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簡玉玨先將訴紙遞給了衙差,不一會,那衙差便回來帶了一句話,叫他們回去等。 李掌柜一聽就知道,這么多年一切都沒有改變,寒門的考生從來都是如此,如浮萍一般沒有選擇的余地。 “玉玨,我們回去吧?!?/br> “嗯,好?!?/br> 回鋪子的路上,簡玉玨想起上官琰說的話,他當時說過要等幾日,難道說的就是這個么。 *** 距離放完榜不過兩日,置放在貢院博文館藏室的會試的答卷,繼火事之后,竟出了一件大事。 會試的考卷自來是需要核查報名的考生和對應答紙,但上次因火事燒毀了不少落榜考生的答卷,所以查對就很難完全對上。 可是問題卻出在并未燒到的那一堆答卷里。 最初中了貢生的一批是先解封的,彼時并未有問題,如常發榜,但其后解封的落榜考卷當中,卻出現了三張奇怪的答紙。 兩張的編序不可考,其中一張的考生姓名為盧冠霖,另外兩張,皆為簡玉玨。 亦就是說,此次會試,有四人,兩人各填了一樣的名字,這般做法,實在太過像是替考未遂。原本對照報名的考生和答卷,就能對出漏掉的編序是何人,但因著那一場火事,什么都難以核查,一切像是有計劃的謀測,最關鍵的是其中一個還是此次的會元,而根本就落了榜的青州解元卻有兩張答的不怎么樣的答卷,著實怪異不已。 不知怎么,這事被人傳出到街知巷聞,禮部根本再壓不住,皇上亦從御史口中聞得此事,震怒不已,嚴令禮部避嫌,由東廠廠督秦衍徹查此案。 簡玉玨在舊書鋪才聽聞這個消息,還來不及細想,東廠便派了周正過來。 周正對著簡玉玨有禮道:“簡書生,關于你這次會試,請你跟我走一趟?!?/br> 李掌柜看到這些官服,心里就害怕,他走出擋在簡玉玨的身前,“官爺,是出了什么事么,我們玉玨什么都沒做,榜都沒上呢?!?/br> 周正看老掌柜不忍,回頭將下屬揮遠了些,低聲道:“老者,不用擔心,只是例行一問,或許,還有別的轉機?!?/br> 簡玉玨朝著神色焦急的李掌柜輕輕頷首安撫了一下,側身走向周正, “我跟你們走?!?/br> 第八十六章 東廠的提審室里,有節律的敲擊聲從黑梨木桌案后面傳來, 盧冠霖偷偷地抬頭望了一眼。 秦衍靠坐在交椅, 隱在泛著黃光的半明半暗中。 他身上朱紅色的官服曳撒在這青灰色的磚墻壁映襯下,刺眼地讓人無法忽視。 那在暗處依舊清晰深刻的五官, 瘦削的下顎斜切金絲鑲邊的曳領, 明明容色是俊美無匹,周身卻又帶著狠厲的氣勢, 教人想看, 又不敢看。 盧冠霖膽顫地重又低垂下頭,他站在下面已是站了半個時辰,腿都酸澀地快立不住了,秦衍不開口,他一肚子準備好叫屈的話都不能說。 他長這么大,不說東廠,就連普通的公堂都沒去過,進門前外面還是晴空萬里的白日, 一進這提審室就烏漆麻黑的,唯有一盞亮著的燭燈還在那個可怕的男人前面的案桌上, 他根本就不敢湊近。 盧冠霖知道秦衍的身份, 當然也聽說過他的作派, 就是他爹, 在家都不知罵了多少次。原以為是個年紀大的娘娘腔, 哪知道長得這么清儔俊美, 難怪他爹每次提起秦衍都恨的牙癢癢, 這不就是他見到簡玉玨的感受么,比自己厲害,偏生長得的也比自己好看。 秦衍一直沒說話,盧冠霖只能兀自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他答應了他爹,無論如何都死不承認,畢竟他也是當朝正二品的兒子,秦衍應該不能將他怎么辦吧。 突然,叩擊聲戛然而止,盧冠霖腦中思緒一空,下意識地看向秦衍那處,只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看不清情緒。 這讓盧冠霖心頭無來由的一驚,這么久都沒問什么,督主不會要嚴刑逼供吧! 盧冠霖忍了這么許久終于是忍不住了,“督主,這次會試我可什么都沒做過?!?/br> 這也是大實話,本來么,這都是他爹做的啊。 秦衍視線落在他顫抖的雙腿,唇角微揚,“本督方才有說你做甚么了么?!?/br> 這是進了提審室,盧冠霖聽到秦衍說的第一句話,可不知道為什么,剛剛是覺得沉默害怕,現在秦衍的一開口,盡是隨意的語氣,他反而更害怕, 盧冠霖哆嗦道: “沒,沒有?!?/br> 話頭都開了,他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督主,如果你說的是會試的那個傳聞,那我真的是被人陷害,你看另一張考卷連編序都不可考,定是有人作惡,妄圖抹黑我?!?/br> “你知道的細節倒是與我一般清楚?!?/br> “都,都是聽到的傳聞,我爹可是從來不會泄漏公務上的事?!?/br> 秦衍聞言笑笑,挑起案桌上已經拆封的答紙,“那么,這份會元的答卷才是你的了?!?/br> “督主,那是肯定的,你不信,盡可以去比對筆跡,我還可以將我所寫內容盡數背出!” 盧冠霖說這話是有底氣的,簡玉玨的字寫得跟字帖里的一樣,他可是練了好久勉強形似,而且禮部解封之后,盧文廣隨即拓寫了一份送回家,逼著他將三場的答卷在家背了好幾日,就是以備后需,沒想到真的用上了。 秦衍看著眼前的盧冠霖急于證實自己,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雖說盧文廣不怎么聰明,但顯然他的兒子比他尤甚。 盧冠霖不覺,還以為自己心思縝密,提前說道,“督主,雖說是我所寫,但時日久了,我怕有些記得不清,但大體是不會錯的!” “嗯?!?/br> .... 盧冠霖結結巴巴地背完全部,他自認為還算順暢,畢竟就算是簡玉玨,他也不信現在還能全然沒有錯漏地背出。 秦衍唔了一聲,“這答卷上有幾個墨點,也是你不小心沾到的么?!?/br> “是的,督主,當時試考,我心里緊張就失手撒出了幾點墨跡呢?!?/br> 秦衍看著干凈的一無痕跡的答紙,其實從接到密信,就知道這份答卷不會是盧冠霖的。 但無論那個解元是被設計利用還是心甘情愿地替考,于他都沒什么要緊,他要的只是盧文廣的項上烏紗,涉案的考官已經認罪畫押,現在再找盧冠霖和簡玉玨,也不過是隨意做做樣子罷了。 “督主,簡玉玨帶到了?!敝苷咧灵T外,敲門道。 “進來?!?/br> 周正跨過門檻,看到盧冠霖時,臉上是明顯的厭惡。 “你審下去?!鼻匮芤呀洓]什么耐心再和這個人說些廢話。 “是,督主?!?/br> 秦衍起身摺了摺袖口準備離開,他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然而就是這一眼,秦衍的手上動作頓住,眉頭倏的攏起。 他緩緩走向周正身后的簡玉玨,臉色算不得好看,他身材頎長高挑,蟒袍輕動之間是無形的勢壓襲去。 走得越近,秦衍的眉頭皺的更甚,周正站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他沒見過蘇宓,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這兩人的相似。 男子和女子本就差別巨大,簡玉玨的容貌也并非和蘇宓盡然一樣,但奇異的是一眼看過去就能讓秦衍想到蘇宓,就好像簡玉玨與蘇宓之間帶著與生俱來的一種聯系。 這感受讓秦衍著實是很不高興,他比簡玉玨稍高上一些,垂眸看向他的神色又冷下了幾分。 簡玉玨能感受到來人身上莫名的怒意,可他從未見過秦衍,正如當初憑白被盧冠霖踢了那攤子一般,為何這些人都對他無端不善。 他退后一步,拉開與秦衍的間距,作揖道:“簡玉玨,參見督主?!?/br> 簡玉玨直直對上秦衍的視線,那聲音不卑不亢,溫潤而又夾雜著疏冷,秦衍盯了他一會兒,腳步一轉,重回到案桌后的座椅,“周正,你開始審?!?/br> “是,督主?!?/br> 周正早已習慣了秦衍時有時無的怒氣,他走到二人的中央,清了清嗓子道:“你們應該已經聽到了傳聞,你們兩個出現了兩份同名的答卷?!?/br> 簡玉玨只是應了一聲,周正來鋪子里以前,他都以為不過是謠傳,他看向盧冠霖,進門時,盧冠霖就刻意躲避他的目光,直到現在也是。 盧冠霖半背著簡玉玨,對著周正卻是神情激動,“大人,這就是有人陷害,我在國子監里的對頭多了,真不知道是哪個害我的!” 周正不耐煩道:“別個考生,還能用自己的仕途來害你不成?!?/br> “是啊,我哪知道那人怎么想的?!北R冠霖自己都想不通,誰這么恨他,快成功了,半路出這么個幺蛾子。 周正懶得看他演戲,會試的卷子不是他所作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是這次出了這四張考卷的確是他們沒料到的,但說是有人以自己的前途去故意害盧冠霖,周正怎么也不信。 周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問下去,他正在思索,案桌后突然傳來一陣聲響, “盧冠霖,你把你方才背的答卷,再背一遍?!?/br> “???”再背一遍,盧冠霖心里無奈,他還得當著正主的面...可是秦衍說的他不得不做,于是,他只得盯著地面,心虛地開始背起來。 一旁的簡玉玨聽得第一句,眼里迸出利劍似的光芒,抿唇看向盧冠霖,但始終沒有打斷他,一直到他磕磕盼盼地背完三場的答卷。 “五十一處?!焙営瘾k轉身對向盧冠霖道,“你背錯了五十一處?!?/br> 有這么多么,盧冠霖嘴巴張了張,半天擠出了一句,“寫過的文,誰,誰還會記得那么清楚啊,背錯了也是很正常的?!?/br> “我記得?!焙営瘾k走向盧冠霖,聲音不重卻擲地有聲,“你方才背的答卷,分明就是我的?!?/br> 已經至此,都不用等復核,簡玉玨就想明白了這一切,李叔猜的沒錯,他的答卷的確是被盧冠霖替換了,至于那多出來的一份,他腦海中竟突然出現了上官琰讓他等的時候說話的神情,難道是上官琰么,如果真是上官琰,那是在幫他還是有其他的意圖... 盧冠霖一直都知道就算不出事,簡玉玨想明白也是遲早,但他還是難免心虛。然而他靈機一動,“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么。我答完出來,就與你對了試題,還給你看了草稿,你現在反倒是比我記得還清楚?!?/br> 簡玉玨皺眉,“我沒有?!?/br> “那證據呢?!北R冠霖仿佛尋到了一個漏洞,得意洋洋起來。 周正忍不住想說,考官都已經認了,這盧冠霖還做什么戲,但秦衍不開口,擺明了是想看下去,他只能強忍著翻著白眼。 簡玉玨不知這些,他低頭看到襟袋冒出的一根小小的紅線頭,正是那個福符,恍然想起那被香粉浸染的墨硯臺。 “有?!?/br> 盧冠霖聞言一驚,“簡玉玨,你有本事,就,就說出來啊” 一看是講起實證。周正趕忙拿來紙筆記錄,只見簡玉玨緩緩開口,“我的答卷,所用的墨,沾染了半山寺的廟香?!?/br> 第八十七章 會試一案鬧得全城轟動,但比料想中查明的要快, 東廠最初本就掌握了實證, 這次同名卷一事只是提前爆出了此案。 禮部尚書盧文廣自然被撤職移交了大理寺,盧冠霖也被取消了科試的資格, 唯一難辦的, 還是在于簡玉玨。 貢士榜歷來不發第二次,況且簡玉玨到底是不是自愿替考, 本就是很難界定, 所以哪怕會元的位置成了空缺,都不可能替換成簡玉玨,這對他而言雖不公平,但沒有取消科仕資格已是最好的結果。 李掌柜拉了輛騾車,一臉愁容地站在督主府東苑的大門口,等著春梅差人來將這幾箱子舊書搬進去。 每三年的科考結束,舊書鋪子的生意當然會好一陣,連帶著他的傭錢都更多了, 可因著簡玉玨的事,他還是高興不起來。 等候的間隙, 門房兩人閑聊的話落進了李掌柜的耳朵里。 “小虎子, 馮公公有沒有說這幾日督主何時回來?!?/br> “好像說是今夜回來的, 不過我守夜只消聽馬蹄聲就得了, 你問這個做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