喃,“你不要死?!?/br> 他如今不過一個小童模樣,捧著凈霖的臉越漸難過,竟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伤稚靡粓F可愛,哭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也叫人覺得傷心。 “我本就是死人?!眱袅匮燮こ林?,回答道。 “你怎會是死人呢!”錦鯉一頭撞在凈霖下巴上,眼淚幾乎要淹沒了凈霖。 凈霖覺得領口被浸濕了,那眼淚滑過他的脖頸,滲進了枕間。他忽地覺察到一點“鮮活”,仿佛死寂許久的世界被這小小的眼淚燙到掀起波瀾。他太多年沒有與人這樣靠近,也太多年沒有與人輕松地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