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王舍洲的歷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樓,給人說書,為人排憂,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樓里上至樓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顧。后來熱海上來了位錦衣公子,一擲萬金地領著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終在王舍建起了連綿的濱水樓臺。于是來往的人多了,肅殺之氣漸漸沖淡。波月樓里美人妖嬈,男鮮生猛,俠客們即便走遍千山萬水,不來此間消磨,照樣夠不上江湖地位。 不過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蘭戰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蹺,自然引發整個武林的興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對的。岳家一輩子守著一個秘密,這秘密傳到她這輩,變得如此渺茫,她必須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實存在,犧牲尚且有意義。但假如僅僅是謠傳,那么父輩所經歷的硝煙,便是一場陰謀和鬧劇。 崖兒這些年出入江湖,也聽到一些傳聞,據說寶藏位于孤山鮫宮。但那座鮫宮確切的位置沒人說得清,只知道在羅伽大池上。所謂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實就是方外的海。探尋神璧的由來,只能一人獨自前往,因此臨行前隨意交代了聲,挑個雨后急晴的下午,牽上一匹馬就出門了。 大池在西邊,以前她也遠行過,但從沒有走出云浮大陸。這次快馬加鞭跑了半個月,終于看見云浮的界碑,也看見了大陸之外的浩淼無邊和人煙絕跡。 她站在最后一塊陸地上向遠處眺望,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鏡子,如果沒有懸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雙劍嗡聲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說:“主人稍待,我去弄條船來?!?/br> 這兩個煉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顏天真又嗜殺,撞羽卻穩重而老成。以前一個人走南闖北,寂寞的時候沒人說話?,F在有了他們,能作伴又能辦事,比帶著一大幫手下方便得多。 朝顏的臉鮮煥可愛,只有十三四歲模樣,偎在崖兒身邊,輕聲問:“主人,我們出海干什么?” 崖兒說:“去找孤山鮫宮,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堅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br> 朝顏很高興,“那找到寶藏,我們是不是就發財了?” 崖兒聽得發笑,“你是一把劍,要錢有什么用?”說著把視線調向遠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誘惑,才能讓他們草菅人命。如果那個寶藏不存在,誰又該為我爹娘的死負責任?!?/br> 朝顏臉上露出哀傷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們已經把波月閣主殺了,主人算一算還有多少人逍遙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屬下替你殺光他們?!?/br> 她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這六年來殺的人已經夠多了,蘭戰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敵,在當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號。如果說殺光,恐怕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處暗處、參與和指使的,有幾個清白? 臨水站了會兒,撞羽回來了,撐著一條木船緩緩駛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頭,春陽照著白凈的臉,竹篙每次的劃動都激起一串清響。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貍,和他借的船。主人上來吧!” 崖兒提起裙角正待一躍,見他跪在船頭俯下身子,遠遠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這些劍靈永遠不會背叛她,跋山涉水這么遠的路途,慶幸不再踽踽獨行了。 搭著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顏,不知她什么時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著櫓道:“我力氣大,我來搖船?!?/br> 木船在滿目金芒里駛向那輪落日,羅伽大池上依舊半絲風也沒有,只有船櫓激起的漣漪,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軌跡。 要找到孤山鮫宮,必先找到龍涎嶼。她手上有一張羅伽大池的水域圖,那些三三兩兩分布的島嶼,像局散后棋盤上來不及歸攏的棋子,并沒有什么規律可言。龍涎嶼的位置很奇特,太歲和寄祿之間有個長而狹窄的入口,穿過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達。但這地方實在太神秘了,傳說島上有龍,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積起來,就成了龍涎香,龍涎嶼因此得名。至于為什么說想找到孤山鮫宮,必先找到龍涎嶼,是因為鮫人以龍涎為至寶,有了鮫人的下落,鮫宮自然也就不遠了。 只是這條航線漫長,離岸稍遠后便張開了船帆,但因風平浪靜,這帆的作用實在不大。好在劍靈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顏日夜輪替,三個晝夜后終于遠遠能看見太歲和寄祿兩島的輪廓了。 崖兒撐著身,懶散地坐在船篷頂上,一邊玲瓏的肩頭從交領里滑出來,如頭頂那輪明月般白潔圓潤。今晚夜色不錯,水面上銀輝萬點閃耀,抿一口酒,辛辣的絲縷蜿蜒而下,即便已經深入羅伽大池,也并不覺得冷。水上沒有參照,目測就在不遠的島嶼,足足航行了兩個時辰才接近。更奇異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氣,駛入海峽時陡然起霧,霧之大,對面不相識。 朝顏站在船頭觀望,回身問主人:“是開過去,還是等明天霧散?” 蓬頂上微醺的人瞇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見了,迷迷滂滂的霧一陣陣拍打過來,眼睫上很快凝滿了水氣。 變化來得蹊蹺,等到明天未必會有轉圜,況且能見度太低,停在兩島之間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開過去?!?/br> 撞羽搖櫓前進,穿過海峽時能聽見嗖嗖的風聲。崖兒凝眉四顧,起風了,霧卻不散,看來龍涎嶼并不歡迎她的到來。 還好很順利地穿過了那兩座小島,但撞羽覺得事態不對,喃喃自語著:“像是進了一個陣,轉不出去,總在里面打轉?!?/br> 崖兒垂眼看羅盤,天池里的磁針一圈圈不停旋轉,辨別方位已經靠不上它了。她把羅盤一扣,躍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來,明天天亮再說?!?/br> 撞羽道是,讓她們進艙休息,自己和衣靠著艙門在外守夜。 水天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桅桿上吊著的一盞燈籠,在黑暗中如星火搖曳不滅。這樣的環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閉著眼睛養神。海峽之內寸風皆無,海峽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聲來回蕩漾,漸漸變得綿密起來。朝顏把耳朵貼緊船板,聽了半晌,臉上浮起懼色,“主人,這是什么……” 崖兒聞言靠過去,側耳細聽,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輕微的敲擊也會反射出無比的聲浪。起先并沒有什么,但一陣湍急的暗流過后,從很深的地方傳來悠長的叫聲,仿佛隔著宇宙洪荒,又似巨獸低昂的長吟,一聲聲,穿破胸腔,直達心臟。 如果換做尋常人,這種長嘯是聽不見的,但波月閣對殺手有專門的一套訓練,加之她自身體質的殊異,因此能分辨出那種低而激昂的聲波,心里隱隱不安,“是鯨?!?/br> 這片水域居然有鯨,照發聲的方位判斷,距離應該不會太遠。這就有些危險了,小小的木船對于動輒十來丈的龐然巨物而言,實在不堪一擊。如果它轉身過大,或者不小心擺了擺尾巴,那他們是否還能平安迎來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艙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見。水上不像陸地,陸地上總有辦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聽天由命。還好運氣不錯,天色微明的時候,高低錯落的長吟漸次遠了,不散的濃霧依舊遮天蔽日,但羅盤上的指針和南北的海底線重合起來。于是張起帆,照著羅盤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終于走出那片迷霧。舉目遠眺,一座狀似伏龍的島嶼闖進視野,至多再花上三五個時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處,風浪顯然和出發頭幾天不一樣,咫尺之遙,卻費了極大的周章。 船靠上龍涎嶼時,日已銜山了。蒼瘦嶙峋的山體,在一片赤紅的余暉下顯出詭譎的色彩。崖兒召回撞羽朝顏,持劍徘徊,這龍涎嶼果然名不虛傳,臨水的部分巖石周圍鑲上了一圈已經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塊在指尖研磨,這種“石頭”質地很輕,有點像琥珀。湊近聞了聞,類似麝香的味道直沖腦門,初不甚濃郁,但可以盤桓半天不散,大概這就是龍涎。 為了尋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闖進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對神璧的了解,其實不比別人多。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是留在水邊等候鮫人現身,還是向腹地探訪?她猶豫了下,決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繡鞋踩過一片泥濘的地面,她沒有發現,身后低陷的足跡微微蠕動了下,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走出去至多十來步,風乍起,飛沙走石迎面襲來,吹得人幾乎站不住。崖兒抬手遮擋,忽然聽見雷鳴般的咆哮從遠處傳來,她一驚,見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翻滾俯沖過來,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見崢嶸的頭角,和粗壯如巨蟒的身形,是龍! 龍一現身必定帶著風雷,天上的殘陽立刻不見了,隨即大雨傾盆而下,水面駭浪滔天,饒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這樣的來勢洶洶。 她來不及閃躲,只好抬劍相迎。它在她頭頂上盤旋,利爪的進攻她勉強應付了,緊隨其后的一記擺尾橫掃過來,她定不住身形,轟然一聲落進水里。龍涎嶼周邊沒有淺灘,跌進去就是萬丈深淵。崖兒識水性,但那一擊讓她措手不及?;艁y中嗆了口水,后來就有些發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帶下去。 耳朵里灌滿了隆隆的聲響,她想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這里了。 第11章 再睜開眼時,看見的是蔚藍的天,潔白的云。 陽光從萬里高空直射下來,一瞬讓她感覺灼痛。她下意識拿手遮擋,腦子略清醒些后,才發現自己在水面上移動。 是船嗎?她有些納罕,劍靈隨她的強弱而強弱,剛才跌落進水里,她曾經短暫失去意識,照理來說撞羽和朝顏連形都化不了,應當沒有能力救她。她勉強支起身張望,一看之下內心驚動,沒有船舷風帆,也沒有半個人影,只有一些幾近干涸的藻荇,在青灰色的“甲板”上與她作伴。她震驚于這樣的奇遇,正茫然時,一聲巨大的噴射傳來,“船頭”迸發出丈余的水霧,在半空中遇見陽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終于確定這是一條大魚,在見識過真正的龍后,羅伽大池上再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大魚像一座小島,平穩緩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經能看見地平線了。崖兒嘗試和它溝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魚發出幽幽的,尖細的低鳴,看來它聽得懂人話。她意外且驚喜,輕拍了它一下:“多謝你?!贝篝~的尾鰭得意地擊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淺,再相送對大魚來說太危險,崖兒打算同它道別,自己游回岸上??蓜傁腴_口,這魚的體型突然銳減,她身下一空再次落進水里,但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撈了起來。 陽光下的少年渾身水光瀲滟,臉上帶著笑,眼睛里有溫和的光。如果忽略未著寸縷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甚至比撞羽還年輕俊俏些。見她打量,露出靦腆的顏色,“我在龍涎嶼外的水域撿到你,羅伽大池上太危險,所以送你回陸地?!?/br> 她頷首,見他脖頸位置有和大魚一樣形狀的兩道劃痕。她指了指他的傷口,“你就是那條大魚?” 他嗯了聲,“我叫樅言,是龍王鯨,半年前和母親失散了,一直在大池里尋找她。這大池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船只,所以從你們出太歲島我就跟著你們……你們去龍涎嶼干什么?”她略顯遲疑,他很快明白過來,“為了找到孤山鮫宮?” 也許從神璧面世的那天起,這羅伽大池就沒有太平過吧!水里的生物見慣了外鄉來客,早把他們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兒含笑說是,“樅言,你知道鮫宮在哪里么?” 這龍王鯨顯然沒有見識過美人的溫情,那句“樅言”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漲紅了臉,強作鎮定。她穿紅衣,浸濕后的繚綾緊裹身軀,水下的裙裾蕩漾成篤實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纖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飄忽到了天上,囁嚅著:“羅伽大池和焉淵之間有塊界魚石,這界魚石分割兩水,連水里的魚都互不往來。我沒有去過焉淵,但我覺得鮫宮應該在那里。不過孤山無根,相傳每十年移動一次,要找到鮫宮,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四海魚鱗圖冊》。那本冊子上記載著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島嶼,上面都有清楚的標注?!?/br> 《四海魚鱗圖冊》?她居然是第一次聽說。雖然此去龍涎嶼撲了個空,但從樅言這里得到這樣的線索,此行也算不虛。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見面,為什么他會告訴她這些。長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漸漸立起了防備,觀察他的神色,“你常給人指路么?” 樅言說不是,“我救了你,順便替你完成心愿,湊個好事成雙?!?/br> 海里的大魚,沒有被俗世的欲望浸yin,所言所行全憑心情。他一雙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著她,她這樣多疑,似乎過于小人之心了。她輕舒了口氣,巧笑頷首,“如此多謝你。那么四海魚鱗圖冊現在何處,你知道么?” “瑯嬛洞天?!睒貉缘?,“那是天帝設在人間的藏書樓,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試一試?!?/br> 她心里暫時有了底,對于這位特殊的恩人,再畢現的鋒芒都隱藏了起來,溫言道:“別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兒,從王舍洲來?!?/br> 樅言喃喃著,把這名字念叨了好幾遍。后來日久年深,從最初的月牙,慢慢變成了月兒,只是不肯叫她jiejie。崖兒曾經向他抗議過,他的回答很簡單:“龍王鯨八十歲成年,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六了,你以為長得比我高,就能讓我管你叫jiejie?” 自是不能的。 他從大池上撿到了水深火熱的她,因為他無依無靠,她又把他帶回了波月樓,有時候緣分就是這么奇妙。 波月樓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來送往里也會出現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無事,生意做遍天下,來者皆是客。 不過要上瑯嬛洞天,還是讓崖兒有些猶豫?,構衷跂|海方丈洲,那是不愿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間人遠超凡塵,她不過rou體凡胎,想進那個門檻,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尋常應付。然而仙……唯和那個傳授她冰紈織造術的方外散仙有過接觸,對仙的理解也不夠深刻,只知道連蒼靈墟的魚夫人那么大的排場,也不過是個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羅伽大池那樣一拍腦門便成行,她要細細斟酌。這一斟酌,斟酌了兩年,加上期間樓中雜事頗多,漸漸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夾雜著絲弦之聲,如一張繁華編織的大網,把云浮十六洲綿密包裹了起來。外面的廣場上架起了云芝圍拱的露臺,上鋪錦繡,有纖巧艷麗的舞娘跳健舞,擺動長袖,搖起金鈴,時而剛健明快,時而婀娜柔美。屋頂那個貪杯的人,就著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個半醉。 樅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來,他這兩年沒怎么長個頭,崖兒要是胡亂蹬兩下腿,腳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大的龍王鯨,化成人形怎么這么矮。她摸了摸他的腦袋,“樅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 樅言皺著眉避讓閃躲,但并不對她時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惱火,“個子要慢慢長,就像酒要慢慢喝?!?/br> 她醺醺然,眼神攝魂,瞪誰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歡聽人勸誡?!?/br> 樅言嘆了口氣,“勸你是為你好?!?/br> 一條沒有成年的大魚,說起話來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 崖兒不理他,落地后歪歪斜斜往觀景臺走,坐在欄桿上眺望遠處,背崖的船樓、描金繪彩的亭臺、濃烈紅艷的烏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將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繹到了極致。 樅言立在她身旁,滿臺魚龍舞盡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兒是波月樓的主人,樓中事物再忙,有護法和門主他們支應,有些客人你不必親自接待?!?/br> 崖兒知道他看不慣她和那些男客們周旋,她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來人間一回不容易,不要虛度了光陰。我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你不覺得那些人心懷叵測的樣子很有意思嗎?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歡這紅塵。紅塵里到處是人,我不能因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來不問世事?!币槐谡f,一壁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公的呢?!?/br> 樅言張口結舌,頓時泄氣。側目看她,她撐著欄桿拱著肩,城池中的燈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樣不染塵埃的樣子,無論如何沒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殺”聯系起來。 前塵往事不提也罷,樅言嘆了口氣,正色道:“今天樓里來了個客人,據說是長淵岳家的人?!?/br> 她聽見這話,微怔了下,但也不顯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來人往,出現個把岳家人不足為奇?!?/br>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現任的家主正四處尋找牟尼神璧。當年岳大俠夫婦蒼梧城外遇襲,城內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龍無首,所以白白錯過了救援的時機?!?/br> 崖兒冷笑了聲,“錯過?據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終并未調動一兵一卒。我本以為他們不知情,原來竟接到過求救的消息。沒人下令便見死不救,可老家主還未出殯,繼任家主的人選卻已經確定了?!?/br> 其實江湖門派和帝王家一樣,權力地位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后都過世了,大權旁落便宜了誰,不言自明。神璧是證道的工具,沒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岳海潮開始打神璧的主意,區區一個長淵掌門,恐怕不是他最終所求。 真可惜,原本經歷這么多的殺伐,她已經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來言之過早了。孤山鮫宮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把《四海魚鱗圖冊》拿到手。既然圖冊和神璧都是解開秘密的關鍵,那么兩者不可缺其一。至于岳家……等瑯嬛回來后,再作計較不遲。 她轉過頭,看向半掛在天邊的圓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萬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聞么?” 樅言道:“他是仙,生于忘川,長于尸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門和蘭毗妖孽成災,紫府君建《萬妖卷》以收伏,那時起他的大名就傳遍了九州。不過人道關于他的傳聞不多,大概因為他千年不到人間行走的緣故吧?!?/br> 樅言對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數家珍,但于崖兒來說卻一頭霧水。什么尸林、蘭毗,她從沒聽說過,方丈洲和瑯嬛更是隔著洪荒。但決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見紫府君,直言求取圖冊,恐怕他未必會答應。如果改頭換面一番,先設法進入瑯嬛,也許還有幾分機會。 第12章 然而一萬四千里,相距實在遙遠,如果僅靠騎馬,不花上一年半載,很難抵達。此一去山長水闊,留下的攤子太大,不得不作個交代。 臨行前,把四大護法召集到了觀指堂,蘭戰的舊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陰、巨門、破軍、貪狼,變成了現在的明王、阿傍、魑魅、魍魎。新舊兩代護法,同樣的身世坎坷,同樣的身手不凡,不同之處在于她的四大護法有更明確的思辨力和覺知,也比蘭戰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氣。 她告訴他們要出遠門,“你們看好家,守好門戶?!?/br> 魑魅哀婉地看著她,語氣頗有夜鶯啼囀的傷感:“樓主不會是想放棄屬下等吧!有樓主才有四大護法,樓主不在了,屬下等護誰的法?” 崖兒說不會,“只是暫別王舍洲,等我把事辦完,還是會回來的?!?/br> 魑魅泫然欲泣,“屬下跟隨樓主一同前往,保護樓主安危?!?/br> 他一向是這樣,常懷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對她的依賴也有些病態。 招了招手,他像貓兒似的偎向她,崖兒攬在懷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關于我的傳聞頗多,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知道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你們的職責是鎮守波月樓,護的也是波月樓的法,我走后多聽蘇門主的話,至多兩年,我一定回來?!?/br> 這位樓主經歷過刀風劍雨,從離亂的年代里走來依舊全須全尾,如果因為表面的柔弱看輕了她,那就大錯特錯了。沒有人敢違背她的決定,即便再得寵也是一樣。魑魅萬分不舍,但知道不該再多言了,只是牽著她的手不放。樅言在一旁看著,心里厭棄那個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轉過頭,把視線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畫棟上。 明王在四大護法中排名第一,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審慎,他領著眾人向上揖手:“屬下等誓死護衛波月樓,樓主去時什么樣,回來也必定是原樣。請樓主不必掛懷,安心上路吧?!?/br> 崖兒點頭,再細細品咂,不由皺起了眉頭。